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鹿林乌鸟齐飞,惊破一夜杀戮。
湖中早已一片狼藉,陈茜所领之人经年善战,早已习惯此般生杀之地,眼见湖水刚刚没过膝头又没了致命机关所在,人人俱是斩断毫无方向的散箭直逼浅水城城门之下。
羊鹍渐渐看清那方城门不禁大惊,"我出来之时城门乃是石壁所制!如今竟然……"后半句再说不出,陈茜早便看清,更知如今侯景狠绝手段更胜当年,"这是人皮城门。"
浅淡的人身肤色之感拼接而成的城门根本就不可能抵挡陈氏众人,简直荒谬可笑。
守卫原本前人列阵以待,此刻一见铁蒺藜无法触发立时心里慌张,何况侯景溃逃之后经年躲在这里,再无往日演兵操练的机会,这些人根本就形如乌合之众,一时人人退后再也抵挡不住,陈茜劈手躲过火把映照城门之上所悬起的佩剑,的确是韩子高的剑,立刻再也隐忍不得扬声下令,"攻城!"
城中鼓声却循着这命令突然停止。
荒阶石冷,满目青灰的城头上多了一个人。
"多年不见,陈将军竟然还同当日一般心浮气躁贸然行兵!便不怕寡人再让你此生遗恨?"
突如其来一声低吼直教湖水激荡,身边众人脚步戛然而止,只见那城门之上突然出现一人,俯瞰己方颓势全不在意,羊鹍猛地拉低了黑色的斗篷突然勒马退后,那人容貌在飘忽不定的火光之下不甚分明,却只见城门之下守卫统统跪倒叩首,"恭迎主上--"
风声犹如夜鬼嚎哭,这入了魔魅的天色逼得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几欲崩溃。
"羊鹍?你竟然不跪!"男人丑陋的刀疤凝成了恶虫一般侵入脸上肌理,目光扫向城下近千人队列终于锁死在那叛徒身上,"好一个羊鹍……不愧是你爹养出来的无用废物!竟甘心舍弃小妹亲娘不顾,投身寡人死敌麾下!"
羊鹍手间死死握紧,"我家人现下身在何处!"
"哈哈哈哈!此刻才想起你那小妹来?你引敌来此早当想到你家人下场!"侯景声音在笑脸上却毫不动容,突然看向陈氏为首之人颇有些玩味目光,"还有陈将军,你同他可是一样处境?是想来向寡人要人的?"
陈茜连正眼都不曾抬起,只略瞟向他面上刀疤嘲讽一笑,手中执剑却并不落下,手指擦过剑身,"是来要你的命……给我攻破城门!"
"好!寡人特意为你们准备了破城之礼!羊鹍……你可看清了这城门?你可知道……你娘死得早,剩下个小妹……"
羊鹍突然一把挥落了斗篷露出脸面,双眼望着那城门上几不可见的小小落梅胎记,这不可能会错……他明明竭力克制,却早已控制不得自己的唇角抽搐,"娘!不……不会的……还有,还有小妹……"
小妹……兄长忍辱多年,为这凶残无道的昏君卖命混入建康只为一日能救你离开这永不见天日的囚牢,万万不要是这样的结果……"不要!"
侯景再次大笑极是得意,"怎么?怕了?寡人告诉你!这城门便是用你那小妹的人皮所制!她竟然勾引一个守城的贱民妄图私自出逃!寡人便活剥了她的皮来替寡人守城!哈哈哈哈,你想要破城救人?那便破了你小妹的人皮入内吧!"
刺耳的鬼哭。
毁了,全毁了,低沉的笑声袭来羊鹍轰然跌落马下,陈茜厉声开口,却早已无法再命令他,众人眼看着羊将军一步一步颤抖着从水中撑起身来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兀自摇着头,一个人向着那城门不断涉水而去,"小妹……小妹!兄长只为救你和娘出城……兄长答应过你一定不会死在这城里!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舍你而去……"
那一年是他不准自己的妹妹出门,以为这样能够保她周全,却没想到侯景驾临羊府,小妹孩童心性正在院子里赏花,竟就被侯景酒后带走。
明明是他非要拦下她,如果那一日她不在府中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薄薄的人皮城门完全击垮了生生死死熬过来的男人,从来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羊鹍,这般性格乖戾从不苟言笑的人竟然疯了一般踉跄着只身往前走,陈茜眼见他丧失常态大声唤他,"羊鹍,回来!"
