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言,是无言
沧海桑田欲书难。
韩子高几乎成了这样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一直到陈茜走上那气势恢弘的金貂台的时候,才觉得有些起了风,他揽着人拉紧了披风护着他,"本来说好待你回来,这里必将完工,可惜……"
他一步一步走上去,俯瞰四野,气象无双,
开阔的石台四方祥兽,大陈江山,四方贴金的围栏以龙首莲华交错而生,只微微伫立,便可见得千里山河云涌不息,
视线里的一切都带了太过广博的气度,天地岿然不动,而这一方风动无言,他用力地抱紧他,"你看一看……子高。"
可是怀里的人呼吸平稳,安稳地闭着眼目睡着,他好似只是太累了,经年战场,韩子高也会累,只是想要歇一歇么。
落英山间,极远的地方群峰巍峨。
天地之间仍旧是只有这样炽烈的绯莲红衣,连那灼灼生光的纯金都夺不了光芒。
他抱着人坐在玄武兽的前方,那是正对着会稽的方向,石台正中有极珍贵的紫晶嵌了诗句,纵横千古,金貂应让侬。
可是你为什么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一看呢,陈茜亲吻他的额角,他已经这么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但还是为了他们誓言中的的家国天下几乎拼到了这个地步。
"傻孩子。"
给他揉揉手脚,长时间的躺卧很容易造成血脉不畅,但是陈茜看着他一点气力也无的手足竟是无法掩饰难过,再没了别人的地方,在这样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高台上,他伏在韩子高的肩骨之后最终无法控制情绪开口念着,"我的大将军,还有什么办法才能让你满意,才能让你肯醒过来?"
陈茜只是不敢想那些御医所担心的事情,一旦他就这么彻底地混沉睡下去,也许不会死,但是……十年,二十年,他就这么永远的丧失一切,就这么躺下去。
韩子高,你想没想过你这样自私的睡着,我们说过的所有就都成了灰。
记忆中的所有波折也已经六七年了啊……
这一路上辛辛苦苦,生死相拼过来的一切,都只因为你这样睡着的姿态再无必要。
午时初过,凤冠昭彰,却是随意地着了一身宽广的白裙,皇后轻轻避着人护了怀里的婴孩出来,一路让玉儿照管着走上了金貂台。
她抬眼就看着陈茜无能为力的颓然,他捧着他的脸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醒过来,烈焰一般的红衣铺开在石台上,陈茜像是溺水一般只能抱紧他。
沈妙容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眼底崩坏掉的信念。
陈茜的绝望……意味着什么?
即使她太过明白这种绝望的滋味,以前沈妙容也曾经想尽办法怨恨着一切,日夜都在诅咒陈茜这个恶魔能够有朝一日尝尽心死如灰的滋味。
可是今时今日见到了,她并不好过,也觉得毫无意义,为什么不让还有能力相守的人幸福下去呢?
皇后抱了宗儿过来,这孩子刚刚醒了,肉肉的手脚动一动很乖很听话的孩子,只是睁着大眼睛好奇的望四周,不一会儿突然看见明晃晃的金色孩子有些高兴,小小的脸微微笑起来。沈妙容抱着他同样俯下身,把孩子放到他们两人中间。
皇上亲自赐的明黄的小衾,全然如同皇子规格,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命锁,陈茜这么爱这个孩子,如同爱着韩子高。
陈茜看着宗儿动了动手脚,忽然却是明白些什么似得,只伸了胖胖的小手,突然就抓了韩子高散开的发丝。
他的孩子都美好的让人无法形容。
一世枭雄,陈茜什么时候都没这样落过泪,但是他这一刻却突然带着笑意抱紧了他们父子,呼吸成刀的男人竟是当着沈妙容也忍不住眼泪。
"子高,你醒过来看看你的孩子……"他捧着他的脸面不住地念,可是韩子高没有任何回应。
无法接受的事实,如果他真的醒不过来,或是他真的再有一日不好而去,陈茜面对的就是……
浮尘看尽,他一世所有的执念魂埋冢下。
"苍天无眼。"他本来是从不信天命的人。
沈妙容长长叹气,三个人守在这方爱情永恒见证一般的石台上,却再也没有话说。
梅香点点,过几日又将是犒赏三军的好日子了。
傍晚时分,刘昭容临产之际自然身子愈发不适,心情更是烦躁,刘尚书探望了女儿过后却也一肚子不满,压抑再三,盯着明福宫紧闭的宫门愤然转向了太极殿。
武岐伯守在殿前,"皇上午后一直于西殿之中,大将军此刻正进晚膳,太守先退下吧。"
没想到这刘尚书却是为了女儿也豁出了命来,只大了声音竟是嚷起了中宫有子之事,"皇上后宫之中来历不明竟有婴孩哭音,此事竟也无人彻查么!"
