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黄道吉日,宜嫁娶。
京城之中,每一条街道上都贴满了红喜字,每一棵树上都系了红布条,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硝石味儿,比过年还要热闹得多。
那两道圣旨早已传遍了天下。鄙夷者有之、不屑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同情者亦有之。酒肆茶馆之中人满为患,开门做生意的人家尽皆笑得开怀。
此时的水湄阁中,气氛却僵冷得吓人。
罗青桃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坐在妆台前,任由几个陌生的宫女在她的脸上涂涂画画。
从她接了圣旨回来,水湄阁的宫女就换了人。罗青桃没有问这些人的名字,也没有打听九娘他们去了何处。
这两日,她安静得像一缕游魂。
梳妆完毕,宫女赔着笑脸说了许多吉祥话,又将妆镜向前挪了挪,好让罗青桃看得更清楚一些。
罗青桃闭上眼睛,平静起身:“走吧。”
镜中的女人艳如盛开的牡丹,她却连一眼都不想看。
红色的盖头遮住了视线,罗青桃干脆便不睁眼,任由宫女搀扶着她,走出园门,坐上车辇……
耳边不时响起一两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罗青桃浑浑噩噩的,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出了宫门、什么时候下辇换轿、什么时候走过了那些曲曲折折的街巷……
耳边乱哄哄的,似乎是道喜的声音,又似乎是百姓们的冷嘲热讽。
罗青桃知道今日说好话的人多,说坏话的人更多,但她不在意。
她的名声不好,这场婚礼偏又搞得天下皆知,注定是要赚来一片嘲笑的。
但百姓们是最会见风使舵的。如今南越入侵,战乱在即,他们不会骂得太厉害。
毕竟,他们还得靠她去打仗呢。
罗青桃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人心人性,莫不如此,实在没什么可伤心的。
花轿缓缓落了地,罗青桃怔了一怔,醒过神来。
起身下轿,她的手落进了一只温暖的手掌之中。
罗青桃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她的手冷得像冰,乍然接触到温暖,竟是十分不惯。
那只温暖的手掌僵了一下,随后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罗青桃下意识地缩了缩,想到此时的场合,又不得不咬牙忍了。
耳边响起震天的欢呼,“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罗青桃的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意。
她甚至已经记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允嫁。
她只知道,拜过天地之后,她就不会再有什么乱七八糟不切实际的念头,就可以轻装上阵,回到战场上去夺回属于罗家的荣耀了。
既然如此,还等什么呢?
那只让她觉得格外不舒服的手终于放开了她,取而代之的是一角红绸,沉甸甸的,另一端不知握在谁的手中。
喜娘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罗青桃的脚下迈过门槛、跨过火盆、走过了许许多多级台阶……
成个亲而已,用得着那么麻烦吗?
罗青桃的心里有些烦。
这已是她第二次拜堂嫁人,所以很多时候不需喜娘提点,她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三年前的那一次,也是一个秋天。那时她红衣如火,满怀着憧憬嫁入王府,等来的是两年的冷落和折辱,遍体鳞伤、心灰意冷。
而今天,她已经连憧憬都没有了。她只盼着仪式快些结束,快些打发走那些恼人的宾客,免得她的耳朵再受荼毒……
赞礼官响亮地喊出“一拜天地——”四个字的时候,罗青桃心中一惊,居然莫名地产生了逃离的冲动。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她早已不是多年前那个任性妄为的小丫头。
只是,在拜下去的时候,她的心里微微地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些话本故事。
在话本和戏文里头,拜堂的时候不是常常会有人出来阻止的吗?
话本之中,如果成亲的双方之中有一人心有所属,那个“有情人”总会在“夫妻对拜”之前从天而降,打断这场婚礼将心上人带走,敞开心扉打开心结解开误会,从此心心相印不离不弃……
可是话本毕竟是话本,戏剧毕竟是戏剧。
等到三拜完毕,赞礼官高喊一声“礼成——”这场婚礼就算是尘埃落定了。
直到最后也没有人“从天而降”。
罗青桃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也不知是释然、还是失落。
静下心来的时候,她又不免暗笑自己矫情。
婚事是她自己答应下来的,并没有人强迫她。眼前的局面是她早该想到的,她哪有资格乞求旁人来“救”她?
