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湿气,染了半身的凉意。
"点起火把!"陈茜一行从沪渎江畔下船便顺着野外未曾干涸的泥泞小路追至鹿林之外,临近天明时分才见了熟悉的人影。
四下水雾弥漫极是不好燃火,费了多番气力终究是点起了火光,县侯正于马上直直地盯着守在鹿林之外的人望,那人仍旧是黑色的斗篷不见光影,见到陈茜追来似乎也并不十分惊讶。
陈茜顺着火光望望前方林深露重,干脆了下了命令,"请羊将军带路。"口气不急不缓,却换得羊鹍的冷哼,"县侯也不是第一次打探过此处了,鹿林路线奇诡,若无识路者擅闯无疑等于送死,就算是县侯如今带了百人可费时间探路,也熬不过瘴气。"
"所以我请将军带路,并没有擅自去闯的打算。"陈茜口气压得低些,明显带了三分的逼迫之意,手指握紧缰绳,只觉得自己胸腔之间尚有一息不通,服药过后静养三日是必须,如今实在太过勉强,却也是无可奈何。
他眼看着面前黑暗的林子便有了憋闷压抑的感觉。
说不上为什么,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如此控制不住的,却在想着那一身烈焰一般的少年独自犯险进入之后开始觉得有些稳不住了。
就连羊鹍于马前都望穿了这口气中的三两点焦急,黑色的斗篷压得更低,"县侯,我绝不可亲自引人进入,否则主上立时起疑,无论是谁……恐怕都留不住了。"他这句答得也并不全是无奈,还带了坚持。
陈茜一向下了命令便不可能收回,可这羊鹍更是乖戾秉性,两人如此针锋相对僵持于鹿林之外,陈茜上下望望羊鹍动也不动竟是笑了起来,"将军离开那暴君数年有余,可知如今鹿林之后形势如何?万一将军家人早已不保,如今这般坚持还有何意义……"
"信口胡言!主人言明保我亲娘小妹性命,必不会轻易……"说到一半自己先短了三分坚持,侯景是什么人羊鹍怎会不知,但又无论如何不敢冒险,一旦侯景得知他引人前来震怒下令斩杀他家中亲眷必是此生余恨,羊鹍直直地站于陈茜马前径自不动。
陈茜倒也突然不急了,他手指绕进马缰后撤数步,"侯安都?"
"末将在。"
"点火!"
侯安都早已看清眼前形势,"县侯,此地湿气甚重,就算点火也……"
"毋需废言!传我命令,所有人于林前燃火,百人来此,就算费上些功夫也总能燃得起来……羊将军,你不带路便想着我进不去?那好,我便直接焚了这片鹿林!"
陈茜的表情颇是玩味有些审视的目光落在那林子阴湿的走势之上,余光中也觉出了那袭黑斗篷之下凛然一震,犹豫了半刻羊鹍竟真的看着陈茜命人齐聚鹿林之前燃火,湿地水汽上浮本是不得轻易见火,但若是这么多人齐心……林子里一到时辰又多是有毒瘴气,陈茜虽然并不完全清晓瘴气之事,但这般拖耗下去他定是不肯放弃,一旦引燃了毒气恐怕后果难以想象。
羊鹍竟然没想着长城县侯这样的人真能为了个韩子高想要烧尽这漫山遍野的树林!
沪渎虽是靠江临海水路纵横多位渔家,可这无人能控的野火一旦烧遍了林子必然不可能再有法子止息,最后祸及方圆百里之内的百姓村落定是要出大事的,如此传开,不但侯景诈死不能再遮掩,就连陈氏这种欺上瞒下背着梁帝自作主张的行为也要惹朝野震动,陈茜这命令下的完全就是不计后果!
陈茜缓缓勒马后退一些让开林前泥泞,"将军也带亲信避开些,看看这样子……若是焚起来,烧个两日两夜……"
羊鹍想起了自己交给韩子高的那片柳叶,突然咬着牙抬手,"县侯不必如此,我领路便是!"
