能开口说话是醒来后三日的事儿了。
连着喝了几日止疼的汤药,身子爽利了许多。
我思来想去,暂时没提起梦里的那个奇怪场景。
因为住的洋人医院,所以穿白褂子的医生每次闻见屋里的苦药气儿,总要嘀咕两句。
“你是病人,要遵医嘱。”
在洋人开的西医院瞧病,却喝着中药的汤汁。
这无疑是打了他们行医治病人的脸。
一中一西早在无形中划分了派别,两边人互相看不起。
林巧儿仰着下巴,眼睛里窜出火星。
“是是是,你是医生,我们自然得听你的,可你的药管用了吗?”
“她疼得抽搐、冒汗,你口口声声自称医者,病人疼得死去活来,你却只是飘着散步来看了一眼,说院里止疼药没了,随便弄了个药片来。”
“别管中医西医,只要真的有用,利于恢复,我都用,再说了,我家老爷不是告诉过你,在这里,你只要听我们的安排就行,别自作主张。”
被骂一通,那医生夹着尾巴走了。
第二日又往复如此。
医生是个执拗人。
洋人医院花销贵,且时常药物短缺,但它胜在能有个幽静的地方,叫我避开傅家的搜找,掩人耳目,安心养病。
南京,下午。
一日里,金乌最盛的时候刚刚过去。
逼人的热情散了几分,林巧儿放下丝扇,揉着手腕。
窗外的树梢上站着两只喜鹊,我看得出神。
它们叽喳互啄,扑着翅膀追赶,而后又各自拗向一边,互不理睬。
林巧儿鄙夷地努努嘴,叫我看门口。
“喏,又在搭戏台子准备唱曲了,要不……我把门关上吧,听着晦气。”
说罢,她拂袖起身。
“没事,闲来无聊,且听听,万一今日有什么新曲目呢。”
她笑意嫣然,拢了衣裙坐下。
“听你的,我也看看这两个王八能在池子里搅出什么花样来。”
林巧儿这些日子操心,记忆里白皙饱满的脸蛋仿佛一瞬间就凋零憔悴了。
“不知死活!”
二姨太低低咒骂,开了今日戏份的头。
这举动看似是为我考虑,无意扰我,实则却是故意为之。
独属于她的浓烈香水味飘飘摇摇,却依旧盖不住病房里的药气。
病房的白漆门“特意”开了一条缝,只为我能听到。
二姨太掐着腰站在门口,正好露出半截身子。
新弄的卷发油津津的搭在肩上,像抛了油的皮鞋头,一身翠红色的艳丽丝袍开叉到大腿,时髦又妖艳。
她实在不像个有心来守病人的长辈,更像是百乐门里扭腰迎合的舞女。
楼伟明厉色下了命令,叫她搭伙林巧儿一起与我当陪护。
可她每每来病房都这般招摇,引得许多侧目,热风更是体贴,裹挟着窃窃私语吹进我的耳朵。
昨日,几个下作的好色之徒更是扒门窥探,只为一睹她曼妙的身段。
“一天天的,你要气死我这把老骨头。”
二姨太中气十足的呵了一声,惊得我魂灵发紧。
约是鬼门关走了一遭,所以我胆小了。
门外好戏开始。
林巧儿正正身子,面色庄严。
只见二姨太举起右手,重重戳人。
晃动间,腕子上的一对赤金手镯叮当作响。
“我早跟你说了,叫你长眼,叫你辩是非,叫你慎交友,可你一个字眼都没听进去,还专门去招惹了那些不三不四的流氓匪徒!
你愚笨啊,糊涂啊!你惹他们,等同于惹上一群孤魂野鬼,且还是那张牙舞爪,专吃人的厉鬼,甩都甩不掉。”
“行了,别骂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讲的,人醒了就行,难不成你还要我在她面前下跪磕头,我办不到!”
