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的铜钱分两种,一种是制作粗糙的小钱,每枚当一文钱使用;另一种就是沈天霸给的大通宝,制作精美,铜活儿足,一枚抵得上十枚小钱。
沈天霸的手大,抓给胡桃的这一把钱足足有六十来个,约等于六钱银子,所以胡硕才会这么激动。
要知道六钱银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买了糙粮一大家子可以对付着吃半年呢。
胡硕把铜钱重新用帕子包好,小心翼翼地塞到了自己内衣贴肉的小荷包里,拍了一下滴溜溜盯着自己看的胡桃:“二哥明天就给你买好吃的,你呀,要快快地长大!”
胡桃很想问是什么好吃的,奈何身体不听指挥,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就变成了意义不明的啊啊声。
胡硕笑眯眯地摸了摸胡桃焦急的小脸,仿佛能听懂她的心声:“吃缸子糕的孩子骨头脆,我给你买白面熬糖稀糊糊好不好?”
乡下的女人大多营养不良,生下娃娃没奶的状况很常见,一般都是用糙粮汤水和着一文钱一大块的褐色“缸子糕”来堵住婴儿嚎哭的嘴。糖稀糊糊?那是地主家的少爷千金才能享受的待遇。
胡桃并不知道这些,只觉得听名字不错,便憨憨地点点头。
太阳还没完全出来,鸡鸣一遍时分胡硕便摸索着起床洗漱,收拾好后,他用一根长长的布带子把胡桃七绕八弯地捆在了背上,开始了一天的家务。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胡桃怎么都不能相信这个小男孩做起家务来如此麻利老道。
他烧了一大锅热汤水,放下椅凳,扫抹干净屋内,喂过鸡后便开始煮早饭。早饭很简单,剁得细碎的树皮下锅炖得烂烂的,待水沸腾起来时往里面丢一把糙粮粉勉强搅成糊状,最后加一小撮儿粗盐便大功告成。
胡硕在做饭的时候,胡家其他人一一起床了,揉着眼睛愣愣地洗漱。细心的胡桃发现,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随意享用小灶铁壶里的热水。
两个媳妇模样的女人都是匆匆就着孩子们用残的温水擦一把脸,她们的男人则直接用冷水,唯有胡老太太和一个十一二岁模样女孩大模大样地往铁盆里倾热水,一边哆嗦着一边感慨这干冷的鬼天气。
“嗬,又是树皮糊糊!”那女孩看了胡硕背上的胡桃一眼,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恶毒把胡桃看得背后一凉,脖子一缩。
胡桃忽然想起这个女孩叫胡娇儿,是胡老太太的老来幺女,也就是她和胡硕的老姑。可她想不出来,为什么胡娇儿对她的敌意如此之大。
胡桃不知道的是,胡娇儿对她的憎恨不是没有原因的。胡硕是出了名的麻利乖巧人儿,被他服侍着那滋味和大户人家的小姐差不多,自从有了这个小崽子后,胡硕便不能全心全意地服侍他的老姑了,在胡娇儿眼里胡硕向来是免费的奴隶,奴隶不能物尽其用,是多么地可恨呐!
开饭时,胡老头,胡老太太和胡家两个儿子坐炕桌,其他人则挤在下面的小桌子上,吃的都是一样的树皮糊糊,分量可就差得太多了,每个人碗里只有半碗。
胡硕心里另有打算,并没有把碗里的树皮糊糊喂给妹妹,专心喝自己的,这个举动赢得了胡老太太的好感,垂下了冷酷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继续喝着。
胡桃借着这个机会打量了一番胡家人,结合身体的记忆努力地辨认着每个人的脸,最终认了个八九不离十。
胡老太太生了四男二女,儿子们起名套用的是乡约上“仁义礼信智”这几个字,倒也省事儿好记。唯一的缺憾是胡老太太没能再生第五个儿子,把“胡智”这个坑给填了。
大女儿胡爱儿嫁给了邻村的秀才,是胡老太太一直的骄傲;小女儿胡娇儿则一直跟在胡老太太身边,疼爱得和眼珠子一般,在家里那是说一不二的小霸王。
大儿子胡仁在县城里做账房,四儿子胡智,也是胡桃姐弟仨们的父亲跑水路死在了水里,如今跟着胡老头夫妇住的只有二儿子胡义和三儿子胡礼,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夫模样,他们的媳妇和孩子也都是灰扑扑的,暂时看不出什么鲜明的特点。
喝完糊糊后,胡硕刚准备收拾碗筷,胡娇儿就发难了:“老五,你别动,坐着!”
胡硕摸了一下鼻尖,坐了回去。
胡娇儿抬起下巴,点了一下他背后的胡桃:“这个东西,你打算怎么办呀?”
胡硕笑了一下:“什么怎么办,我一个小孩子,听不懂!”
