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鱼先生,可曾想过,寓教于学,寓教于乐?”
赵郢这话,不要说在南郡步履维艰的修鱼鲶等人,就连郡守汲慕都不由一怔,有些不解地看向神色温和的赵郢。
赵郢见状,环顾了一眼众人,笑了笑。
“我听说,昔日周公曾言,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如今先生等人宣传我大秦王政,而遇到黔首的阻碍,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好的政策,应如水覆地,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能顺应地势,改变自己的方向,而今诸位先生遇到了困难,何不尝试着改变一下自己的策略呢……”
修鱼鲶若有所思,起身拜了两拜。
“臣愚钝,敢请殿下指点……”
赵郢笑着摆了摆手,语气越发温和。
“先生无需多礼,我对南郡这边的了解不如先生,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先生可以听一听,若是觉得可行,可尝试着去做一做,若是感觉不可行,也可另外再想办法……”
说到这里,赵郢环顾众人,脸上有了几分严肃的神色。
“我听闻,天下父母,无贤不肖,无不有望子成龙之心,期盼着自家孩子,能过得比自己更好,故而,但凡有条件,有机会,无不希望自家孩子有能够得到一个读书习字的机会。这些时日,我与汲郡守,走访各地,知道此地黔首大多为贫苦之家,虽然有求学之心,却没有求学之财,更无求学之路……”
说到这里,赵郢神色诚恳地道。
“先生等人,在此地尽心竭力,宣传解读我大秦政策,何若借此机会,编辑善政,剪辑良法,以之为教材,免费教南郡的孩子读书识字……”
“啪——”
话音未落,一旁的汲慕已经情不自禁击节赞叹。
“善!殿下之策!”
修鱼鲶等人,也不由眼睛一亮。
“殿下真是天纵奇才,非我辈能及,有殿下此策,我等必能在此地打开局面……”
所有人都明白,皇长孙殿下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哪怕楚地的黔首,对大秦心怀抵触,但只要他们还想让孩子识文断字,或者是学一点写写算算的本领,都不得不自行进入毂中!
能一个免费读书识字的机会,对这个时代,乃至其后的历代封建王朝的百姓来讲,都是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看着精神大振的修鱼鲶等人,赵郢笑着点了点头,鼓励道。
“我只是随口一说,能不能成,该怎么做,还要看各位先生的,用心做事,此事若成,我不仅要亲自为你们请功,还会把你们的经验推行天下各地……”
想要改变一个成人的思想,实在是太难了。但想要影响一个孩子的心思,就要简单许多,然后,孩子还可以反过来去影响自己的父母。
赵郢忽然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个好办法。
想到这里,赵郢神色认真地叮嘱了一句。
“教材的事,不要轻视,一定要精挑细选,一定要选出那些,哪怕是你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是对的内容,另外,要注意循序渐进,开始,可以只教一些简单易学的字,容易上手的算学,要让他们看到求学的成果,也要避免引起他们的敌对情绪……”
“殿下,慢点,慢点,您等一下……”
赵郢一边说着,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前世类似的案例呢,忽然被一旁的修鱼鲶出声打断。
赵郢有些愕然,然后就看到修鱼鲶有些讨好地冲他笑了笑。
“殿下,可否赐些纸笔,我记一记……”
赵郢:……
这还做上笔记了!
赵郢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让一旁的书吏帮他拿过一套纸笔。谁知道,这么一搞,给打开了潘多拉的墨盒似的,大家纷纷起身,讨要纸笔,就连一旁的南郡郡守汲慕都特意给自己要了一副。
然后,一群人,一个个拿着纸笔,铺在自己面前的几案上,眼巴巴地等着做笔记。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赵郢忽然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甚至心中有些微微的自得。但他瞬间便反应过来,赶紧把心中那一点点小得意给抛到脑后。
修鱼鲶或许是怕忘了,但大家之所以都愿意做笔记,在自己面前摆出谦虚好学的姿态,未必就是自己说得有多么高明,凭着这些人的才能,自己提出寓教于学的设想之后,他们未必也想不到这些细节。
只是震慑于自己的权势地位,被修鱼鲶这么一比较,怕在自己面前落一个做事不用心的印象罢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自警惕。
随着自己身份地位的提高,类似的事情,肯定还会有许多,自己真要是逐渐飘起来,恐怕就真的离祸事不远了。
不过,如今不要说修鱼鲶这个用心办事的,就连郡守汲慕都摆出了这幅谦虚的姿态,他也不好矫情。
索性只当没看到。
继续道。
“寓教于学,是从小孩子抓起,对于那些成年人来讲,我们就需要采取更加灵活的方式,比如,我们可以编排一些通俗易懂,黔首们喜闻乐见的戏曲……”
赵郢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走到大帐中央,抬起右手,搭起了一个架子。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云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呀上写着,浑哪浑天侯,穆氏桂英,谁料想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
听着自家皇长孙殿下,这明明有些怪异,但偏偏又悠扬婉转,觉得挺有意思的腔调,所有人不由目瞪口呆。
“殿下,这莫非就是您口中所说的戏曲?”
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汲慕站起来开口问道。
赵郢点了点头。
“不错,如何,若是编选一些宣传我大秦仁政,为百姓分土地,免税赋,修道路,通水利,谋长远之福利的故事,在我大秦各地巡回演出,汲郡守觉得,会有效果吗?”
汲慕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来会吧,这等戏曲一出,恐怕很快就能风靡各地,口口相传之下,效果恐怕要比之前生意的说教解释,要好上百倍……”
汲慕深知,要想影响一个人的心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但这种把宣传大秦政策改头换面,偷偷藏进“戏曲”的做法,却有潜移默化的功效。
厉害啊!