那握紧了马缰的手终于松了一松,随意抬手陈茜按在自己气息不畅的胸骨之间,并不露分得意之色,甚至看也不看羊鹍,"侯安都,命人紧随羊将军入林!"
湿凉的寒气侵体。
他早年胸骨断裂瘀有旧伤,血脉之气轮转不畅,服药过后又不得修养,这几日而来愈发觉出了不好,陈茜眼望着漫漫前路突如其来的狠意不可收拾,侯景……
陈茜催马急速追上,他想起来那一年的一切,这伤也都是拜侯景所赐!
让他差点死于天牢之中的人,竟然用这般见不得人的手段苟活于世。
这便是因果所终,他受过的他不能容忍的一切统统都要讨回来,他要把那个人挫骨扬灰踏于脚下!
一行人避开瘴气艰难行路之时恰过天明时分,药室之中也无光亮。
韩子高昏沉之间只觉得肩臂之上的怆痛延伸开去网住了周身,连日疲累以及太过紧张的神经在昏梦间变得格外脆弱,四下又一直静得可怕,恍惚了时间和昼夜的界限之后好似一切都变得未知。
木墙翻转开阖声音极轻,榻上的人受了伤动也未动,那白衣死命地抱住了团暗色的影子避着人拖了进来,好不容易到了药室中却看着韩子高不曾醒过来。
竹怀里掩了个小孩,那孩子倒也清楚,一声不吭,只是有些畏惧白衣人的手间溃烂,不自觉的扭动,觉出进了什么地方一般,那孩子一把挣脱出来滚落在地上。
韩子高还是不曾醒过来。
黑暗里小孩子一时害怕僵硬在地上,竹便干脆不去理他,只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撩起了榻边七零八落的垂纱过去探看,就看着榻上的人半边脸色苍白满是冷汗,昏睡之间却好似探寻什么般的一手扣在了腰侧。
但是他腰际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断萦绕开得药香气,苦涩到了极致之后开始引得人昏昏沉沉分辨不清,又带了十足的血腥暗涌,诡异得让韩子高蹙起眉来,明明是不清醒的,却又美得可怕。
白色的斗篷轻轻扬起,竹俯下身去,带了血泡的手指不断下压,终究撩动了韩子高额前被冷汗沾湿了的碎发,他放轻了手指,一点一点替他拨开,露出眉心零散却又黯然绽放的莲瓣。
怪异的触感。
有人……还有低缓痛苦的声音,几乎是吹在自己脸庞上的气息,那人不断再问,"为什么你这么美……还可以如此骄傲……"
腐烂的味道,流连在眉心的触感,那朱砂印……昏沉之间韩子高只看见所有暗色调的画面不断交织,被那药香拉扯不去,陈茜炙热的目光,总是对那眉心极为执着,而自己一直努力回避这朱砂,被他如此执着地流连便轻易被弄得格外敏感……
旖旎得都是绯莲红的颜色。
却好似并不是……陈茜,他不会有这么无助的声音,是谁……
韩子高陡然睁开双眼,直直地对上了另一双相似却几乎滴出血来的阴暗双眸,竹就这么用手抚过韩子高的眉心,几乎是贴近到毫无距离地凝视,就好像是在望着什么旷世难寻的盛景一般,竹的眼中感情太过复杂,韩子高猛然清醒过后眼前失焦,彼此沉默。
竹依旧在问,"为什么你这么美……还能如此骄傲。"带了药气的呼吸吹在韩子高颈侧。
绯莲色的人突然直直地坐起上身一把握紧了他探过来的手臂扭开,"竹公子,你真让人作呕!"