那水中的人猛地转身怒斥而起,"不能破城……不能破城!这是我小妹,我小妹啊!……当年我为她吹柳之时她还只是个孩子……爹爹救不了她,眼见她被迫做妾,我明明可以带她私逃出去,却终究舍不了这权势!"
他们都是浴血拼杀过来的人,如何能够一朝独善其身,明眸皓齿的小小女子手执一片柔软柳叶轻声笑起,原本只是依偎父兄不通人事的孩子,却被迫委身暴君惨遭欺凌。
心字成灰,谁不知侯景犹如杀人狂魔一般的性子,就连羊鹍出了浅水城数年甚至都还保留了城里的习惯,再见不得日光,何况那么一个柔弱的女子……
一句空荡荡的柳叶誓言罢了,剩下的还是眼前永无休止的折磨。
是爹爹和兄长弃她不顾,羊鹍忍辱为了侯景出城混入如今梁帝庙堂之上,只为换得亲娘小妹一时安稳,却不知她们早已被人残害至此!
君仗三尺剑,踏浮尘,试只手擎苍天,谁家红颜,树下折柳,此别一世,年华已远。
那小调羊鹍句句记得清楚,甚至年年柳绿都曾树下吹起,当时缠过红线千匝,一念之差为人作嫁,如今……如今他日夜牵挂的小妹竟然被人残忍的活剥下血肉皮肤制成了人肉城门。
他还能如何。
死一般的静默,千人对峙竟然统统无言,眼看着那黑衣的男人倒在了城门下泣不成声。
侯景身边的人活到了今日还剩下多少?不过就这一城之中而已,如今流年已逝,侯景之乱天下动荡过后活下来的人统统都是啃骨饮血熬得一条命。
却在见了这一方城门后全化为乌有。
侯景之狠绝不仅仅是生杀之间,陈茜微微握紧手中之剑,剑尖挑起,一寸一寸直指城门,他看着那匍匐在湿泥里的羊鹍就像看着当年的自己,台城一捧碎骨,空荡荡冷了的绯莲红,或许对于竹本身无关爱恨,只是……
受不了。
他们毕竟还是人。
陈茜幽邃如同湖水一般的目光终究一点一点沉淀下来,就因为受不了,所以一定要停下来,杀了侯景才能停下来这一切!
手腕翻转那剑突然被陈茜扬臂挥出,伴着惨烈的呼叫死死地钉在了城门之上破皮而入,"不--"
"攻城!"
瞬间城下一片嘶喊砍杀之势,弓矢交坠,旌戟声声直破那冷灰一般的死城空巷,浅水城里门户洞开,寻常人家纷纷奔头逃窜,早就是料想到了这一天,他们这些所谓的前朝余孽早就该死在当年的血光里,就算跟随侯景溃逃于沪渎也躲不了命定的灭亡。
枪铮光,斧铖扬威,枯枝断裂,昏沉的夜晚一把早年仇恨的怒火烧红了这方天空。
守城兵卒眼见来者势不可挡,根本不把己方放在眼里,何况这数年幽暗不见天光的日子,侯景早已人心尽失,他除了杀人的手段狠绝再无其他,一旦到了这最后的时刻再不能起死回生,守军人人为了保命一再后退。
陈茜抢身上岸直向城门冲去,眼见羊鹍以自身血肉之躯挡在城门之前,无论如何都要阻他毁掉小妹尸身,那马上之人目光瞬间凌厉,"羊将军,人死不能复生,徒劳悲哀不顾大局岂是大丈夫所为!"
