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动,龙夭矫,燕枝拘,援丰条,舞扶疏。
又见天明。
明红冷白,眉心朱砂一点,微微动了动睁开眼来,韩子高习惯了旧日里早早醒来帮着爹做活计,昨日累得太过,又是满身带伤,如今猛地醒过来只觉得四肢酸胀动弹不得,缓了一会儿望望四下,有人将屏风后的垂纱统统放下来,掩住了些光影,显得这内室清净避光。
陈茜许是出去了。韩子高挪过身去靠在枕上,如此便真的想要再多躺一会儿。他没见过陈茜自己放纱,好似全不在意,今日怕是离兮见自己仍就睡着放下来遮光的吧。
其实哪有那么好的日子,旧日里怎样的境况下都是要想法子活下去,野地树林都是睡得的,哪里还顾得上光线嘈杂。绯红的人理顺发丝边想着边无意地瞥见了怀里的物事,忽地愣住。
昨日他抱着那柄剑昏沉沉地睡过去,梦里情节支离破碎记不起来,如今怀里的剑,却是配好了剑鞘的。
仍旧是原封不动地放回了自己怀里,却是怕他伤了。
绯莲光影一动,慢慢地搂紧这十二岁时候起便一直带着的剑,俯下身去贴在剑上,到底自己是成不了那般温润的竹。
所以……
剑鞘之上玉石为饰硌得他额角生疼,不管不顾执剑起身。
一路疾奔而去,陈茜清晨便入了相国府中,书房之前刚欲进去便听得熟悉人声说些什么,待得进去一看,竟是陈顼回来了。
陈茜并未言语,那人正于叔父面前,听了动静回首,"哥。"他略小于陈茜,本是相类的凌厉眉眼,陈霸先一旁望着,这孩子到底相较于他兄长输了些东西。是种气,陈茜周身惧是焰一般烧起来的感觉,所以近了身便要丢了命。
陈顼却是藏起来的锋芒,所以还不清楚他究竟……燃不燃得起来。
陈茜听了也只是微微颔首便做应下了,陈霸不由笑着过来,"本是兄弟还这般生疏,确是长兄去得早……留下你们二人离散多年。"
两人对彼此当真是没有太多的记忆,如今陈顼于宫中当值,很少见得,今日却是出来了。陈茜望他,"今日你亦为直阁将军,如此擅离职守……怕是不妥。"
陈霸先摆手,"无碍,如今叔父说要遣直阁将军出宫办事,还有何人敢有异议?"
于是陈茜也便作罢,"叔父,今日所为何事?"思量着除了自己还找来了陈顼又是有何打算。
暮年之人命兄弟二人坐于对首,"侯景之事如今已然探实。"陈顼分明觉得身侧之人握紧了手间,陈茜的怒意骤然而起,不过是碍于陈霸先面前强压下来,"叔父不妨直言。"
"如今南北分庭,主少国疑,萧氏数度为帝皆不得善终,如今民心所向……"略顿一顿,陈霸先亲倒茶水,陈顼不由起身,"叔父,侄儿来便好。"
陈霸先按他手臂让他坐下,微皇细白瓷杯,竟是暗香扑面,"沉香乌龙,特意备下的,先来品品。"茶影一动,三人俱是拥在手中。"乱世动荡人心不过求个安稳,萧氏既是已无能力证明自己还可保得子民平顺,那便只能由旁人代之。"
陈茜略品茶香,"叔父所言侄儿曾有思量,如今确是恰当时候。"一旁的陈顼不语,半晌开口,"叔父志度弘远,自立也是顺应天意。"
陈霸先眼望两人,手中一杯茶水却是不顾雅意豪饮而尽,"叔父所想如今仍有阻碍,故此命你等前来。"
"叔父还请明示。"
"侯景,兵权。"
陈茜冷哼一声,"侯景之事侄儿定当想法剿杀,叔父可是不放心?"