竹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我不想做什么的,我只是想感受下你的……棱角,能够刺伤人的棱角。"边说边微微靠过来,细细地嗅,"你身上有莲花的清气……果然堪称绝世……"
韩子高手下使力,直到竹终于惊醒过来,察觉自己失态后退至榻边,好似一直做着噩梦不醒的人是他。
"我没有恶意,你不用如此戒备,我其实想帮你,但是……"竹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转身忽然看见地上缩成一团的小孩,一把抱了他起来,"他没事的,你不是想见这个孩子么。"
韩子高看出了如今的竹完全是成了药人一般,他那手指溃烂无比的感觉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他究竟在这里受了什么折磨谁也不知道,越想越觉得这些恩怨追根溯源的话说尽三日都没个定论,心里有些不忍,松了口气向外探身,"孩子?阿柳……"
那男孩子一直害怕抱紧了自己的双臂,突然听见有人唤自己不断地挣扎起来,竹把他放在榻上,那孩子看清了眼前人笑起来,"你竟然没死!爹爹饶了你么?"说完了突然想起了什么,扭过小脸去看那白色斗篷的人,"为什么把他关在药室里……还是要……还是要送去台子上么?"
竹无言以对。
韩子高皱眉,"什么意思?"看看这孩子的腿伤似乎并不要紧,白衣人却已经退至了墙边,似是仍旧垂首算是礼数,"主上昨夜又设了酒宴这会儿未曾起身,阿柳才能跑来这里,可记得午时前务必回到房中去,否则主上又要动怒……"
那孩子也很是正经地摆摆手。
室内就剩下韩子高和这个半路莫名遇见的小男孩,那孩子一见再没了别人突然揪住了他的袖子凑近了压低声音,"你不能留在这里,不然三日后就要被送去炼蛊了!"
"那个台子?"
"是祭台,每月十五爹爹都寻绝色之人送上去……国师说,台子上活下来的人才能炼成不死仙丹,可是……死了很多人却从来没人能从那上边下来!浅水城中如今户户都被探查遍了,根本就是找不出好颜色的人来,那些……那些骗子就趁着爹爹夜晚饮酒胡乱地拉人来充数!"
韩子高大致明白,那些术士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又伴着侯景身边想求活命只能想出了这种法子,送那些人上了祭台再谋害致死,仙药炼不成侯景不会死心,他们便也死不得。
当真是彻底疯溃了的世界!如今南北不定乱世烽烟,竟有这处诡异之地还有前朝冤魂不散,侯景躲在这岛上做着长生不老的荒梦以为自己还能一手覆天!
顾不上回答,韩子高起身查看四下,完全密闭的环境,那木墙开合的机关他自然也不可能轻易的知晓,韩子高回身想要问阿柳可知道究竟如何能从这药室出去,却看着那孩子手里握着什么却仍旧是放回了袖子里,盯着自己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我想离开这里,爹爹不允许,可是你如若能够出去的话……是不是一定会带上我?"
韩子高自然应下,看他模样小小却很认真的表情,"自然,我说到做到。只是……你爹爹为何不让你走?想来这里的人应当都想着逃出去才对,怎么会阻拦你?"
那孩子欲言又止,韩子高手指兀自敲在那木墙上,心里不明白如今还能有谁甘愿死在这暴君的控制之下,却突然听着那孩子说了句话只让他手下一顿。
"我爹爹就是……就是你说的侯景。"
他竟然半路机缘巧合地遇到了侯景的公子!怪不得他总说他爹爹不准他私逃……亏得这孩子尚小,韩子高下意识地戒备起来,阿柳却极明白一般,"我便知道我若说了你或许便会反悔,我就知道你们外边的人都恨死了爹爹!娘早说一旦暴露了身份你们都不会放过我!"
韩子高苦笑俯下身,"如今这里是你的家,我能将你如何?我被你爹爹关在这里,谁是主,谁是阶下之囚?阿柳,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本就是妍丽的样貌失了血后又显得更加苍白,眉心的朱砂很轻易地吸引了阿柳的目光,小孩子的心性本能地觉得美丽的事物带了三两分的安全感,起码比方才那一只蒙着脸面烂了一双手的丑八怪好看得多了,阿柳看向韩子高身后,"昨日我被带回来爹爹大怒,好在国师昨日不知又献了什么东西让爹爹缓了惩罚,急急赶去酒宴,我才没被打断腿……"
韩子高心里一惊,他看着阿柳说话的样子,也知道这打断腿的说辞绝不像是自己爹爹幼时那般的恐吓,阿柳的恐惧是从眼底一点一点浮起来的绝望,这样的爹爹……哪里算是血亲?完全就是魔鬼!