离兮于西边尚且听得清楚,一时大惊失色,她于门缝之中见着陈茜一点一点托起韩子高上身来喂些粥食,好不容易缓和了皇上的情绪,这个时侯刘尚书又来吵嚷。
离兮立即往前去,只看着武岐伯阻拦不住,愈发见得刘尚书起了愤怒,"昭容临产在即,纵是皇上政务繁杂无法也罢……可如今大军归返,四野清和,无论如何也该将两件喜事大庆一番……"
"太守,此刻万万不得喧哗,不然龙颜大怒谁担待的起?"离兮开口刚说了两句那老臣却也抬眼打量她再三,全不放在眼里,"那中宫莫名有子之事事关我大陈皇族颜面!皇上也不闻不问么!"
武岐伯大怒,"太守如何能在正殿之前胡言乱语!"
只一刻的尘嚣愈上。
众人却忽然听着身后脚步之声不缓不急,有人开口很是平淡,"太守真是有恃无恐,国丈犯上……可也当与庶民同罪。"
刘尚书却兀自退后三两,立时减了三分气焰。
灯影寥落,晴空日暮有了星月。
陈茜并未着龙袍,只披了件墨玉的外衣刚好走至漆柱下,他打量刘尚书一刻,"怎么,太守当真是为了皇家颜面而来,还是为了中宫突然有子之事……心里为了亲女筹算不清而焦急失态?"
这点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他实是连想都懒得想,武岐伯退下,离兮侍立一旁,陈茜慢慢走下石阶,刚好站于刘尚书之前,眼角眉梢不怒自威,立时这老者也不敢再叫嚣,只说着此事着实蹊跷,却不知皇上是否清楚那孩子来历。
皇上冷眼回身望向后宫方向却像是下了决心,他好似全不经意想了想,"太守担忧也并不难思量,只不过,中宫之位不可能有所改变,既然诸位都对那孩子耿耿于怀……今日朕便下旨昭告天下,皇后已于明福宫诞下朕之长子,正式给宗儿一个名分。"
"皇上!"刘尚书大惊失色,"产子十月怀胎……皇后忽如其来有子……这……这……"
就连离兮都吓了一跳,谁都没想到事情突然演变成了这样,却看着陈茜口气不容置疑,"那又如何?这宫里人心叵测,皇后身子带病自……秘而不宣便是朕担心有些别有用心的奸佞之辈暗自筹谋,刘尚书,你同你女儿思量那点事情真的便当朕不知晓?如今长子之争毫无必要,宗儿为中宫所诞嫡长子,昭告天下!"
一字一句,捏碎了这数月的流言蜚语。
左右众人最终无法,纷纷跪倒只得领旨,陈茜眼目不惊重又绕回了西殿去,停了一步回身吩咐极是随意,目光如刀却是盯着那刘尚书带了狠,"谁再敢喧哗吵了大将军养伤……武岐伯,你可先斩后奏。"
"是!"
