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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日头晴暖,莲华一手支着下巴歪在暖阁的杨妃榻上。头上的发髻用长簪扁方固定着,零星的簪着几朵珠翠。身上一袭浅紫色绡绣海棠春睡的宽袖衫子,配着珍珠色百褶如意月裙。半寐半醒间,隐约听得外头伊兰给人请安的声音,像是胤礽来了。敢这样明目张胆进ru后妃宫室的,除了他,再不会有别人。就听他问:“你家主子可在里面?”
伊兰“嗯”了一声,道:“回太子殿下,我家主子这会儿还在歇晌,尚未醒来呢。太子殿下是要见主子么?”
胤礽忙道:“既在歇着,那便别扰她了。我听闻娘娘有喜,特意送了一份薄礼过来相贺,你待她醒来便转交与她吧。”
伊兰道了声:“奴婢晓得了。”
帘子外有片刻的安静,莲华遂懒懒地唤了几声伊兰。
伊兰挑帘进来,将一个梨木嵌宝的首饰盒呈给莲华,笑吟吟道:“主子,方才太子殿下来过了,留下了这个,说是贺主子喜怀龙子的。”
莲华打开盒子,里面铺着品红银丝彩缎,一枚双喜赤金如意簪躺在正中。簪首是朵漏斗状的萱花,花瓣反卷,花蕊饰以水钻,晶光熠熠。而簪身则通体赤金灿烂,异常夺目。萱花在民间别名“宜男草”,说是妇人在孕期佩戴此花,定可一举得男。
莲华脸上浮起淡薄的笑,吩咐道:“拿下去收好了。”
伊兰应了声“是”,方接过盒子退下了。
昏昏然的再躺了会儿,莲华才起了身,见时辰尚早,就又唤了伊兰陪着往御花园里去走走。
经过夹巷时,脚下有什么东西忽地至脚面上一窜而起!将莲华的裙子都掀了起来。旁边的伊兰惊叫了一声:“神鸟!”莲华放眼一看,那只正渐渐飞远的鸟儿可不就是被满人尊为“神鸟”的乌鸦么?
“这鬼东西很讨人厌,是么?”一句流利的满语突然传来。
莲华循声望去,就见迎面而至一位满族贵妇,半白的华发梳着旗髻,以玉如意扁方固定,左右簪着嵌珊瑚珠万寿平安如意簪和金点翠镶东珠寿喜盘长簪。身上一袭雪灰色织金缎绣天地长春瓜迭绵绵祥纹的旗袍,外罩同色滚边小坎肩,踩着高高的花盆底。后面跟着一位着绛紫色旗袍的老嬷嬷。
伊兰忙蹲身一福:“静太妃万福金安。”
莲华这才猛然醒神,原来她便是先帝的嫡配皇后,后被废除贬为静妃的孝庄太皇太后的亲侄女,也是当今仁宪太后的嫡亲姑姑!莲华忙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叩拜道:“臣媳莲华叩见太妃,愿太妃千岁金安。”
静太妃扶她起身,转头对身后的老嬷嬷笑道:“瞧瞧,多知礼的一个丫头,打扮也很是讨喜,怎么就不招昀晢待见呢?”
莲华自是知道“昀晢”是仁宪太后的名讳,但也只装作不知,一径温婉垂眸,不动声色。
静太妃含笑望她,目色慈和:“下回见我可别再自称‘臣媳’了,更不用行这劳什子大礼。我一个废妃,也实在是受不起。”
莲华妙目流波,笑语嫣然:“在莲华心里,太妃是当得起的,昔日在草原生活时,就常听牧民们说起太妃的事。他们说,太妃曾是草原上最美的格格,就像是天上最绚烂的霞光。”
“要真是那样,那他们也太抬举我这老太婆了。”静太妃勉强笑笑,“今时今日的霞光是昀晢,咱大清国最尊贵的女人,从科尔沁凤凰窝里飞出来的,那光华谁也夺不去。”
莲华不置可否,微微垂首,声细如蚊:“太妃……不也是科尔沁的格格么?”
静太妃手指轻按上她的唇,示意她噤声,悄然道:“丫头,有些话若被人听了去,传到宁寿宫那边,你可是要吃亏的。”
莲华浅浅一笑。静太妃细看了看她,带了笑,不禁赞道:“娥眉绝世不可寻,能使花羞在上林。依我看,这东西十二宫的确是挑不出相貌比你强的来,又难得的温顺祥和,难怪玄烨会这么疼你!”她握了莲华的手,笑意越发浓厚,“听说,玄烨让你住进了承乾宫,是吗?”