阿柳径自绕过他去看那木墙,"我开不了这药室的门,不过刚才那丑八怪应该知道如何打开。"
韩子高突然摇头,"他不是丑八怪。"
"他全身都烂掉了,娘还在的时候,说他刚进城里便被爹爹扔进了炼药炉里,只剩了头在外边留一口气,看看能不能让红色的花长在他身上汲取养分……"
"不要说了!"韩子高完全听不下去,他只觉得对于竹并不认识,但他对于如今自己所涉及的一切都是极关键的人物,何况韩子高是亲眼见过那画像的人,听了这种残忍的折磨方法自然忍不住。
阿柳只是个小孩子,他根本不明白这事情有多可怕,只是觉得不好而已,撇撇嘴摇头,"我也觉得好难过的……娘倒是说过,他以前不是这样,可是那之后他半年才从这药室出来,就变成了丑八怪,手都烂了……"
"你不能出去,外面是条木头回廊,很长的,转角都有守卫,丑八怪是爹爹身边的人,这么多年每日都要来往药室没人奇怪,可你若是突然出现了必死无疑。"阿柳说的很认真。
韩子高自知身上还有伤,一条手臂动也不动了,何况他的剑下落不明,干脆也不再琢磨这木墙的事情坐在地上,阿柳凑近他耳边轻声说着,"我其实知道怎么出城,那人虽然放我出去后被爹爹处死了,可我当日看清他除掉浅水之下铁蒺藜的法子了。这人曾经亏欠了我娘心里有愧,所以那一日才答应放我出去……夜晚爹爹总是大摆酒宴,你只要想办法从台子上逃出来,我们便有机会出城。"
逃出去确实并非必死无疑,只是韩子高心里很清楚他来此目的,侯景不死他自然不能离开,一时到底顾忌这孩子尚且年幼,怕他口无遮拦不经意再同外人多言,韩子高不曾说起其他只是询问了这孤岛上的情况。
数年完全闭塞,不见天日的生活导致如今城里的人已经不多了,至多数千,还有一半被侯景抓来半山之上充兵。
待得满室药香侵染得人发肤都带了晦涩的药气,韩子高终究忍不住起身仍旧想要寻法子出去,刚抬眼就见得一线光亮透入,竹进来后不住摇首,"不知你的剑被收去了何处,熔炉那边我悄悄去探问了两句,没听得被毁了什么,剑应当还在,也或许是被主上拿去了。"
孩子怯怯地问了句,明显往后缩了缩,"爹爹可还在气头上要砍阿柳的腿?"
"主上该是起来了,我也不知主上是否还气着昨日的事,阿柳,这一次你可是犯了大忌,还记得当年你娘……"
"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个丑八怪来说我娘!"阿柳猛然爆发出的怒喊让韩子高有些吃惊,却看着白衣的竹公子没有什么奇怪,收了声音摇首,"回房去吧,万一主上再传你过去发现你仍旧跑了出来,这一次必不是打断腿这般简单了。"
两人在木墙旁拉扯,阿柳被他说得想起了娘来怕得厉害,不住地躲闪不要走,韩子高在一旁默不作声突然上前一步,"我需要出去看清这城里的形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关在这里。"
竹轻轻笑起,"出去并不难,只是转不出这木廊你定会被立斩于守卫刀下。"
韩子高同样笑起,靠近了那只露出双眼的巨大斗篷,"所以我才来同你商议,我有个办法……竹公子,我若方才一意孤行鲁莽行事,制住你如此病弱之人可还不算难事。"
那人有些疑惑,却看着这一身妖异莲红的人突然出手一把扯下了自己的面罩,低沉地开口在自己耳边说着,"你不用担心。"
"你……想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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