立时宫中哗然,讯息传到明福宫的时候沈妙容即刻求见皇上,陈茜却只是一如往常回了西殿不见任何人,坚持下旨天明昭告天下,中宫诞下皇长子之事不可更改。
满城风雨的时日,人人都为了这不明内里的形势捏了一把汗,不知道内情的只觉得这中宫城府不可妄测,她如何能让皇上如此维护安排好了所有?知道这一切的心腹却又担心起了韩府上下,更何况如今大将军生死未定,皇上却几乎是强行将其留于宫廷之中养伤。
如今更加变本加厉,陈茜竟一意孤行,顺水推舟的借着这流言将韩子高的孩子全当作了皇长子。
只为了这一时种下如此前因,日后定有后果。
后宫更加天翻地覆,倚翠殿里刘昭容险些昏厥过去,听了自己爹爹被皇上责难一番,更知自己再无母凭子贵的可能,立时哭音不绝。
御医低声在殿门前回禀,自然是忧心忡忡,"皇上,昭容情绪不稳,臣等唯恐伤及腹中皇嗣……"
"让她闭嘴。"陈茜想也不想扔了句话出来,守着的几个近身的人也只得劝退了旁人。
什么日子了,她们还兀自的在这里吵闹。
他早就把什么都压在他身上,那么多年前就为了他一个影子付出了惨烈的代价,然后如今……
韩子高昏迷不醒,陈茜同样毁了一半,同样只剩下这一口气撑着,只为了等他醒过来而硬是撑着罢了。
谁也管不了,他只知道自己只要他醒过来,其他都不重要。
龙榻之上的人安然如旧,陈茜却是已经无可奈何,他知道沈妙容方才急着求见是在担心什么……这是韩子高的孩子,是他夫人十月艰辛独自诞下的骨血……自己这么做简直就是要搅乱人心,势必将彻底激怒韩府亲眷。
但是陈茜何曾在乎过旁人如何?他拧了温热的帕子给他擦拭脸面,"子高,我让宗儿做我的孩子,将来他再大一些……就可以成为太子了。"
这等事竟然就这么被他云淡风轻地说起来,对着那兀自昏沉的人好似在闲聊一般,眼看着他眉心的朱砂色带了些水汽,干净美好,却又在火烛之下太过动人心意。
陈茜轻轻咬在他耳畔,声音清楚,"你这般毫无还手之力……让我很不习惯,子高,我要立你的孩子做太子了,你若是听得见,便快些起来阻止我……"
牙尖齿利的豹子,若有分毫被人左右都要出手相抗,陈茜微微嗅得他那么清的莲花气,想打了很多记忆里的细节。
不肯服输,惊莲那样的烈马都要认韩子高为主。
他越想越受不了眼前人现在的模样,完全失去了所有自我保护,只这么柔软干净的躺在这里,依旧让他不肯放弃,但是却少了魂魄。
没有刺的韩子高总让人愤怒,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不肯醒。
陈茜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日日看着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简直比凌迟还让人痛苦,可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
韩子高出征那一日的景象历历在目。
就这么一直沉默,几乎逼疯了陈茜最后的自我支撑,皇者听见殿外无数人惊讶莫名,却又暗自议论的声音隐隐不去,他几乎就控制不住,"韩子高,起来!"
带了命令的口吻,可是他怀里的人根本就动不了,离兮轻轻进来拿了换洗的中衣,却看着皇上不住扯住大将军的手脚竟是发起了狠,刚想拦着却听出了陈茜声音中的无奈,"韩子高,快些起来……我要立他为皇子,我要把所有都给他,你一定不会同意的……你的夫人会恨你,会恨死了这一切,你为什么还不起来阻止我!"
离兮清清楚楚看出他眼睛里那最后的希望最终濒临垮掉,"皇上……大将军会醒过来,一定会醒过来,皇上不要伤了将军!"她一只手去拦着陈茜却被她大力推到一旁,"下去!你们根本就不明白……他不该这么躺在这里!韩子高心里有这天地山河……他不能这么脆弱甘心去死……都下去!"
金玉碎裂。
龙颜惊怒,瞬间燃起来的愤怒几乎震碎了顶上的错金龙纹,明黄的长纱映着绯莲红的昏沉绕得人满眼发涩,离兮眼看着拦不住他发了狂,冲出去叫了武岐伯进来,殿里的人当真下了狠手将韩子高几乎就要拖下榻去,武岐伯拼命挡在前边,"皇上!御医才说了将军脉象平稳……醒过来一定只是时日问题,皇上不能放弃啊!"
冒死阻拦。
一方小小的西殿里竟是冲突顿起,屏风碎裂,离兮跪在地上求他,若不是武岐伯拦着,陈茜却几乎就要打死了那榻上的人,眼看着韩子高被他拖起半边身子倒在一旁,漫长如墨的发丝混乱而下,他愤怒的几乎就想着这么让他去死,给他一个痛快……可是……自己今生今世再也唤不醒那一双骄傲的眼睛了。
这一辈子的所有,当年千仞透体,他陈茜甘愿用命换的人,他如何能放弃他……
最终陈茜突然收了手,整个人愣在当下,一直到离兮捂着唇齿只是摇首哭得也止不住,他才一把推开了武岐伯。
凄怆影子,原来没有人不会软弱。
陈茜只是一步一步走回榻边,慢慢扶起榻上的人来抱在怀里,不过片刻之后放声大笑,"你就真的一步也不肯让么……我说了这么多日子,求你为了我醒过来,你为什么连这句话也不肯听!"
