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他就知道,他的父皇,和别人的父亲不一样。
先有君臣,再有父子。
父皇对他的期待,从来都是一个合格的储君,合格的下一代的帝王。
而非一个幸福的孩子。
年岁越长,他越能感觉到,父皇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和视线,不是在看他,而是在看另一个人。
自然是谢绾了。
但他不嫉妒自己的生母。
那是生他的人。
没有人能想象到,当他知道她还活着的消息时,他内心有多少狂喜,又有多少期待。
他期待被世上唯一一个,无条件爱着他的人,看见,并珍重。
她确实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那样危险的情况,连父皇都在做壁上观考验他,唯有谢绾,能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明明她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自以为冷硬的心,在谢绾的怀中,慢慢软化。
李乾被谢绾抱在怀中,希望永远都被这么抱着,她的怀抱中,真的很温暖……
即便浑身酸痛,即便这样的站立是强撑着,他仍迟迟不愿撒手。
一个属于母亲的怀抱,他等了那么多年,多抱一会儿怎么了?
李乾挑衅的眼神,看向马上的李承赫。
瞧,娘爱我。
不爱你。
李承赫顿时想下马把他揍一顿。
却又不得不承认,李乾说的是事实。
深吸一口气,他纵身下马,快步走来。
名义上是为了查看李乾的伤势,实则是将他从谢绾身上拽下来。
“乾儿,刚才朕看到那马儿朝你手臂上咬了一口,可有流血?”
谢绾一听李乾受了伤,忙松开他,信手去探他的袖子,却被李承赫反握住手腕。
“这马是战马不是疯马,被咬了一口出不了什么大事的,自有大夫为他包扎伤口,你不必太担心。”
“当务之急不是乾儿的伤势,而是我们究竟为何折返,要怎么处理这群村民。”
谢绾被劝下来,眉头紧皱。
一旁的李乾早料到李承赫的动作,心里冷哼一声,眼珠子一转,冲血三招手,少年的声音沙哑而凄惨。
“血三,快,快来扶孤一下……”
“孤浑身上下都跟快裂开一样,孤这条命会不会交代在这里?”
“血三啊,东宫那装着金叶蝴蝶兰的柜子底下,压了一张十万两银子的支票,若是孤真的活不下去了……你记得把它给婠嬷嬷送过去——”
“闭嘴!”
李承赫面色铁青,“等回去再收拾你!”
李乾却在谢绾看不见的角落,冲他眨了眨眼。
呵呵。
你不是说本太子受伤了吗?那本太子就真的受伤给你看。
到时,娘亲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时,也不知道会是谁在吃醋……
……
另一旁,三爷耳尖,听到了李承赫等人彼此的称呼和自称。
猜测某种可能性,手中的拐杖都快被他给捏碎了!
目露惊恐和不可置信之色。
什……什么情况!
那对夫妻……竟然是宫里的贵人?
还有那个没死成的兔崽子,竟然是传说中天资聪慧的安朝太子?!
三爷顿时眼前一黑。
不是气的,也不是吓的,而是无尽的悔意!
为了赚银子,为了将这些孩子输送给漠北的北岸朝,为了得到那些远高于安朝境内的报酬,他,还有这绿源村中所有的村民,双手都已粘满血腥,罪无可恕,迟早要逃往漠北,站在安朝的对立面。
他悔啊。
若是半个月前,他知道李承赫的身份,他绝不会将他拖进赵大夫家中给他治病!
他会当场将这个人杀了!
以绝后患!
若是刚才二柱子冲上去砍马时,他知道坐在马上的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他绝不会只放二柱子一个人上去!
多上几个人,好一击毙命,让安氏王朝断子绝孙,他立此大功的话,等逃到漠北时,何愁不受封一个侯爵伯爵?
