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玉珩轻轻挣开李沁儿的双手。
“公主,陛下还有些学问上的问题要同玉珩探讨,便先告退了。”
语罢,蓝衣身影消散在内殿,空余满室寂寞的冷香。
李沁儿看着殿中央那兽脑中徐徐燃起的冷香,眼底的黯然之色,一闪而过。
她有些失落、又有些茫然。
看着伺候在一旁添墨的宫女,轻声问道。
“你说……玉珩哥是不是心里有其他人啊?”
宫女手指一抖,急忙道:“奴婢觉得是公主您多虑了……”
“斐公子待您温柔多礼、有求必应,对公主处处照顾体贴、怎可能会对其他人动心?”
“况且,斐公子的性情温和敞亮,若心中真有了其他人,定会及时告知您的。”
是么……
李沁儿看着殿外被风卷起的幔帐,眸中的失落之意仍未消减。
按道理说,玉珩哥确实是这样的性子。
可作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真相并不像表面这么简单。
可惜她翻遍整个周朝前朝后宫,都寻不出那让他心动之人的蛛丝马迹。
也许,只是她的多疑和误会吧。
李沁儿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
崆峒山。
紧闭的紫霄宫大殿敞开。
泥塑的祖师爷端然坐在正堂,面目威仪、扫视人间。
而偏殿之中,清修已久的黄道长,正在待客。
一盘棋局,两杯热茶,一僧一道,盘膝坐在桌案两旁。
黄道长一身青色道衣,又成了初见那日仙风道骨的模样。
而他的对面,则是阔别一年多未见的知交好友,假死从京中遁走的了凡大师!
了凡大事谈起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眼底一片悲悯。
“好好的天下,骤然三分……原本安居乐业的百姓,生活被彻底打乱,各地都在征兵、收税、为将来那一天的彻底开战做准备。”
“尤其是江南一带。”
了凡大师语气带着沉痛。
“被分裂为两个国家之后,走亲访友都困难起来,生离死别之事,时有发生……”
“尤其是安朝与周国之间的冲突,两国以扬州城作为国界、摩擦和纷争时有发生。”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城历来都是文人墨客口中的神仙之地,千百年来太平繁盛……”
“谁曾想,这么多年过去,有朝一日,竟也变成了乱世纷争之地。”
“唉——”
了凡大师将手中的棋子敲落,语气愈发凝重。
“如今,安朝太子之位敲定,依贫僧观星所看,此太子……将来或可结束这纷乱的朝局,但距离太子成长起来,还有二三十年,二三十年间,百姓只怕要几番沉沦起伏、颠沛流离……”
“对了,谢绾如何了?”
了凡大师放下手中棋子,倏然问道。
……
千千宫阙深处,殿高无极,宫墙婀娜。
午间小憩的李承赫,倏然从梦中惊醒,坐直了身体,后背升起津津冷汗。
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让人并不愉悦的梦。
拒绝了宫女的跪行伺候,他披上外衫,走到了养心殿偏殿内。
偏殿特制的窄床中,一岁稚龄的太子,正在梦乡遨游。
他似乎做了什么美梦,虽是闭着眼,却也能看出脸上的酣甜,朦胧之间,呢喃了一声母妃,然后又翻个身,继续睡去。
李承赫的脚步顿住。
午后的日光,洒在他如刀刻一般的侧脸上。
冷硬的鼻翼,好似孤峰,挡住了一半的阳光,余下一半的暗影。
他的眸光晦暗,心神不宁……
自从将李乾带进京城后,他便一直将后者养在养心殿。
衣食乳母、伺候的宫人,皆由他一手挑选,忠诚又可靠。
可以说,李乾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
而且,这是他唯一的孩子。
犹记得,两个多月前,这孩子开口叫父皇时,他内心是怎样的波澜迭起……
尤其是这肖似绾儿的五官,每回看到,他的心都软成一片……
倘若当年他并未回京,他和绾儿的孩子,应该也有十几岁了吧。
可惜,这不是他和绾儿的孩子,是那个假货的孩子。
所以,他对李乾的态度、时好时坏,时喜时怒。
……
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十六岁的谢绾,穿着一身红裙、跌跌撞撞地奔向他。
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他。
“怀安,我们的孩子呢?”