她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罗青桃狠狠地嘲讽了自己一番,人已被喜娘搀扶着,跟着那条红绸出了门。
赞礼官响亮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送入洞房——”
宿命至此,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这实在有些好笑。
三年前的那场婚礼,罗青桃并没有在洞房中等到她的夫君。她知道,这一次也同样不会。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本来便没有任何期待,所以就不会有伤心失落,更不会像上次一样险些寻死觅活。
房门开了又关,罗青桃的耳边终于清静了下来。
那书呆子这会儿应该在外面敬酒,喜娘和丫鬟们怕了罗青桃身上的冷意,早已躲出去偷懒了。
确认四下无人之后,罗青桃一把扯下了盖头,顺手把那一头沉甸甸的珠翠摘了下来。
妆台上的镜子崭新明亮,映出一张秀色夺人的脸。
因是新嫁娘,今日她的脸上画得格外精致,简直有些陌生了。
身上的嫁衣红得刺眼。罗青桃有些心烦,索性脱了嫁衣,从箱笼里头找了件寻常的衣衫换上。
把嫁衣和簪环丢进箱笼之后,她的心里终于舒坦了几分。
只是,这房中的帐子和被褥竟也是大红色的。这一点让罗青桃的心里格外不痛快。
书呆子也真不嫌麻烦!一场儿戏罢了,他弄得这么认真做什么?
罗青桃嘀咕了一声,却也并没有十分在意。
横竖明天就要启程南下了,这房中的摆设如何,关她什么事呢?
罗青桃靠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将行军布阵的安排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确认没有太大的纰漏之后,便放下了心。
此时天色尚早,呆坐着有些无聊。罗青桃想了一想,叫丫鬟把在外饮酒的霍红英喊了进来。
谁知喊是喊来了,人却有点儿不对劲。
大半年不见,罗青桃心中是悲喜参半,对面的那位红衣女将却是一脸的冷若冰霜。
罗青桃的心里有些忐忑,忙堆起笑容:“红姨……”
“公主如今出息了,我们可不敢乱攀亲戚!”霍红英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罗青桃见状,立时红了眼圈。
霍红英也不往里走,站在门口冷冷地道:“公主放心,这半年赤营的练兵一直没落下,到了战场上不会给罗家丢脸的!公主若无别事,属下告退了!”
说罢,她果真转身便走。
罗青桃本想叫住她,却觉喉头堵得厉害,便没有出声。
本以为霍红英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她连一丝停顿也没有,十分干脆利落地开门走了出去。
那脚步声很快就听不见了,罗青桃还站在床边发愣。
这一次,她又是哪里得罪了这尊大神?
因为她许久不去军营?因为市井中的那些传言?还是因为这场婚礼?
罗青桃一时没了主张。
赤营的五千将士,罗青桃自然是放心的。可是霍红英对她而言,是属下,更是亲人。她不能不在意她的喜怒……
大战在即,她不能与部属离心,更不能与亲人交恶,这些都是打仗时候的大忌!
实在不行,她追出去问个清楚?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罗青桃整整衣衫,打开了门。
然后——她就跟一个急冲冲赶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喂,你——”罗青桃憋了一肚子闷气,忍不住发怒。
抬头却看见一袭大红的衣袍,晃得人眼睛发酸。
罗青桃向后退了一步,看清来人,忙扯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书呆子?”
“公主万安。”书呆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罗青桃不好再往外走,只得讪笑一声,后退两步:“有事么?”
书呆子秀挺的眉头微微皱起,没有说话。
罗青桃见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流连,心头大窘,同时又有些恼:“你盯着我做什么?”
书呆子的脸上渐渐地堆起了阴云:“谁让你换了衣裳的?”
他显然是动了气,居然连子曰诗云也忘了。
罗青桃自知理亏,却又极反感他这样的语气,一惭一恼之下,也便生了几分怒气:“我穿什么衣裳,不用向尊驾请示吧?这场婚礼不过是做戏给人看罢了,背人的地方自然随我高兴,难不成还要做全套?”
“你说——这场婚礼只是做戏?”书呆子的脸上已经不只是阴云密布了,看这架势,有点儿电闪雷鸣的势头。
罗青桃心中一跳,立时生出了几分警惕。
这书呆子……他该不会当真了吧?
这人的脑子一向不十分好使,辨不清真假也有可能!
罗青桃忽然觉得有些头大。
她只管暗自沉吟,书呆子却已从她的沉默之中得到了答案。
所以,在罗青桃再次后退之前,书呆子忽然疾走两步,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佳盟百年,一生不弃。你把白首之盟,当做一场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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