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的时候,江风吹散浓雾,一片苍茫混沌远方显出了陆地。
羊鹍站在风中一夜不眠,待到韩子高出来说了声,"人醒了,坚持跪着要见将军,看着是清醒多了。"
羊鹍还是那般整个人掩藏在黑色的斗篷之中,不论白日黑夜,守卫跪在脚边,"将军若是救了我……恐怕我这一生都脱不了主上的控制,如今……"摇了摇头,叹气无法,"属下这才懂得……其实死没什么可怕的。"他真的死过一回,也就明白了这蝼蚁般的生命毫无用处,死亡太轻易,为何不拼却此身去试着报效明主呢?
羊鹍拉低了斗篷,韩子高说得对,救了他,他永远还是怕死,等他自己选择了死路,再醒过来却会清醒得多。他声音很低,"韩子高拦下了我。"
那人一愣。
"也许……也许这一次,他能够回来。"
韩子高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羊鹍同随行诸人说了什么,却觉出了船上的人望着自己眼光缓和得多。
原先还有人毫不遮掩地贪恋他这面上之色,韩子高对于旁人这等眼色的麻木早不是一日两日,他更是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是,现下却无人再妄自盯着他打量了。
像是某种认同。
建康谣言顿起,县侯归返之后却并不外出,身染重疾之事却也不是一日两日瞒得住的,侯安都匆匆捧着战表入府,正遇见了离兮托了东西往后边去。
"这几日的石榴都色泽不好。"陈茜随意地扫了一眼离兮送进来的东西,目光停在那盘果实之后。
小小金盅,却是他多年都见习惯了的。
"县侯,这是……"陈茜半靠在榻上,一个眼神让她没有再往下说,离兮只得垂首回禀,"侯安都有军中要事,所以一直等在外边。"
陈茜顾不上其他,"药拿来,相国可带话来?"离兮欲言又止,停了片刻看向自己独手,谨慎小心地断了过去,"离兮去相国府上之时,亭中正有御医开方,相国直言不讳国少主疑,只盼为皇上分忧,日日心内惦念着这几个子侄,唯属县侯最成气候……"
离兮掀起盅盖来,药香弥散,浓郁到了极致,手却有些抖,陈茜望她,"你这般可是也看清了?纵使我对相国都尚且靠这些手段维系,何况是你。"
"我……"她伺候着他慢慢饮下,"离兮今日见了相国,相国言语之中提起了……娘的遗物,却好似也有深意,离兮实在不知,却也不懂我娘不过是会稽寻常百姓,为何遗物尚在相国之手。"
陈茜好似终于安心下来一般,慢慢地靠在榻边,"如今我以至如此地步,韩子高如叔父所愿已经离开,我竟是……"后半句没有说出来,他竟没赶得及见他一面,"离兮,不论相国那边如何,暗中连夜备船,最迟明日晨起我就可大致恢复。"
离兮一惊,"县侯是想赶去……沪渎?"
"你也可以试着拿这消息去换你想要的,比如你娘的遗物。"陈茜声音骤然下沉,离兮拿着金盅退后,再开口却很是笃定,"县侯大可放心,离兮当日断手为誓,人各有命,若是相国因离兮不从命令要了我的命……那我便去泉下陪着娘便好。"
陈茜似乎从她第一眼见到的时候起就从没有过这样的景象,无法动弹,韩子高以身涉险的日子里他动也不能动。
"韩侍卫苦心……"离兮说到一半又觉得纯粹多余,陈茜不需要安慰。
果然,那服了药静静调息的人摇首,"离兮,你退下吧,不用多言,明日晨起,不惜代价,我要赶去沪渎。"
这一次……就算用一万人来同他换,他也不答应。
离兮呼出一口气,静静掩门退下。
岭南生变,曲江侯屯兵意欲谋反之事几乎是瞬间爆发,竟然像是有人透露一般,萧勃在千里之外竟然得知建康城中梁帝不吉之事,更是急得红了眼。
吴淞古江,水路过了湍急之处渐渐地临近岸边,速度平复不少,近海之处犹可见民风不同,沪渎东南一百九十里,羊鹍命人靠近一片礁石浅滩,正午时分江畔人烟稀少。
浓重的黑色斗篷全然挡住了面目,看着韩子高亲自去安抚了惊莲牵了过来,羊鹍表情不甚分明,一行人不入尚有乡村院落的镇子,却径自往西北更加荒芜偏僻的险滩走。
韩子高并不多言,只是跟随,他现在真的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沪渎四下风景萧索,林野溪水交错纵横,水道极是发达。
"恐怕还需得行上半日,都是跑不起马的泥泞之路,更无人烟。"那斗篷下的男子寥寥几句就算作是解释,韩子高有些疑虑,"那又为何执意带上惊莲?此地不便走马,惊莲又是这般性子,根本就是负累。"
羊鹍停下脚步回身望望这一手牵马之人,突然就低沉的笑了起来,"韩子高,你这也算是天命。它竟然还能再认他人为主,实难让人相信。"
绯莲色的人明显也觉出了不对,"将军是什么意思?惊莲又同此事有什么关系……"
羊鹍继续向前行,望望天色,"傍晚之前务必到达鹿林,浅水城中若是在我离开后没有大变动的话,那会儿就会有人暗中巡查城门左右。"
"到底同惊莲有什么关系?"