莲华颔首道了“是”,微微一笑:“承乾宫就在前面,太妃若不嫌弃,可随莲华一同过去,用些甜品解解暑气也好。”
静太妃轻轻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叹道:“也不知有多少年没再踏进承乾宫了……”
莲华低首不语,亲手扶着静太妃走过夹巷,步入承乾门。一看到庭中多出的几株玉堂春,静太妃不免诧异,问道:“这玉堂春从前是没有的吧?”
莲华应了是,含着一缕柔婉浅笑道:“莲华看这承乾宫过于冷清了,便央着皇上移来了几株玉堂春,又在后园片植了牡丹。”
不想,静太妃竟一拍手笑道:“丫头!你可真敢说话,你嫌这儿冷清?你可知宫里有多少人日思夜想的盼着住进这里呢!”
莲华微笑,扶着她进到正殿,再入暖阁。随即吩咐伊兰去取些冰来,再上两盏雪耳燕窝炖椰子。
她与静太妃一同坐在暖阁的绿纱窗下,老嬷嬷站在一旁。香兰先托了两盏银针白豪奉上来。静太妃拿着茶盏,嗅了嗅茶香,轻抿了一口,满意地笑道:“茶香清纯,滋味鲜甘,果然是好茶。”
莲华绽出笑颜,语声仿如沥珠:“莲华素来只钟爱最好的东西,茶也不例外。尤其是这银针白豪,它形如针,豪如银,堪称白茶中的极品。且在冲泡时,银芽悬空,蔚为壮观,着实令人赏心悦目。”
“这么说,丫头,你还真跟我有些投缘呢!”静太妃是真的喜欢她,至她身上仿佛找回了年轻时的自己,倍感亲切,她和悦笑道,“我也喜欢好东西,而且也敢说出来,不像他们爱新觉罗家的人那么矫情,死要面子活受罪!”
莲华一径笑着,静太妃看着她,语气仿似春风和暖:“只是话说回来,玄烨对你倒是难得的大方。你只管出去瞧瞧,除了要当门面使的乾清宫、太和殿镶金嵌玉外,也就宁寿和承乾两宫一派富贵了。你是不知,这年年的征战、防汛、河工、赈灾早就快把国库给榨干了,哪还挤得出银子整修这么大一个后宫!昀晢倒好,没钱就摆样子开始逼着嫔妃省吃俭用,缩小开支,就连赏赐也变成了哄小孩玩的儿戏,说是赏了,你也谢了恩,但却未见得真给。这么大个后宫硬是将花销压到了每年不到三万两银子。有体己钱的也断不敢拿出来开小灶,就怕落个崇尚奢侈的坏名声。于是便只得拼命委屈自己,总想着,反正这一生都为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活了,受点苦也没什么。但在我看来,也真真是无趣!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亏待自己是为了他们的江山社稷,那后宫这些女人又是何苦呢?为自家男人?可这男人又何曾属于过他们呢?”
这时,伊兰和香兰各捧了一个青花狮戏牡丹瑞兽祥纹的大瓮走了进来,里面盛满了冒着凉气的冰块,放到案上专用来散热。芝兰又托了两盏雪耳燕窝炖椰子并两碟小厨房刚做好的点心放在了楠木圆几上。
莲华端了汤盏,用银匙慢慢地搅动着,带了清淡如水的笑意,徐徐道:“太妃说得极是。想想,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转瞬而已,何苦要委屈自己呢?风风光光活着不更好么?为谁也总好不过为自己,皇帝宠你、纵你是一道圣旨,废你、弃你不也只是一道圣旨么?”
说完,莲华才惊觉自己有失言之处,于是忙搁下汤盏,依依起身,福了一福,柔缓道:“莲华年轻不知事,若有失言不当之处,还请太妃千万别放在心上。”
静太妃却只粲然一笑,云淡风轻道:“没什么要紧的,你坐下吧。我独居深宫多年,把什么都看淡了。说到这个还真是跟他们爱新觉罗家的人学的。他们就尤其懂得如何自己哄着自己玩儿,就拿他们素来推崇的萨满教来说,非立什么神杆以卜天意。将肉置于神杆上的斗中,再让被尊为神鸟的乌鸦去食用,若乌鸦吃了肉便寓意吉,若乌鸦不吃,则寓意凶。其实谁不知道,乌鸦生性贪嘴,又岂会不吃送到嘴边的肉?拿乌鸦卜吉凶,不是哄自己玩儿又是什么?但倘若千金都难买一笑,一只乌鸦却能轻易博人一乐,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你说是不是?”