“你有没有照顾好他?”
……
他不会认错的,梦中的谢绾,不是那个冒名顶替的假货谢绾、而是与他青梅竹马一般长大、铭刻在他心头的白月光绾儿。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李承赫看着熟睡的李乾,帮他拢了拢那蚕丝凉被,正要离开时,忽然看到了一旁被他束之高阁的古琴。
蕉叶式的绿绮琴。
这把琴,是当初得知谢府全族覆灭时,他哀痛之下,自己选了百年桐木,亲手斫造的。
每一根琴弦、每一片大漆,都耗尽心血。
但他日日摆放,却从未奏响。
他怕回忆起扬州城时,同绾儿一起斫旧琴时的情景。
李承赫转身走向那古琴,伸手从墙上取下,指尖触碰到琴身背后的某一处刻痕,他身体一滞。
眼底闪出错愕来。
谁在他琴上刻字了?
谁敢!
李承赫急忙抱着琴去了外殿,将琴反搁在御桌上,拧眉凝眸看向那琴背的刻痕——
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拂旧弦。
这句诗文,如同一枚巨大的铁钉,从他头顶的百会穴直穿而下,将他狠狠钉在龙椅之上。
……
崆峒山。
温泉山洞之中。
一袭帐篷支在温泉旁边,一张暖玉做成的玉床摆在帐篷之内,面色苍白的女子,毫无知觉地躺在玉床之上,不知今夕何夕……
浅淡的呼吸声从她的鼻尖溢出,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生命迹象。
引着了凡大师过来的黄道长,看着依旧昏迷的谢绾,从一旁的水桶中舀了一碗熬制的药汁,掐着谢绾的鼻子给她灌进去。
而后,面染愁容地叹气。
“就这么昏了过去,已经躺了一年了,若非老道我手上有些功夫,用药为她吊着气,只怕早去拜见阎王了。”
“她命数被改,老道再也算不出与她相关的因果了……”
“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这一年,因为谢绾,他被困在崆峒山中不得云游,都快憋疯了。
可他真怕自己一走,没人照顾谢绾,费尽心力救回来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温泉里。
每日给她喂灌的这些续命之药,并非是一成不变的,需要根据她的身体情况,隔几日换一次配方。
一年两年还好,若十年八年谢绾都醒不过来,他……他总不能一辆马车,拖着谢绾云游去吧!
了凡大师走近前去,探了探谢绾的眼皮,不妙地摇了摇头。
“看这样子,短期内是醒不过来了。”
“你沾染上的因果,只能劳烦你来尽心尽力了。”
了凡大师收回手,扫了一眼这石洞,点头道:“她身上阴邪之气确实重,你这地方选得好,可以温养她的身体。”
“老友啊!慢慢熬吧!”
了凡大师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拍了拍黄道长的肩膀,叹道。
“想想当初我在京中的十年隐忍,不也是被困在因果之中了吗?我的过去就是你的未来,老友啊……且行且珍惜吧。”
黄道长眼底渐露绝望之色。
……
养心殿内。
当最后一名伺候的宫人浑身战栗地发誓、自己绝没有碰过那绿绮琴后、寿月公公脸色难看地带着所有人的口供,来到了李承赫面前。
寿月公公伏跪在地,语气恭敬又忐忑。
“陛下……无论是当初太子府的人,还是如今伺候在养心殿可能接触到这绿绮琴的宫人,总计一百三十六人,皆盘问过了,未曾见碰过、也未曾见任何人碰过此琴。”
李承赫僵坐在龙椅上,指尖落在那绿绮琴的刻痕上,面色阴沉至极。
他上一次碰这琴,是三年前。
那次,他将所有漆色脱落的地方、全部修补完善,没错过任何角落!
当时根本没有这一句诗文!
若是普通的诗文也就罢了,偏偏是这一句!