胡娇儿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天灵盖上去:“如今粮食紧张,咱们养不活不干事儿的,你把她丢到山里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两个媳妇隐秘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的不满和讽刺一闪而过。这个家里不干事儿的闲人,可不就是她胡娇儿自己么?
胡硕沉默了一下:“我可不敢,被沈天霸知道了不是好玩儿的。”
“你呀,平时看着聪明,关键时候怎么就犯糊涂呢?”胡娇儿给他出主意:“找个没人的地儿,偷摸儿地丢出去不就得了!”
胡硕也不恼,心平气和地道:“要丢你丢,咱们庄出门就是熟人,我背着个孩子出去,空手回来,谁不问呀?就算得急病去了,那也得有个坟头吧,沈天霸派人挖坟看不到身子怎么办?”
这句话说得胡娇儿无言以对,换做别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那个沈天霸就说不准了。她不能直说弄死这个丫头得了,虽然她的良心所剩无几,却也不好意思当着丫头亲哥哥的面说这种话。
乡下人丢卖孩子可以原谅,亲手杀死,那会被别人背后戳脊梁骨!
这个时候胡娇儿不由得开始怨恨起胡硕来,如果他这个时候深明大义一点,不消她提点,主动弄死这个小崽子该有多么好呢?
胡老太太毕竟是一块老辣的姜,这方面的经验丰富得多:“用不着丢,咱们家反正没闲粮,听天由命吧。”
老二胡义的媳妇王氏幸灾乐祸地看了胡桃一眼,老三胡礼的媳妇刘氏却露出了不忍之色。
树皮糊糊是灾年没办法才吃的东西,他们成年人勉强能靠这个充饥,孩子们肠胃柔软,不开小灶是活不下来的。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家里几个孩子背地里都吃着父母弄来的真正粮食。
老四一家子大人都死了,唯一成人的大女儿胡莱又在外面帮工,这个胡硕再能干也不过是个孩子,除了用树皮糊糊把自己妹妹噎死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不忍归不忍,却也没有任何人出声要帮胡硕养活他的小妹妹。谁也不知道旱灾要持续多久,一口粮就是一股儿命,自家的孩子都朝不保夕了,哪有心思去管别人家孩子的死活呢?
胡硕对这个状况早有预料,面上一点沮丧绝望都没,全是平静的笑意。
“奶奶,你说得对,听天由命吧!我找到点什么就喂她点什么,也算是尽了心!沈天霸要是问起,我是她亲哥哥,还能害她怎么着?”
胡老太太点点头:“老五,你是个懂事孩子!”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气氛顿时轻松欢快了不少。
“那个沈天霸,自己整天肥鸡大鸭子吃着,不知道咱们穷人家的苦!他这么爱当善人,明知道咱们家里不好要丢孩子,为什么不派人送来几袋子白面呢?”胡娇儿振振有词。
“对,他家里可是泼天的家私呀,手指缝儿里漏下来一点,就够咱们吃几年的!”王氏贪婪地说。
刘氏怯怯道:“他如果真的可怜五丫头,就该把她接回家去,而不是送回来。”
胡娇儿刚要同意这个说法,忽然联想到五丫头在沈天霸家穿金戴银的画面,顿时被刺激得尖叫起来:“她也配?!”
胡硕一边逗着背上的胡桃,一边冷眼看着这群自私贪婪的家人,嘴角的微笑看起来格外漠然。
等大家讨论得差不多了,胡硕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瞅准了机会凑到胡老太太跟前,低声笑着道:“奶奶,昨儿孙老头叫我去给他家拈棉花条子,他家烟叶子长得好,我去要一小捆来?”
胡老太太嗜烟如命,一听到是孙老头家的烟叶子,顿时连连点头:“去吧,别淘气,早点回来!”
得了胡老太太的准许,胡硕手下生风,很快就把碗筷桌椅都擦抹干净了,背着胡桃出了门。
胡娇儿阴沉地看着胡硕的背影,对胡老太太道:“娘,老五又使什么坏呢?”
胡老太太瞪了胡娇儿一眼道:“不该你管的别多管,如今又不下地,他在家里也没什么可干的,放他出去野碍不着咱们。”
“他要是出去弄吃的给那个小崽子呢?”
胡老太太轻蔑一笑:“他?算了吧!这年月,大人想弄点外食儿都难呢!”
胡娇儿点点头,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我就不爱看到那个小崽子,有什么用!”
“反正不靠咱们养,过几年卖到穷地方去,换一注钱给你添嫁妆不好?”胡老太太无奈地点了点爱女的额头:“你呀,就是牛脾气!非要把老五招翻了,你能落到什么好?”
听到嫁妆二字,胡娇儿红着脸抱着胡老太太撒起了娇,胡老太太大笑地摸着她的头,好一副慈爱温馨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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