莲华扑哧一笑,凑趣道:“是呢。每年二、八月间,皇上还要命人分别在沈阳宫廷和紫禁城里撒下谷米,遣专人守护神鸟乌鸦进食。从早到晚,那些黑乎乎的鸟儿结阵如云,不下万千,都能把紫禁城给染黑了,实在是有意思!”
静太妃亦笑,接口道:“还有呢,据说汉人将乌鸦视作不祥之鸟,是寓意灾祸的飞禽。但满人却偏偏视乌鸦为护祖之神鸟,刻为图腾。现今汉人尽归满人所管,也要笑脸随着主子去巴结这些个神鸟,连我都在心里为他们怄屈呢!”
莲华长长的睫毛一扑扇,抿嘴一笑,好奇道:“太妃难道不信萨满教么?”
静太妃搁下汤盏,用手帕轻拭唇角,淡然道:“信,但也不信。其实这宫里每个女人都一样,因为有太多难解的心结,所以更需要多一点寄托支持自己活下去……”
莲华听着,只觉她心思深澈如海,看似云淡风轻,却又实是无法揣测。难道她并非自己说的那样,把什么都看淡了?莲华心中有疑,面上却微笑依旧,默默的吃着甜汤。
“丫头,你的名字是你阿玛给你取的么?”静太妃忽然问了一句。
莲华心中一沉,缓缓摇头,微微浅笑:“名字是教养嬷嬷给我取的,紫嬷嬷是释家弟子,所以便用了释家典故给我取名。”
静太妃轻轻“哦”了一声,莲华复又说道:“紫嬷嬷精于相面,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说过,大草原不过是我人生中的一块磨刀石,真正属于我的巅峰之地则是这座在日光下最绚烂的紫禁城。为此,她不仅教会了我满、蒙、汉三家语言,还让我苦习中土文化,学汉人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她说,紫禁城里的博格达汗便十分醉心于汉学,而也只有同时具有草原上的热情和江南水乡的娇柔,才能将那座巍峨险峻的博格达峰化作绕指柔……”
静太妃微微愕然,旋即只笑道:“如此说来,你的紫嬷嬷也确是有心人……只是,你方才这番话,在我跟前说说倒也罢了,可别再叫旁人晓得才好。”
莲华语声低柔道:“莲华也的确只对太妃一人说起过这些。于莲华来说,再多的彩霞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真正于九天之上,光亮人间的唯有太妃这一朵。尊卑本在人心,一如御花园里的百花争艳,却也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即便世人有意尊卑颠倒,然牡丹不还是‘不特芳姿艳质足压群葩,而劲骨刚心尤高出万卉。’不是么?”
这样深入人心的话,静太妃听了果然是既惊喜又感动,连一旁的老嬷嬷也不禁动容。只见静太妃满面含笑,和颜悦色道:“你这丫头,果然是懂事的,甚知我心意……”她转头吩咐老嬷嬷,“一会儿回去后,记得选几副上好的头面,差人拿来赏这丫头。”
老嬷嬷恭声应了句:“老奴记下了。”
莲华忙起身,盈盈然便要拜倒谢恩。静太妃执住她的手,和言道:“你我相见如故,就似母女,何必动则行此大礼。”
莲华心中一暖,粉面尽飞霞,轻轻唤了声:“额娘……”
静太妃眼中流露喜色,忙应了下来,只道:“从今往后,没有外人时,你便只管唤我‘额娘’,若有外人,就还称我‘太妃’,如何?”
莲华颔首,答应道:“额娘放心,莲华晓得分寸的。”
“好了好了。”静太妃轻拍了拍她的手,“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了。”
如此,莲华便亲自送她跟老嬷嬷出了承乾宫。傍晚的天空正霞光满天,仿若铺了一条流光溢彩的锦缎,将紫禁城炫染得更加的金碧辉煌,云彩斑斓。
过几日便是正式选秀的日子,于那些豆蔻少女而言,紫禁城就是个美丽的神话,他们企望和希翼着能在这里一飞冲天,成为高枝云端上的金凤凰,披着璀璨霞光的金凤凰……
青云直上,幻化成凤,长乐未央,是每个少女最初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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