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拂旧弦。
扬州城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古琴上,刻的便是这样一句。
无论是字里行间的距离、大小、还是刻画的风格,都与当年那把琴一模一样!
若非他十分笃定这把琴是自己新造的,他甚至怀疑眼前的琴就是当初那一把!
世上怎会有如此惊人的、疯狂的巧合?
李承赫直到现在,都无法从刚才的惊骇中冷静下来。
跪在地上的寿月公公,蓦地想起一件事,忽然僵住,眼底一颤,滑过一抹不可思议之色。
这些年,能够碰到这把琴的人,除了那一百三十六人之外,还有一个……
他的异样,被李承赫捕捉到。
李承赫冷笑一声,“在朕面前还敢隐瞒,你头上的脑袋是不想要了吗?”
寿月公公打了个哆嗦,匍匐在地,艰难地开口。
“回陛下,老奴只是想起……似乎谢氏,也曾在您殿中伺候过……”
当年,谢绾的真实身份被他和环佩得知后,他受到环佩的威胁,不敢告诸给李承赫。
后来谢绾潜逃,前尘往事成空,寿月公公也喘了口气,想着这桩往事会被彻底掩埋,他也不必再多余担忧。
可谁料,事情峰回路转,兜兜转转陛下竟然抱了一个皇子回宫,还封为太子。
这太子,竟然还有几分像曾经的谢姑娘……
“荒唐!”
听到寿月公公这般猜测,李承赫压在琴弦上的双手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
他眸光冷涩,带着一丝连他都察觉不到的惊慌。
“难不成这两行字还能是她刻的?她有那个本事吗!”
“这字迹明显是……”
李承赫话音顿住。
他似乎,从未见过谢绾写的字。
李承赫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喧嚣的心脏,厉声道,“宫中可还有谢绾留存的笔迹?全部寻出来!”
一个时辰后。
一箱子谢绾遗留的旧物被抬了进来。
抬着旧物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一身紫色一品女官服饰的环佩。
如今的环佩、面染霜色、两鬓斑白。
但浑身上下凛然的气质,却让人见之生畏。
她抱着箱子进来时,眉眼皆是冷寂的煞气,仔细望去,还能看向她藏在眼底深处的嘲讽。
光,照在她的面容上,没有半点暖意。
她漆黑的瞳孔看着那在龙椅上坐卧不安的帝王,心底,陡然升起一抹报复的、畅怀的快意。
终于……
开始怀疑了吗?
可这一天,是不是太晚了?
李承赫看到进来的人是环佩时,眉头皱了皱,但并未多说,从她手里接过箱子,取出最上面的那份手抄的书卷。
那是谢绾抄写的经文。
第一页,便是金刚经中的佛偈——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这笔迹,熟悉至极。
熟悉到让李承赫的后背,升起津津寒意。
他猛地抬头,手捏着那经书,怒视环佩,质问她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教她模仿的字迹!”
环佩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李承赫的多疑,还是笑自己当初的愚蠢。
“陛下以为,奴婢为何要帮她?”
李承赫的质问声,顿在空中。
是啊。
环佩没有理由,她恨谢绾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帮她?
那是为什么呢?
明明已经极限接近那个真相了,可李承赫却始终不愿意往那个真相靠近。
因为他知道,倘若那个念头成真,他从前所有的阴暗与猜忌,所有施加给谢绾身上的伤痕与痛苦,都会变成那把最锋利的刀,扎入他的心脏!
他不敢再问、不愿再问,他麻木地翻动着那箱子,翻找着谢绾的遗物……
翻到了许多东西。
十几篇少年时期,他私下作给绾儿的情诗。
诗的内容,只有日月星辰、他和绾儿知道。
如今,却被撰抄在纸上,冰冷地躺在那箱子里。
还翻到了一只玉簪,昆仑玉做的,雕刻成羽毛的形状。
这是绾儿十五岁生辰时,他送她的礼物,绾儿收到之后,贴身不离地佩戴,就连当初入山打猎,都不曾取下……
本以为,这枚玉簪,已经随着谢氏一起覆灭。
可如今,竟出现在这箱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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