"不,只不过如今他假死藏于沪渎,此事万不可让王僧辩知道。"
当日陈霸先与王僧辩共同败退侯景,其逃于江上穷途末路意图跳江逃走,梁将羊鹍挥刀阻止。侯景翻身逃进船舱,以佩刀挖掘船底,羊鹍执长矛将其刺死,分尸送于建康市民激愤。
"难怪这羊鹍须得分尸送回!"陈茜蹙眉思量,"当日侯景之死人人皆知,若是他当真活着…….岂不是身侧之人动得手脚?"手间气力一顿,茶杯碎裂。
红木桌上热气一散茶渍勾勒出了底纹上的沟壑。陈霸先拍拍他的手臂,"且先不要动气,如今你当日所受的一切都有机会向他一件一件讨回,尤其是……妙容……"
"叔父。"陈茜不由阻了陈霸先的后话,此事提不得,身侧的陈顼眼光一动,依旧沉默却是望向兄长。
"是叔父又提了旧事。"陈霸先转圜了瞬间而起的紧张气氛,起身去又取出了只杯子,起些玩笑口气,"这可是古物,不得再碎了。"陈顼立时开口,"哥的脾气仍旧这般,几年不见丝毫不改。"
陈茜抬眼瞥向他,动也不动,连句话也不曾再说,一时陈顼僵在当下,只得捧了杯去再抿一口。
"所以,羊鹍此人是先下追击侯景的关键……不可大举动兵,此事若是再让王僧辩得知,他必将插手,此事最后功劳得失就不全是陈氏一族,上一次他便已经与我起了罅隙。"
陈茜立时明白,叔父两次三番提起这些,不外乎不可声张侯景未死。那个男人给予整个江南的伤疤太过深重,已经决不能再起任何波澜,否则一时半刻建康便要民心大动溃逃无处。
"侄儿明白。只是……叔父可是欲取梁代之?"
"正是。所以侯景必须除去!还有……下一个,便是这王僧辩。"陈霸先手起,一片碎裂的细瓷滚至案边,忽地一掌拍上,那原应是软脆的瓷片立时入木三分,三人无言。
"陈氏须得手握八成兵权才有此自立把握。可明白?"
"是。"
陈霸先拍拍手掌掸去桌木浮尘,望着陈顼,"直阁将军之职恰可于宫中行走,务必看好了这小皇帝。可不得他偏于王氏。一旦有了事情,即刻回禀于相国府中。"他颔首应下,陈霸先摆手眼露赞赏,"一年,侯景之事极不好处置,只是日子久了必将生变,便定一年之期,一年后叔父须于建康亲见侯景全尸!"
苍青色的袍子一动,那桌案之上洇湿开的痕迹渐渐清晰起来,陈茜一惊,却是朵莲。不过巧合,却又让自己想起那相似的眉眼来。
这一次,莲不是竹。
出了相国府去,陈顼遥遥于身后唤起,恰是下人们备马过来,陈茜翻身而上略看向他,"如何?"
"难得今日出宫相聚……"陈顼也命人牵马来,便欲随他一起,陈茜不由皱眉,"将军仍旧是回宫为好,今日叔父已然明言所谋,你我也需各自行事。"
"数年未曾亲至府上拜谒兄嫂,本是我疏于礼数,县侯无需再恼,这便去请罪。"说完也当真是飞身上马来,竟是没有要走的意思,陈茜冷哼一声上下望他,"上一次见你……"话一说出来才觉得记忆模糊,过往的仇恨血腥何曾有过陈顼的影子,他一开始便总是被自己所忽视。
"不提也罢,怕又惹县侯动气,正是从……狱中出来之时。"陈顼口气极是愤恨,全是替兄长不值的意思,所言却是陈茜决不可为人所提之事,夫妻二人同全府当年被后景劫去下狱……陈茜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果然,陈顼分明见得了他眼底腾起的怒意,到底是忍了下去,策马而去再不理会身后。他不想让自己进府去的意思分明,不多时拐入官道之侧连人影也不见。
这方杉树之下陈顼本已于马上,忽地扬手将那马鞭掷于地上,噼啪而起惊得下人们退后俱是不敢过来,"将军……这是……"
竟又是下马而返。
"叔父。"
再回来见得陈霸先正凝神静气手执笔墨,不曾抬眼,"顼儿?怎么又回来了。"陈顼身着惯常的铠甲映着门后光亮恰是晃在了素纸之上,陈霸先不由抬眼,"方才不是想着随你兄长回去探探?怎么又回来了。"
"叔父一直亲疏有别,顼儿自然明白。"追杀侯景同宫中暗线相比,无论如何都显得他能力不足。陈霸先不由笑起,"原是来寻叔父兴师问罪。昌儿却是亲子,可见叔父对其有何厚待?"陈顼一时无言,亲子陈昌尚且作为质子送于魏,此时生死俱是他人掌中。
"侯景之事……叔父可是有意交与县侯?"