夫人你不要,宗儿你也不要,可是你连我求你……你都不肯醒过来么。
他将他整个人压在榻上,只是要在他颈侧一直到竟不知道是谁先出了血,发了狠,就像是报复,"韩子高,你给我起来……"
离兮拉着武岐伯退出去,身后武将红着眼睛欲言又止,只担心皇上情绪不稳再出手伤了人,她只是掩上殿门摇首,"不……皇上是心里受不了,终于为这宗儿的事情爆发出来而已……但是现在没有人能给皇上一个分担的依靠。其实……他们一直都是依靠着彼此走过来的。"
韩子高重伤如此,陈茜就连精神上最后的退守也崩塌坏死,这个世界真的要堕落回到那些疯狂仇恨的日子里,只有毁灭和屠戮能让他看到自己还活着。
他不想这样的,所以他将所有生的支撑都放在那个曾经骄傲到让人震惊的孩子身上。
现在这个孩子也要离开他,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不会的,皇上不会伤了大将军,先……先退下吧。"离兮躲在漆柱后哭得不敢发出声音,她看着陈茜的疯狂不知道怎么才能劝,她其实明白哭已经于事无补,可是好似他们两个人如此决绝的感情毫无任何人插手的必要,遗憾,难过,局外人除了付出眼泪还能做什么?
殿里同样有绝望而压抑的低吼。
漫漫长夜,没有人知道韩子高受了这么重的伤究竟还会不会醒,本来所有人都以为这样的地步大将军怕是救不得了,但是陈茜相信他这一口气的力量,一直在等。
等得自己都觉得是不是没有希望了……他抱着他只是唤他,很多很多年前他说你以后跟着我,就叫韩子高,陈茜那会儿就很自私,他们的名字将永世都联系在一起。
黑暗的西殿里有人低声哼那个很久远的调子,陈茜对于幼时的记忆……支离破碎,仇恨血腥,剩下的,好像也只能想起这吴兴的小调来了。
莲绯子碧,高华不染,落落修妍,静静清宁……这是属于陈茜唯一纯净的记忆了,所以他当时带他走,一瞬之间的惊动也只能把这样最简单的心意给他了。
其他的,都被这场乱世污了。
现在断断续续的哼起来,黑暗里还能看见浮尘的影子,纯金的浮饰有一线微光,他狠命地抱着他,快要挤碎了这一身烈焰一样默然沉睡的人,"我想了一日,叫他陈伯宗吧,宗儿是妙容随口想出来的,倒是挺好听的。"
你为什么还不睁开眼睛看一看我?
他翻身压住他试探他的气息,这样近乎于死寂的夜晚一旦沉默下来,陈茜总开始无比担心,最初的时日里他几日不眠不休的守着他,总觉得好像自己一旦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也许韩子高就连这微弱的呼吸都再也守不住。
好在……好在他现下还是努力活着的,只是睡过去了。
陈茜覆在他身上暖他的手脚,这么长时间没有意识的昏沉让韩子高的身体温度都比平日更低,他给他拉好锦被,却突然觉得……
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就算为皇,他亦是绝望到除了苦熬等待之外已经不做他想。
但是……
陈茜忽然僵住手下,只觉得韩子高原本死寂的呼吸之间似乎剧烈挣扎起来,上方的皇者竟是覆在他身上一动不敢动,突然觉出某些复燃的希望,只低声唤他,"子高?韩子高?"
只有两个人的空荡寝殿,冷了的香炉散了清亮香气,龙榻上开出的绯色莲花,他永远都不肯低头。
怎们能……这么轻易就去死呢……
陈茜。
他还和他许了一生,并肩高处……这山河日月都是他们两个人的……所有痛苦的黑暗终将过去,不为了别人,只为了他,要醒过来。
长长的睫羽用尽气力想要摆脱几乎断绝的噩梦。
韩子高睁开眼睛,一直到觉得上方的人颤抖着捧着自己的脸不敢相信,他沉睡了这么久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陈茜,你哭起来……很难看。"太长时间没有说话,声音嘶哑而难听,韩子高努力念出这几个字。
说不出话来的人却成了陈茜。
所有混沌的视野重新被焚尽重生,风过满苑,瞬间天地浑然涤清,正大光明,全在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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