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辞伤痕累累地跪在祠堂里,不敢抬头看列祖列宗的牌位。
父亲曾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对母亲有孝心即可,万不可事事都顺她的意。
定要多方打听之后,再做定夺。
想来父亲与母亲同床共枕二十几载,早见识过了母亲的为人和手段。
他当时年幼,听不懂父亲的言外之意。
如今真正明白,已太晚了。
他将额头抵在冰凉的青石地砖上。
“父亲,儿错了。”
他曾恨铁不成钢地觉得,江星烟连孩子都带不好,真是不成器。
甚至,刚换了魂魄那时,他还有些怨她,为什么不和他解释清楚。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从前的自己有多轻慢。
别说后宅了,整个霍府都是母亲的人,她能怎么办?
每天一睁眼,就要为生计忙碌。
她难道不想陪小丫吗?
若她陪着小丫,又有谁去做活,给她们换饭吃呢。
这样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连最基本的强身健体都做不到。
甚至,连一品诰命夫人的头衔都形同虚设。
要怎么改变?
他太悔了!
记忆里,江星烟双眸楚楚,看着他欲言又止,被身边嬷嬷裹挟着离开的场面,骤然清晰起来。
她那么明显地向他求救,他不仅视而不见,还要皱眉训斥。
以至于后来的江星烟再不会抬眼看他。
偶尔对视,眼神里也全是漠然。
泪水顺着霍辞的眼角滴在地上。
他从没有如此憎恶过自己。
“小姐,亥中到了,我们回去吧。”
夏风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霍辞赶忙抹去泪水,由她搀起来。
“小姐,这般晚了,嬷嬷们都不愿去偏院,正好叫我过来扶你回去。”
霍辞强忍着哽咽:“她们,没为难你吧?”
夏风一愣,抿着嘴摇了摇头。
“小姐,她们不会放你过去的,下次别来了。”
霍辞点点头,彻底歇了心思,一瘸一拐地回了偏院。
*
小丫吃了药,今晚没再发热咳嗽,睡得很沉。
江星烟终于有时间沐浴。
她站在宽大的浴桶旁,开始宽衣解带。
对于触碰霍辞身体这件事,她倒是很坦然。
在和离前,他们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夫妻之间,这种事很正常。
尽管如此想,她的耳根还是渐渐红了。
抛开其他不谈,霍辞的身姿当真没得挑。
虎背蜂腰,筋骨隆盛。
穿上直裾,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公子。
身着襕袍,像举世无双的状元郎。
甲胄在身,则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
是可与几百年前那位雄姿英发的周瑜大都督相媲美的人杰。
也难怪江星烟对他一往情深。
只可惜,这么好的一副皮囊,里面却如此愚不可及。
别院有专门用来沐浴的耳房。
热气熏腾上来,暖洋洋的,很舒服。
江星烟褪去里衣,低头看到霍辞肌肉分明的上半身,蓦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莹白如玉的肌肤上,斑驳着无数青紫色旧伤,夹杂着浮起来的红肿新伤。
有柳条打的,有木棍打的,有用手掐的。
她再熟悉不过。
江星烟脑袋里嗡嗡作响。
难怪夏风说没在她身体上看到伤痕,竟然都在霍辞身上。
她伸出手指戳了戳青痕红棱,一点也不疼。
魂魄换了,竟然连伤也能转移到原本的躯体上吗?
那可是真正的感动身受了。
她明明应该畅快的。
婆母对她的加害,终于如数奉还到她那宝贝儿子身上。
可不知为何,江星烟心里闷闷的,宛如堵了一层棉花。
在热水中胡乱地泡了泡,她心乱如麻地回到主屋。
秋燕和春雪轮换着去沐浴,两人脸上都洋溢着久违的开心。
江星烟呆坐在床边,看着小丫沉沉的睡颜。
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让她心慌意乱。
她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她不知道自己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真正摆脱现在的困境,再回到自己身体里。
万一敌国来犯,她还没换回来,又该当如何?
或者老虔婆对她动了杀心,霍辞死了,她也会跟着一起消失吧?
江星烟思绪纷扰,躺在黄花梨雕花大床上,辗转反侧。
耳听得三更梆子声响起,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准备上朝。
她索性穿好衣服,让秋燕和春雪睡在小丫身旁,自己起身在府中信步。
自从嫁给霍辞,她还没好好地看过大将军府。
她竟不知,别院也如此之大,还有单独的小花园。
要不是霍辞非要和他母亲一同用饭,也应该有一个小厨房,做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她一路走着,一路回想从前。
行至走廊时,宝珠早已经回去主院,剩下一些粗使婆子打着盹,防备偏院里的人过来叨扰少将军。
江星烟冷笑。
她都记不得自己来闯过多少次,又挨了多少次的打。
甚至有一次,小丫着凉发高热,她求婆母请大夫给小丫看病,被一口回绝:“一个小丫头片子,死就死了,请什么大夫,白浪费那几两银子。”
她冒着大雨跑来别院,死命往里冲,却双拳不敌四手,硬是被堵住嘴,拖去了祠堂。
不成想,霍辞正在祠堂中。
她宛若抓住了救命稻草,哭着求他:“你去看看小丫吧,她发高热了,需要大夫。”
可他却嫌恶地抽回了袖子:“江星烟,我对你太失望了,你竟然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骗我去偏院。
小丫有你这样的娘,真是造孽!
母亲说,你偏院里一日流水都要几百两银子,怎么,分不出几两给小丫请个大夫?
还好意思在祠堂里大吵大闹!
来人,给我把她送回偏院,我不想再看到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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