羊鹍并不急于回答,"不过就是半日了,韩子高,你到了鹿林自然都当清晓。"
明明大好的天光,走得离江畔远些却明显觉出湿地水汽上浮,整个旷野幽静晦涩,一行人声响被无限放大,不出几步忽地惊起巨大群居鸟禽,韩子高抬首望去只见林木上方黑鸦振翅,他骤然想起了还在会稽那一日……
那时候村外遍地的尸骨死人残迹,此时此刻却韩子高真切地觉得远不如此地鬼魅,毕竟会稽山阴于他是故乡,而此处前路未知,说心下毫不紧张纯是自我安慰,黑鸦漫天而起又是遮天蔽日瞬间毫无光亮,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便同陈茜说过,白日乌鸦,死草开花,那就是故去的人要回来寻仇了。
故去的人……这故去的人实在太多,若要说起旧日恩怨,牵连的恐怕也实在太深。
韩子高从来不信这些无稽之谈,却在一味地前行之中暗暗地觉出不吉,沪渎的天空都好似是被暗日水光晕染得格外低垂,全然像是能够压垮人信念一样的漠然。
他握紧了腰际的佩剑,心下算算日子陈茜此刻该是能够恢复了……其实,他那样的人不能动的样子,真的不好。
韩子高还能够清晰地记得陈茜很多年前的样子,轮廓分明到在火光下有了尖锐的错觉,那么桀骜张扬的性子从来都不曾改变,他给了自己这柄剑之后所遇到的一切恐怕是陈茜今生都无法忘却的阴暗角落。
但是这柄剑还在……就足够彼此支撑着走下去。
羊鹍余光之中的少年眉眼清亮,突如其来深深地吸气,韩子高一刻的沉闷眼色之后却是莲花怒放的凛然之气,他握紧了身侧的佩剑,那种美确实不是当年的人可以比拟的。
当年主上抢到的只是个浮起来的皮囊,没有魂。
乱世浮萍无根,无刺,除了被人操纵而死,那个人的下场还会是什么呢?
天色微微暗下来的时候,那一身的绯莲光影更添妖异之感,他们整整走了大半日的泥泞林路,根本没有大道可言,若不是羊鹍径自在前引路,韩子高简直怀疑这根本就是毫无头绪的乱走,左右浅水没脚近乎原有河道的浅滩之所,但是经年河道干涸,基本看不出走向,唯剩下些碎石和潺潺不成气候的小股水源,引得惊莲烦躁不已,几欲脱缰而去。
韩子高紧紧地勒住它,却明显觉得惊莲不仅仅是因为憋闷烦躁,反倒是……格外地兴奋。这马就好像是很急切地想要往前去一样,有些春日里繁盛而起的湿地林木愈发地拦住了道路,羊鹍却骤然停下,眼睛望着前路一脉铺开的落羽杉似是有些闪躲。
到底还是要回来……从这里望过去,整个天幕都恍若还是当日末日一般颜色,生生地压下所有人的希望,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记得小妹的央求,脆生生地说着要出府去城边寻制胶之物,她的琴断了弦,想了好几日,却都是羊鹍不准她随意出去。
当年的台城形势岌岌可危,哪里能轻易地出城去?
自然不许,但却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这样偏执的命令让小妹留在了家中,竟然因此横遭祸事,是他羊家上下都无法回避的耻辱。
小妹喜好音律,他却只会吹柳叶,可是她自小都会安安静静地听从兄长之言,明明比不得她的造诣,她却也无事之时便来缠着自己听小调。
羊鹍手指微微收紧,如今……她生死难料。
都是因为他当日的一个阻拦。
漫无边际的落羽杉连绵开去遮挡住了前路,从江畔蜿蜒而来的所有水路到了这里都好似被刻意避开一样的环绕流走,林木却兀自生长得繁盛挺阔,想来内力根基早已经年千里,不比当日溃败匆忙了。
终于缓缓地退了一步,他紧着声音开口,"鹿林,都是这些落羽杉,当年主上不曾溃逃至此之时,此地曾多有野鹿出没,如今却是……再不可能有猎户进得去了。"
"这……不过是普通的杉木。"树干尖削青碧之色,韩子高也知道这种杉木在河漫之地可算常见,"怎么会不得进去?"