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可惜,如今一切都晚了。
三爷连连后退,一边后退一边给引在暗处的青年使了个眼色。
如今全村人被团团围住,插翅难飞,一起逃离根本不现实,还不如先让一些青壮后辈的力量,顺着密道潜逃而出,留一些活口。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今日之难,再过上几年,他定会——
“二柱子!”三爷忽然厉声尖叫。
原来,那被使了眼色,准备从暗地里逃出生天的二柱子,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就被李承赫一箭锁喉。
李承赫把从李乾那里受来的气全撒在这群人身上,手指搭弓,一弓三箭,箭矢飞出去之后,连锁三人喉骨,不过眨眼间,已将那些预谋逃跑之人,通通斩在自己的马下。
望过来时,唇角冷意一闪而过。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偏来寻……”
“想跑?问过我手中的弓箭了吗?”
三爷面色大变。
眼底闪过一抹绝望之色。
难道……天要灭他们吗?!
李承赫的搭弓抬射,像是一个信号一般。
又一支弓箭落下之后,身后以血三和越千为首的骑兵,再也压制不住那澎湃的战意,在李承赫眼神示意之下,冲入人群之中。
惨叫声,求饶声,咒骂声混杂在一起,还有不长眼的刀剑入腹的声音,更有马蹄将人踢飞的声音。
越千的声音回荡在人群中,“投降者不杀,乖乖把双手绑了,自己跪在大柳树那里,等回头受拷问!”
有软骨头怕死的,扑通就跪下来,往角落爬去,防止自己被无端殃及。
也有那性格极端强硬的,胸口都快被踩破了,却仍然露出张牙舞爪的样子。
“你们这群暴君、昏官!”
回应他的,是一剑封喉。
不知过了多久,等天完全黑下来之后,将士们举起火把,围着村落,将这看似宁静和平实则污秽不堪的村落,映照地喧哗漫天。
全村男女老少一百一十户,四百九十人口人,死了二百七十三人,剩下二百一十七人。
血,将那火光映照出一种妖红。
谢绾强忍住不适,看向那满地的尸体,那些残掉的胳膊和腿,那瑟瑟发抖躲在角落里,已经投降的村民,叹了一声。
她回眸,看了一眼村外的田地。
牛儿无人牵引喂养,都入夜了,还在稻田之中肆意。
宁静祥和的绿源村,怕是从此以后,便要彻底消失了吧……
……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早点结束绿源村这一桩破事,李承赫彻夜未眠,带着越千和血三一起,将这村民一个又一个地盘问。
终于在天快要擦亮时,从这些投降了的村民口中,拼凑出一个令人惊怖的事实。
原来,五年前,绿源村便勾结上了北安朝。
为了得到北安朝的地位、赏赐、银钱。
绿源村在北安朝斐太后的示意下,借助北安朝内奸在安朝境内提供的方便和视野,开始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一个孩子五十两,十个就是五百两。
无本的买卖暴利到让人疯狂又难以自制,得了银钱的绿源村村民你帮我找资源,我帮你套麻袋,一个个都成了臭名昭著的拍花子成员。
他们从安朝偷来幼童和孩童,送到北安朝,由北安朝养大,练的冲忠心无比,誓死效忠斐太后。
甚至于,他们到后头竟会盯着孕妇,待孩子满月之后,从孕妇手中抢取豪夺!
给谢绾和李承赫的茶水里下药,也是为了将两人变成他们生殖的奴隶,巴望着他们俩能早点儿圆房早点儿生育……
一个五百两子,白捡的钱。
每年,数以百计的孩子都要被偷往漠北,今年更甚,才过去多半年,已凑了三百个幼童!
谢绾来时,在二牛家看到的幼童,正是这一批要被送走的孩子。
三百个孩子,前些日子得了风寒,大大小小咳嗽不止,所以赵大夫才配了那么多药,所以赵大夫的屋中才有那么多的小床。
这绿源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没有用无辜的!
赵大夫之所以离开,不是上山采药去了。
而是带着这三百个孩子,交任务去了。
他离开已有一个白日,孩子们估计已经被送上了船,不知要开向那个泊口。
怒意,冲刷着谢绾的理智。
好好的孩子,被这群恶魔害的骨肉分离,被倒卖贩卖再无家可归,三百个孩子……背后是三百个家庭啊!
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跟混账,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竟然做出如此下贱之事!