"你兄长旧日同此魔头积恨,如此也是命他亲手报仇。"说完便是静气下笔,手腕一转。
陈顼不由有些愤然,"县侯自是沈敏识量能当大任,可如今侯景之事极不能声张,若是……万一县侯这暴烈的脾气改不得,恐又是天下大乱……"谁不想居功为首,同样不是叔父亲子,他便可封侯将相,自己不过是个宫内行走,想来当日陈茜亦是败于侯景手中凄惨极致。
若能帮叔父除了隐患侯景再平王氏……陈顼的意思分明。
所书一个陈字。
陈霸先笔下风云顿止,并不去望他,只低沉开口,"顼儿,可是觉得如今陈茜的位置……该由你来?"那口气极是平静,甚至略抬了身去望望这纸上的流墨,不及面前之人回答,先是颇带了遗憾,"可惜这收尾一笔略有些歪斜,上首倒是雄奇……"
"叔父,顼儿实非此意,不过便是觉得我亦应得一个机会……"
突然惊烈之声,陈霸先竟是抬目一瞬手执那澄泥砚直向陈顼掷了过来,陈顼不由大骇之下拔剑而起,利落光影之间一分为二,砚台海兽哮月的形态零落断裂,"叔父!"
澄泥砚制作繁冗极是砚中绝品,取黄河泥澄而制砚,光是淘洗澄结便要一二年,出泥后令其干,人黄丹团和搜如面,作二模如造茶者,以物击之,令其坚。以竹刀刻作砚之状。
陈霸先丝毫不在意毁了这难得之物,听了陈顼的惊异也只是手执了那卷纸来映着天光望,"果真是斜了。"眼见得陈顼惊异无法却又忍了话去的眼色,陈霸先缓缓绕过桌案,这孩子比起他兄长来仍旧是尚未经得大起大落,故此事事还想着公平。
如今这样的世道……哪里去寻公平?将那纸递于他,"若不是你,叔父怎会毁了这笔墨……如今却是白白起了个好头。"
陈顼不由一愣,为了幅字?
刚要开口再辩,却见叔父挥袖背过身去,"他不过追击一穷途末路丧家之犬,你或许将来便能手握萧梁宗室,成或是不成,万别和这字一般。"他比起陈茜略小上一二年岁,却也是一路随己而来终得今日,陈霸先自然明白他的不甘心,"回去吧,记得叔父之言。"总也是给了些抚慰,宫中诸事仍需他多多留意。
陈顼只得握了那一纸陈字悻悻而返。
一室战戟刀影,遥忆旌旗于野天光突变。书房之中陈霸先捏了那碎了的澄泥砚,泥胎细致如幼儿肌理,鳝鱼黄的坚硬质地也是被陈顼一剑挥断。
叔父长辈责难,便拔剑相向。
足可见那一瞬而起的气力,陈霸先略略掂量,他忽地惊起便能如此不管不顾,这不过是方砚台。微微摇头,这般心气日后定不能轻易容人,对其亲兄尚且如此分明功劳之争……仍旧是陈茜较为稳妥。
看似秉性暴躁,却也是深沉莫定之人,当日于侯景手中所受远非常人所想,至今未曾多言。是自己逼他送那白衣之人出去,原以为陈茜也有顼儿这般惊异之下断砚之举,却不想他真的听从自己所言。
重又唤了人来研磨,陈霸先如今已近暮年,偏好起了这些文雅之物,无事之时便聊以自娱。
换了方砚台,却是龙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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