他不由抬头,看了一眼笑容淡淡,亲和温润,让人如沐春风的皇长孙殿下。心中第一次觉得,这个皇长孙的手段,成熟到有些吓人。
举重若轻,大巧若拙!
对自己等人来讲,束手无策,困扰了多年的问题,在人家手中,直接找到了一个可行的办法。
而且,听上去,还很成熟,甚至人家还当场给打了个样板!
这该是何等的奇才!
没见到赵郢之前,他不敢想象,这样的手段,竟然是出自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少年之口。
“见到殿下,才知道这上苍偏爱,有些人真的是天纵奇才,不可以常理推之!”
汲慕彻底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真心实意地深施一礼。
“大秦有殿下,乃是我大秦之福,也是我大秦百姓之福。殿下只管放心,臣愿意竭尽驽笃,协助殿下与修鱼先生等人,做好此事……”
看着忽然矮下去半截的汲慕,赵郢微微一怔,旋即笑着上前,亲切地扶起汲慕的肩膀。
“能得汲郡守相助,实在是郢的幸事!”
剩下来的时间,赵郢又挑选了几个比较著名的唱段,稍稍改变了一下时代背景,示范了一下唱腔。
他前世因为年纪轻轻就喜欢听这些传统戏曲,没少被办公室的同事调侃,就连办公室的那位后来忽然对自己冷淡下来的中年阿姨,都开玩笑,说自己这是提前步入了中老年的行列。
想到,穿越到了大秦,这个只是个人小爱好的东西,反而有了他的用武之地。
当然,他虽然颇为怀念当年可以摸鱼听戏的日子,但也无意把这些传统戏曲原汁原味地搬到大秦。无论什么唱腔,无论什么曲调,只要老百姓愿意看,那就是成功。
他要的,只是这种传统戏曲潜移默化的教化功能!
他相信,在这个娱乐手段匮乏到无以复加的时代,这种有人登台,又唱又打,又哭又笑,还能反应老百姓喜怒哀乐的节目,一定会比前世更火爆。
而这些东西,一旦流传起来。
那就谁也别想拦得住了。
一群人,挤在赵郢的大帐里,气氛热烈地讨论了整整一天,直到天色暗下来,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开。
总算走了!
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帐,赵郢不由偷偷了一口气。
这群人的干劲实在是太大了。
赵郢估摸着,若不是这些人顾忌到自己的身份,担心影响自己的休息,估计能直接留下来,拉着自己聊一个通宵。
但他也没能高兴太久,因为第二天,他们又来了。
修鱼鲶,甚至拿出了一个完整的小故事!
看着手中的《甘罗拜相》,以及修鱼鲶明明双眼布满血丝,精神却格外振奋的架势,赵郢不由上前,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生辛苦了!”
一边吩咐左右给修鱼鲶上茶,一边语气亲切地责备道。
“做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先生一定要爱惜身体,相比于这些,在我看来,你们的身体,人才难得,你们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以后且不可再如此了……”
听着皇长孙温和的话语,修鱼鲶心中就像流过一道暖流。
士为知己者死!
这世间,何曾有上位者,能如此体恤下属。
他心中感动,微微低头,冲着赵郢深施一礼。
“诺!”
修鱼鲶率先拿出来的这个甘罗拜相,很聪明地避开了秦楚之争这等敏感的话题,而是把目标放在了甘罗这个闻名天下的神童身上。
甘罗年纪轻轻,就凭借自己的才能,出使赵国,功成名就,富贵加身,从而一步登天的故事,完美的满足了戏曲所有的卖点。
对于这种故事,老百姓也最是喜闻乐见。
当然这里面,也偷偷地夹带了不少的私货,比如始皇帝的礼贤下士,求贤若渴,比如始皇帝的目光长远,雄才伟略,以及对人才毫不吝啬的封赏!
赵郢当场拍板,这个《甘罗拜相》就作为第一个重点推出的戏码。
为了完善这个曲目,赵郢还特意让汲慕招来了数位能歌善舞的歌女以及乐师,对这个戏曲进行编排。
结果,就是编排完之后,这戏曲不仅服饰和舞台动作都有了变化,就连腔调都带上了一些楚地的口音。
赵郢听着,甚至有了一丝后世黄梅戏的调调。
但见所有人都大声叫好,赞不绝口,便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管他们怎么唱,只要有人喜欢就好。
等到这部《甘罗拜相》差不多编排完成的时候,始皇帝的回信终于到了。
……
赵郢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每日里停驻在云梦泽畔,在大帐里听着咿咿呀呀,带着明显楚地软糯口音的大秦版豫剧的时候,远在漠北的冒顿,已经变成了丧家之犬。
当天晚上,他在王贲和扶苏大军的威逼之下,不得已调头反攻。
与项羽的屠余大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困兽犹斗。
在不进则死的危机关头,冒顿这名年轻的单于,亲自带军冲锋,顿时激发了匈奴大军的血性。
所有的亲卫,紧紧地护持在冒顿身旁,悍不畏死地往前冲锋。一个倒下,另个毫不犹豫地迅速补上。
竟然硬生生顶住了项羽的大军,甚至还冲开了一条血路。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他期待的秦军,终究还是没有到来。秦人似乎是死了心,宁肯看着草原上崛起一个更加强大的屠余部落,也不愿意帮他冒顿一把。
“为什么,秦人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他们为什么不去选,却偏偏去选择屠余!我冒顿没了,他们大秦能有什么好处!”
马背上,冒顿环顾身后稀稀落落,几乎人人带伤的亲卫,抿了抿已经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有些嘶哑,充满了浓浓的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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