划拉。
谢绾夺过李承赫腰上的弯刀,想要动作时,被李承赫拦住他劝她,“这样的事,别脏了你的手。”
他拿回刀刃,眸中冷冽的杀意,落在那一群仍活着村民身上。
“朕来陪你们好好玩玩。”
……
半个月后。
再次启程。
这一次,车队行驶在官道上,直奔京城。
绿源村的事情解决完了。
几个要犯砍了头断了腿送去见阎罗王了。
那些从犯也没有好过,如今全数被关押在地牢里行刑,等几百鞭子打完之后,会被官差流放千里。
剩下的妇女和孩子,要么进了乐坊,要么被断了根做了奴才,至于那绿源村,更是被一把大火,烧回了虚无。
被赵大夫带走的三百个孩子,追回来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和赵大夫一起不知所踪。
马车在官道上奔驰,窗外的绿意和群山往后一步步倒退,露出宽阔而敞亮的农田来。
谢绾看着在田地里劳作的农人,眼底闪过一抹恍惚。
坐在她对面的李乾见状,挨身凑过来,依偎在她怀中,伸出自己红痕都快消退干净的小臂。
“婠嬷嬷,我手疼,你给我揉一揉。”
他认真的眸光,让谢绾哭笑不得。
再晚一刻钟,那浅浅的红印子都快要消失了,她连揉哪儿都不知道了。
这小家伙……
谢绾宠溺地叹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手,一边轻柔地为他按着,一边温声问道。
“追回来的那二百个孩子,都送回他们父母家人中了吗?”
李乾想到那些幼童,眼底也有一点不忍。
他虽自幼失母,但好歹有个便宜爹,父亲又是一国君主,不会少了他的吃穿。
这些追回来的孩子还好,还能回到父母怀中,可那些被拐卖到北安朝的孩子,只怕会成为斐太后手中的刀,这一生都再也逃不出他们的宿命。
李乾小脸闪过一点落寞之色,顺势窝在谢绾怀中,“这些孩子的父母有富商官宦,也有贫民百姓,那些得了消息的富商们把孩子领走了,还有许多孩子……寻不到他们的父母。”
“山高水远的,绿源村的人在安国上下买卖人口,这些孩子连自己的祖籍都记不得了……”
“只能暂且安置在洛河县,之后慢慢寻找了。”
谢绾摸了摸他的额发,眼底有些恍然,“无奈之举,可又能如何呢?”
世上可怜之人太多,可恨之人太多,可悲之人,也太多……
七日后。
阴沉了一路的天翁,伴随着一阵瓢泼的大雨,将谢绾他们这一行的车队,送入了京城。
马车行驶到玄武门前时,一身水红色蜀锦长裙的丽人,撑着一支青色的竹伞,在宫人的簇拥之下,隔着雨幕,巴巴地等着那即将归来的车队。
曾经的侧妃娘娘,如今的周贵妃,虽然不得帝宠,不掌宫权,但在位份上,却是后宫的头一位。
就连太子的生母,那位据说颇得帝宠的愉妃娘娘,见了她,也得屈膝行礼,叫一声贵妃姐姐。
更何况,掌宫权的是个无名无份的奴婢,愉妃是个异族女子,满京城的贵女想搭上宫里的关系,想从后宫谋求些富贵,只能通过她的手。
她虽在后宫没有话语权,但在京城的贵妇圈里,则是独一位,受尽追捧和簇拥。
尤其是这些日子陛下离京,她在后宫召了几回宴会,在那些贵女和贵妇的怂恿之下,她那快熄灭的欲望,又开始涌动起来。
前世,李承赫确实只有一个孩子。
可那孩子是太子妃凌霄芸生的。
今生,这孩子从愉妃的肚子里爬出来……连娘的身份都变了,是不是代表着,李承赫也不会跟前世一样,只有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就不能是从她肚子生出来的吗?
或者说……就不能是从其他人肚子里生出来,抱给她养的吗?
想到深处,周贵妃招了招手,一旁的贴身宫女凑过来。
她朝她耳语两句,眼神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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