"闭嘴!你们不能从这里入城,决不能!我要把她带走……我不能让她死在这里……"羊鹍眼色混沌,早已不辨来人胡乱地挡在那人皮城门之前,陈茜干脆地俯身劈手夺他手中利刃,"来人!把羊将军带离此地!"
陈茜一手勾于马背之上,半个身子俯下企图强行制住羊鹍,侯安都上前迅速合力困住那疯溃了的男人就欲拖他离开,几个人缠斗一时终于将羊鹍带离,陈茜反身就欲上马却突然看见那黑色斗篷被人拉开之后……淅淅沥沥的血迹汩汩而下。
人皮的城门上顺着肌理流下的血,新鲜温热……慢慢地汇聚于泥土之中暗黑一片。
羊鹍分明没有受伤,那人皮更不可自己渗出血来,侯安都一声惊呼提醒了陈茜,他目光一紧顺着那血的来势微微仰首……
夜色之中翻飞的绯莲红,破天的鲜血顺着那衣裳从城门之上泼洒而下。
谁疯了一样的狂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停!停止攻城!"
半空之中一道纤长瘦弱的身体被那悬有夜明珠的长剑挑起,浓烈到几乎比血还要诡异的赤红颜色冷冰冰地映在陈茜瞳色之中,不会的,绝对不可能……他不是竹,他说过这一次的人不一样,韩子高不可能会是当年的竹公子,
完全肆意的笑声,伸手用剑挑住尸体的人简直已经兴奋得无法言喻,又一次毁掉陈茜的意志要比杀掉他手下所有人来的更加满足快慰,"陈茜!我警告过你……这可是你亲自送他入城的!寡人就再送你一具干尸!寡人用他的血来填满浅水湖!"说完手下再使气力,陈茜几乎清晰地听见顶上那剑尖再度捅入尸体里的声音。
他竟然就那么站在劈头而下的血液里动也不能动,两军所有人都静止了一切只看着那棱角尖厉嚣张狂傲的男人站在血腥的尸首之下。
半空中不断被人乱剑捅出鲜血的尸体,全是血,全是……
脑子里那最后的一线理智岌岌可危。
侯景一刀一刀狂笑而下,人肉绽开的声音。
陈茜满身是血死死地握住了腰际的那截赤红衣带,曾经他毒发毫无力气,被迫留于会稽,那骄傲的从来不肯低头的人还是不肯听他的话独自跑回了建康。
侯安都带来的东西,谁都不能理解,只有他明白,绯莲红的衣带,他从溪畔带他回来的时候第一次给他换上的衣服。
现在,陈茜死死盯着那尸首在半空之中被人劈砍,风过,那完全散开的发丝终于扬起……眉心滴出血来一样的朱砂……散开的莲花。
真的是……韩子高。
冷寂得只剩下火把呲啦作响的城门下,那暗色的人微微伸出手去接住了淋漓而下的鲜血,"子高……"
血腥披面,衰草连天,卷着乌鸟咿呀的鬼哭之声厉莫可挽,无数的画面就像是被人突然翻阅而起一样串联起来,阴湿滴水的囚牢,副将的头颅滚落在他身边,沈妙容最终站起身坚持要交换的目光……
"你不能死,陈茜……你不能死。"她当年凄厉的声音几乎要把他逼垮,手里的剑不受控制咣当砸在了地上。
"县侯!"所有人齐声惊呼,却看着陈茜动也不动,突然看着侯景大笑着一把将那血肉横飞的尸体仰头向着他扔下。
"想要寡人的命?寡人便要你所有来陪葬!哈哈哈哈--你还如当年一般蠢,陈茜!你败就败在你什么都想要!痴心妄想!"
你以为你嚣张跋扈便能执手天下还能儿女情长不负人心?做梦!