在门外看不见的地方,她的亲儿子,楼家的大少爷楼嘉承,正吊儿郎当的站着。
他含糊不清地倒豆子,说了一堆话语。
可这密密麻麻的一席话里,愣是瞧不见一丝一毫的悔意。
他是交际场里的狂徒,浸淫多年,习惯了轻浮、无礼,开口闭口时,又多是不遮不掩的猜忌和挑衅。
这些年,他时时如此,劣性深植,难以根除。
我觑着门缝,满腹讥诮。
此时怕是楼伟明这个亲爹助阵站在跟前,他也未必肯乖顺与我道歉,更别说是亲妈。
要一个逆徒乖乖作陪,演“忏悔”戏码,真是为难。
可二姨太不信邪,她非要驯服这混小子。
“你……你要气死我!都三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还不知轻重,要不是她前两日睁眼转醒,我怕是要寻根绳子,悬了脖子去你父亲那儿赔罪。”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单是咒骂犹不足以解恨,二姨太踌躇着抬手,狠狠打了对面人两记耳刮子。
林巧儿端起汤碗,举着汤匙轻嗤。
“真是一个模子的刻不出两种人,儿和妈一个德行真能演,算了,别理他们了,吃东西。”
“嗯。”
我偏头看向窗外,遒劲的枝干向上生长着,树叶的间隙间落下斑驳的光影,喜鹊飞走了。
这遭车祸,我昏睡了近二十天。
林巧儿救我之后,果断将我从上海转到了南京。
她告诉傅家,我死了,和傅戎焕一起死了。
食补的软粥入口即化,带着淡淡的甜。
“刘妈妈呢?她今日过来吗?”
我含糊问着,林巧儿放了碗,愣了一下。
“大约……过不来,这些天傅戎炡发了疯,日日都去家门口堵人,说想要你的物件做念想,撵都撵不走,刘妈妈怕他耍横,拿着棍子守门呢。”
心中打翻了调味盒,五味杂陈。
这两天,我陷在病床里养身子,林巧儿断断续续讲述了事情的始末。
车子失控,凌空翻了个滚后重重落地,其中右边车身还撞到了街边的墙。
我在前排右座,因而伤得重,先昏迷了。
林巧儿去处理金姨妈的后事,碰巧驱车路过。
“我打远就见黑压压一群人四散逃命,但不晓得是出了什么事儿,后来车子开到饭店,才见那儿攒着一伙大喇喇带枪的痞子。
我是个不爱凑热闹的,本来没想管,但那日也怪,心口咚咚的跳得厉害。
等又开出去一截后,我就听见有人放枪,路边还密密实实的簇了一群人,挤的严丝合缝,什么也瞧不见。
总归是不安心,所以我就下来看了看,扒着推着,好不容易挤进人堆里头,正瞧见傅戎焕满身是血爬了出来。”
傅戎焕虽自救脱险,但伤势也重。
他趴在地上,不断哀求围观人帮忙救我。
可那些黑心肝儿的,一个两个都扁着嘴角啧声,谁都不想搭手。
林巧儿宁不置信的眨眨眼,看清之后吓得腿软,好半晌才回神。
她余光精锐,瞥见车头升起黑烟,正汩汩冒油料。
情况危急,她怕一会儿再起祸事,车子爆炸,两个都活不了,所以掏出铜钿作使唤,叫了几个壮实的男子,先把傅戎焕挪去一旁。
“是我粗心大意,将他挪到了一旁后,我本该再安排个人照看他,可当时急着救你,所以就没顾上。”
她花光了身上带着的所有纸钞、银元,涕泪涟涟地请帮手,借来了斧子破车门。
一伙人吭哧吭哧好一会儿,才终于救出我。
“你满身没个好的地方,呼吸微弱,我吓个半死,只能先让司机先拉我与你去医院。
等再折返回来时,傅戎焕已经不见了,他死在了巷子里,人还热着,心口插着刀。
那会儿已经天黑了,我抬头看着星宿,心想,还好你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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