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栖梧宫时,钱冠森就连脱开韩恕的搀扶都做不到。
在身后的宫殿里,他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此时宛若虚脱。
明明在来之前他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一切的发丝,可真正走到了这一步,他心里竟然是这么的痛。
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到底都变了。
这些年宫闱争斗的浸染,权势欲望的侵蚀,让她早已面目全非。
这个人或许早就不是他昔日一心爱慕恨不得为之付出一切的那个人了。早就不是了呀……
钱冠森,你当年做的那些事,你这些年做的这些事,究竟都是为了什么——
……
年近五旬的老人在马车里泣不成声。
韩恕只能眼看着他哭得不能自己,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或许,有些事情根本无从安慰。
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
栖梧宫里。
韩恕与钱冠森走后二殿下司徒承才姗姗来迟。
整个栖梧宫都陷入难以名状的死寂沉默,就连平日里与皇后最亲近的嬷嬷也不敢上前去多嘴。这是时候谁去多事就是去触霉头。
二殿下进门之后摆摆手遣退了左右,宫人内侍们暗松了一口气放轻了动作鱼贯退出。
殿内一时就只余下皇后与二殿下母子二人。
“母后。”二殿下上前行了个礼轻轻唤道,皇后听见他的声音立时回神,两个箭步过来抓住了二殿下的手。
“承儿,咱们必须做点什么了。”
二殿下顿了顿,不明所以道,“母后想做什么?”
皇后娘娘闻言一顿,眼底浮起一层阴郁雾霾,“总不能就这么将储君之位拱手让人了。”
……
日落月升,夜尽又天明。
钱宝儿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太平镇,回到她还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儿的时候。
那时候她会梳着双丫髻是因为,钱老头儿认为小姑娘家家的就该梳这么个头才好看,就勒令家里的奶娘必须这么给她打扮。还非要她穿粉嫩嫩的小裙子,就跟隔壁家那个话都说不太利索的小丫头似的。
当然,隔壁家的小丫头毛都没长齐,自然是梳不了这么可爱的头,最多扎两个羊角小辫子。
那日,她与小胖子约好了去河边摸鱼的,小胖子的小跟班就是那个羊角辫小娃娃死活非要跟着,没办法他们就三个人去了。
可是,平日里总是有小孩子三三两两偷偷来游水摸鱼的小河边今日安静的不得了,竟然连个人影都没有。
羊角辫小丫头含糊不清地喊着:“要鱼鱼——”摇摇晃晃就拽着她往水边走,小胖子却忽然拽住她们俩,“我们回家。”
“要鱼鱼。……锦儿,要鱼鱼。”羊角辫小丫头滑的跟泥鳅似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就溜过去了,小胖子手长都没能抓住她。
就在这时候,几个穿着布衣用布巾蒙了面的人齐刷刷从树上面跳了下来,挥舞着刀剑就砍过来。
“锦儿快回来!”小胖子大叫,跑着要去把小丫头给拽回来,可那几个人冲着他就砍过来。
钱宝儿当场就尖叫起来,吓得腿都软了,那些蒙面人却是冲着羊角辫小丫头冲过去。
后来具体发生了什么她也记不清,只依稀记得,有刀子往羊角辫小丫头身上砍,她连滚带爬一把拽住了羊角辫。后来,有什么东西一下就打在她后背上。疼得她几乎背过气去。
可她都不敢放开羊角辫。
再后来,有人跑出来抢她怀里的小娃娃。她使尽了自己的力气也撞不开那个人,但是,却撞开了那个人蒙面的布巾。
那张脸,是她从小到大都对着的人。
那一眼,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奶娘。
再再后来,小胖子扑了过来。
她的眼前就一片模糊了。
耳边全都是惊叫尖叫。以及,痛到令人窒息的背。
……
梦醒的时候,钱宝儿出了一身冷汗,惨叫一声就蹦起来了。
守在床边一整夜没合眼的三殿下刚刚打了个盹,顿时也惊醒了。眼睛都没睁开就下意识去抱她。
钱宝儿惊魂未定,掀开眼帘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张熟悉的天仙美颜。
她瘪了嘴,委屈“哇”地嚎啕大哭,“书呆子,吓死我了——”
事后钱宝儿想起那时候嚎啕大哭的自己时,异常坚定的说:“我只是被噩梦吓着了,一时脑子不太清楚而已。我怎么可能会是那种说哭就哭的女孩子。我很坚强!”