那尸体狠狠地砸在地上脑浆迸裂而出,看不清的脸面上一片惨白只剩下眉心血迹赫然。
"子高!"陈茜眼看着那溪畔曾经剑碎莲华,骄傲如豹的少年尸骨断裂,竟是一口血气逆转经脉呕了出来。
身侧众人齐齐围住他大惊失色,侯安都几乎扬剑就要杀上前去却被陈茜拦住,"县侯!"那暗色甲胄掩不住的狂妄眉眼,只剩下僵硬住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尸首,一步一步,唇角带血却任它而下,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凝结在指尖,向着那地上的人探出手,"子高……韩子高……你说过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说并肩……"
陈茜未曾修养调息就强撑赶路而来的血脉本就不畅,巨大的刺激之下全然涌上胸口,输了么……他明明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发过誓,他说他不会输的。
耳边恍若来自地狱一般的声音扬声命令所有守军拿下陈茜,他却全做无物一般只冲着那破碎的尸骨走过去,诡静得像一抹幽光。长长的绯莲红衣带染上了猩红颜色,竟不知道是谁的血。
为什么,为什么他费尽心机寻回来的一切还是今日如此结果!
"县侯下令攻城吧……"还有不明就里的人眼见侯景就想大震士气彻底翻盘,急急上前催促,县侯却好像全然中了魔一般,"县侯!"
春花繁盛的季节阴气忽至,寒彻入骨,谁曾为了谁约定今生,谁曾拥着谁马上低语,"叫惊莲……可好?"
又是谁在榻边搅乱石榴香气。
会稽的山花正当时节,子高……陈茜抱起那破碎的人仰天长啸,"韩子高!"
那脑海深处最后的退守几乎就要崩塌,越来越乱的轰鸣之声从四肢百骸扼住咽喉,就要毁天灭地之际,怀里的人溃烂皮肤从衣不遮体的碎缎之中露了出来,明显是被焚烧草药浸透经年的痕迹。
死死地憋着胸腔之中一阵翻涌,陈茜眼看着那腐朽的手臂根本便不是韩子高周身浅淡之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把将那尸首翻转过来,不可能,那么清凛骄傲的人,他不可能会让自己充当这样的筹码,他不是当年那么脆弱柔软的人不堪一击,不可能……他信他骄傲的目光。
等到终于看清了那尸首的脸面陈茜却终于彻底愣住。
一样略显修长的眉眼却满是血污,额上三瓣根本就不是朱砂,而是用刀生生刻下的伤痕,完全不是砂色,全是真的滴血而出。
他是……
"他疯了,哈哈哈,他已经疯了!给我拿下陈茜!"
四周刀剑之音再起,陈茜几乎能够感觉到杀气不断逼近,他一把抱起那尸首微微闭上眼睛,身后鹿林乌鸟振翅盘桓经久不散。
这算不算是命。
他记得那一日还在会稽,为了寻找醉鸾梦的解药他们一路回到山阴,最后却只寻见了那疯婆婆的尸首,白日满林的乌鸦突然遮天蔽日不吉之相。
那时候韩子高曾经无意地说起过,老人有言,白日乌鸦,死草开花,那就是死去的人要回来寻仇了么……
死去的人重又回来。
可是竹那般的性子他要如何寻仇,他们之间恩怨又岂是寻仇便可一笔勾销的?
陈茜死死地将那完全毁掉了的尸体压在胸前突然酸楚难言,崩溃边缘的唯一希望,他却没想过竟然是竹。"你……你为什么……"
他竟为他再次死去。
孰是孰非,独坐流年,池中清影现,何曾记少年痴,白劫千回总看遍。
临风竹笛一捧碎骨,这曾经是他暗夜之中再也无法见光的梦魇。
侯景眼见陈茜突然察觉不对,再命放箭,破空的箭雨已经是浅水城最后生机,陈茜翻身护着那尸首避开,脑中突然闪过的念头却根本不受控制。
韩子高应该还活着。
"把这尸体送回对岸。"他回身向着侯安都匆匆吩咐,暗色剑锋凝出的沛然杀气,由天及地,概莫能敌,陈茜突然劈手扭碎身后一人偷袭之臂,"杀入城中!"
城门上的人突然止了笑声,阴枭狠厉的目光一瞬明灭,侯景突然转身消失于夜色之中,陈茜余光所见侯景逃窜立时上马,一剑撕裂城门直冲入内,"侯景!你我之仇必当有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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