"此林方圆百里环绕浅水城,落羽杉当年被主上特意栽种,那献计的术士完工当日便被处决,从此……走法已经成了绝密,早已成迷宫之势,一旦进入四下完全一样根本无法走出,困在林子里寻不到通透水源更少鸟兽,下场自然是埋骨于此。"
韩子高一路行来自然明白,这大半日前路没有刻意隐藏已经让人无法分辨方向行迹,何况是被人故意摆成迷途,"初时还曾有当地人大了胆子进入这鹿林……也根本进不到中心,更不用提原路出来。渐渐地远处村落都言这林子生了邪雾让人迷失方向,更无人敢来。"
羊鹍说着看向他身后躁动不安的惊莲,"韩子高,我带路于此已经接近主上具体所在,只是我现下无法引你进入浅水城……若是我带了人去,主上恐怕立时就要起疑杀了你我二人,此刻唯有让你自行进入鹿林。"
韩子高一笑散退昏暗天光,表情很是嘲弄,"子高可不是什么江湖术士,想得出来这种奇异法阵,旁人进去不得,我又如何能入?"他手指抚在那马的红鬓之上,直惹得惊莲一串响鼻更加兴奋。
羊鹍眼底微微浮起些光亮,却是望着惊莲,"它以前没有名字,因为它的主人不给它名字……便再无人敢唤。"
韩子高手指停住,"它……"
"你可以放心,也该看出了,惊莲一路愈发兴奋无法控制,它该是感觉到回到了故地情绪不稳,只要你进了鹿林安心任它引路,它自会带你去往该去的地方。"羊鹍说完重又看看前路,"人言老马识途……它虽不至老马,却当真认主,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到还有人能降伏得了它,县侯当年好筹谋,如今放它回到旧主身边也是应该……"
韩子高骤然握紧了那缰绳,"你的意思是……这马是从侯景这里寻到的?同侯景的人有关?"
羊鹍摇首,明显感觉的身前的少年紧了呼吸,他却明确地告诉他一个事实,"不是有关……而是这马的旧主,就是我的主上,也就是……侯景。"他已经有多少年不敢这么说出这两个字了,却被这个还有着天生凛然骄傲的人勾起了垂危的希望。
韩子高眼底的光锐利无比,浮起来的却不知是恍然明白了之后的惊讶还是别的什么,他只是突然低了声音,"陈茜……陈茜果然是想好了的,他最初寻我回去……连这些都算好了。"
那男人为什么会对一个刚进府的孩子如此恩宠,还能将费尽心机寻回的八骏之后随意地送了出去,韩子高当时不过是硬着那口气非要赢下这马,陈茜记得他不是个轻易认输轻易放弃的孩子,就故意地用这马来刺激,让他韩子高自己来得到这匹马,日后……真的送来替他行事,自然有了大用处。
陈茜……你真的从来都把事情做绝,也不愧是让相国都一直不愿轻易放弃的决胜之棋。
韩子高的侧过脸去扶着惊莲的红鬓,"他从未同我说过此事。"
羊鹍冷着声音,"县侯早就有过此计,不然怎么会让你随意地进了府?"他说完了以为这少年会即刻地争着分辨,却只看着韩子高轻轻颔首,"他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就算陈茜离开了会稽也定会回来。"那个男人不会等死,也不会施舍恩惠,更不会是个好人。
黑色的斗篷压得更低,"我以为你会失望,你难道对于县侯……仅仅是部下的心思?若不是,便当知道他们陈氏的人很难有真心,这时候孤身同我来此涉险,岂不就仅仅是你一人痴妄?"
韩子高回身盯着那斗篷下的暗色毫无回避,"我从不否认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也非常清楚,当年我同他走也并不单纯。羊将军,每个人都有所求,韩子高不会把自己放在他所求之物的位置上,但是他所求的一切,都将是我的。"他记得他的话,"我不会为了你放弃天下,但是我希望,天下,是我和你的。"
他就是这样的人,你可以觉得他自私无情六亲不认,但是这样是真实的陈茜,这样才是同等骄傲的人可以并肩高处的选择。
韩子高就这么直直地看得羊鹍心惊,他竟然被这样比自己小上多岁的少年望得有些怅惘。
当年……他们都害怕,所有人都怕主上,他直到今日都不敢再走回去浅水城。
羊鹍竟然开始理解陈茜这一次不放手的原因,韩子高的目光可以焚尽日光下的暗影,他的美同他的心性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所以在那一身烈焰颜色的人返身上马的时候,羊鹍突然上前让余人推开,他推开一些斗篷遮挡,只同韩子高一人说话,"请替我找到小妹的下落,她肩有落梅胎记,如今该比你大上三四岁的年纪。"说完了手指探入袖中拿出一物,再开口这声音却已经有了晦涩,"这算是我的恳求,如果她无法相信你,见到此物便该知道是我终于回来了。"
那只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柳叶罢了,柔软地放在男人长了厚茧的手掌中,勾起了所有陈年的感情。
韩子高竟然听见他说恳求,他便明白他真的相信自己一定会活着出来。
"你不是声色玩物,韩子高,我羊鹍不信陈氏,我信你。"
那马上的人将柳叶收好,突然催马直向着那片遥遥无边的落羽杉而去,羊鹍一语最后荡过,"主上不会留人五日,最迟七日,七日后如若浅水城中不见溃散便是你已死,我当撤离此地。"
眼望着那一身曾经满是妄言长生的绯莲红色没入鹿林。
天色完全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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