“好好好。”三殿下连说了三个好,笑得像捡了宝似的,“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就只差拍马屁说我们家夫人最坚强了。
估摸着这话他自己也说不出口。
但钱宝儿醒了,三殿下无疑是最开心的那个人。至于她这点女儿家的小心思,她高兴就好。
她能好起来就比什么都重要。
穆侯爷看着这对夫妻忍不住摇头长叹了口气。然后强行插话进去,“夫人的身子已经没有大碍了,接下来只需静养即可。”
他说着顿了顿,又看着钱宝儿道,“不过夫人,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了,可不能再跟从前似的上蹿下跳去爬树骑马了。尤其是怀孕初期,一点都大意不得。”
穆然鲜少这么一本正经跟她说话的,钱宝儿不由得正襟危坐连连点头,乖得比坐在私塾里上课都老实。
穆然被钱宝儿逗笑,险些“噗嗤”大笑出来,但鉴于某殿下在场他又生生忍住了,故作镇定大摇大摆离开,走得远远了再放肆大笑。
钱宝儿望着穆然的背影发呆,发呆到三殿下都吃味了。
良久,她才扭头看着司徒烨道,“你说,穆然都成了侯爷了,还这么吊儿郎当没正形真的合适么?”
三殿下顿了顿,答曰:“侯爷只要能负起责任就好,什么脾气没关系。”
钱宝儿:“嗯。”
她都不好意思说,她刚才其实是想说,穆然都成侯爷了,你还动不动就把人拽过来当大夫用,真的合适么?但她觉得这些话问了三殿下估计也是理所当然地说:合适。她就放弃了。
房中忽然就安静下来。
司徒烨回身从清容手中接过刚刚出锅的汤药,钱宝儿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叫了他一声:“书呆子。”
“嗯?”
“我好像,又想起来什么事了。”钱宝儿说道,“是小时候在太平镇,那个羊角辫小丫头,就是锦儿小郡主吧。”
司徒烨的手一顿,汤药险些就撒出来了。
“你,想起来了。”
当年,她奋不顾身替小锦儿挡下那一刀便受了重伤,在那之后更是持续高烧,体温怎么也降不下来。
他们说,她也许看见了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才用金针过穴的办法封住了她的记忆。
没想到,她还是想起来了。
“嗯。”钱宝儿平静地点了点头,“都,想起来了。”
梦里……不,应该说儿时那一场犹如噩梦一般的经历之中,她看见的那张脸太清晰太深刻,深刻到她根本不敢相信。
从小陪着她长大,待她如亲生的人,竟然……
钱宝儿都不敢往下想了。
那个人,她一度帮她当成亲娘看待啊。
她到底是怎么下得了手,又是怎么能对着她说出:“不关你的事,你要是放开这个孩子,我兴许还能饶你一条生路。”
那些话她怎么能说得出口啊。
钱宝儿心里就像梗了块大石头,压得难受,取不出来。
眼泪在眼眶里徘徊打转,她生怕自己要哭出来,大喘了口气,伸手拉了拉司徒烨的袖子,
“书呆子,是不是可怕的记忆会带来连锁反应,把同样可怕的东西都给翻出来?”
司徒烨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穆然不是说了么,你现在是怀孕初期,要好好休息,不要多想。都是要当娘的人了,不为了孩子想,也为自己想想。”
钱宝儿一下就被他给逗笑了,“别人都是说不为了自己想也为了孩子想,你怎么总是把话倒过来说。”
“因为——你比孩子重要啊。”三殿下理所当然道。
“因为是你,因为是你的孩子,对我来说才格外重要。你可明白?”
他说这话时,舀了口汤药吹到适温递到她嘴边,这个举动这句话,无疑是最撩人最动心的情话。
钱宝儿盯着他看了又看,忍着苦吞下苦到要命的汤药之后,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果然是情话大王。什么话到你嘴里全都是风花雪月的味道。”
三殿下笑而不语。
虽然钱宝儿老在话里话外嫌弃他,可是她打从心里高兴。
因为他,她才觉得,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假意。也有人是真心啊。
也许有人能演戏演很多年,可还是有人,为她费尽心思,都只是为了她开心幸福。
有夫如此,夫复何求。
想到这里,钱宝儿沉甸甸的内心仿佛也轻松了许多。
那些可怕的记忆,就让他们都过去吧。
如今的他们,不都一个个活得好好的么。书呆子也好,锦儿小郡主也罢,他们都照着想要的方式在生活。
而她,也很开心。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所以否极泰来才有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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