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整座京城都变成了红绸和烟花的海洋。
拜堂、祭祖、祭天、接受百官朝拜……一道一道繁琐的程序走下来,罗青桃早已是昏昏欲睡。
冯恩甫却始终神采奕奕,腰杆挺得很直,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过。
罗青桃不时看看他赤红的脸颊,将嘲讽的冷笑掩藏在红色琉璃珠串成的流苏之下。
那些害人的丹药连日不断地吃到如今,他的身子怕是已经折腾得差不多了吧。
执迷如此,已是神仙也难救了!
今日,她有一份大礼要送他,不知道他会不会感到很“惊喜”呢?
罗青桃遥望东城门的方向,唇角微弯。
冯恩甫小心地扶着她的手,牵着她一同从乾元殿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满心都是志得意满的欢喜。
殿前等着道贺的官员并不十分多,道贺的声音也并不热诚真挚,但冯恩甫不在意。
他只管紧紧地攥住罗青桃的手,拉着她一同坐上了的红绸包裹着的华丽车辇:“青桃,自今日起,你便是西楚毫无争议的太子妃了。”
罗青桃微微一笑:“我很高兴。”
冯恩甫也很高兴。他用力将罗青桃揽了过来,凑到她耳边轻笑道:“这西楚万里江山,今后都将是你我二人的。现在,一起去看看咱们的子民吧!”
罗青桃自然没有异议。
事实上,这也是册封典礼中早已设定的一环——仪仗出宫,沿南大街往东,到城楼上去接受万民的拜贺。
在西楚的仪典之中,有这样一种说法:婚礼之上道贺的人越多,便意味着这段婚姻越是幸福美满。
所以,冯恩甫对最后的这个环节充满了期待。从乾元殿到宫门的这一段路,他始终笑得合不拢嘴,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紧紧地握着罗青桃的手。
可是,出宫之后,他的笑容便僵了下来。
街道上冷清异常,预料之中万民欢腾的场景完全没有出现。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绸是不假,街道两旁都有鹰扬卫将士迎候是不假,可是……百姓呢?
目之所及,家家大门紧闭,户户悄无声息。往日热闹非凡的一条南大街,此时竟如同一座空城!
倒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人。老人、孩子,还有乞讨的叫花子,偶尔还是会看见几个的。
但那些人个个面黄肌瘦,见了人只肯伸手讨吃的,谁肯张口说一声“恭喜”?
冯恩甫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连着喊了几声“典礼官”之后,他忽然脖子一僵,吐出一口鲜血来。
随行的太监和宫女们立时乱成一团,叫嚷着冲了上来,也顾不得“新人不下辇”的规矩了。
罗青桃面不改色,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两粒丹药来给他吃了,向众人笑道:“无碍,继续走吧。”
冯恩甫缓过劲来,紧紧地攥住了罗青桃的手:“怎么会这样?青桃,这跟我想的不一样!”
罗青桃面不改色,温婉地笑着:“没关系,有你在就够了。”
冯恩甫大喜过望。
罗青桃反握住他的手,平静地道:“不管怎么说,该走的路还是走完吧。说不定百姓们都在城门那里等着咱们呢!”
冯恩甫重新燃起了希望,努力笑了起来:“你说得有理。京城百姓一向敬重你,咱们的大日子,他们不可能不凑热闹的,何况宫里还会发放赏钱和喜饼……”
罗青桃微笑地应着,心中却在暗暗冷笑。
今天是收网的日子了,可是她网中的这条鱼还在做着美梦。
他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又或者是意识到了却不敢承认?
罗青桃的心中有些苍凉,却并没有感到愧疚。
人总是要对自己负责的。昨日因,今日果,冯恩甫即使要恨,首先也该恨他自己!
几番恩仇,到今日总该可以结束了吧?她已经厌倦了西楚的日子呢!
喜庆的仪仗沿着南大街缓缓地移动着,罗青桃的唇角浮着一抹浅笑,看得冯恩甫几次失神。
将到东城门的时候,沿路的百姓果然多了起来。远远望去,城门之下乌泱泱聚集了一大片人,竟像是满城百姓都聚在此处的样子。
“他们在做什么?”冯恩甫有些纳闷,猜不透眼前的场面是吉是凶。
罗青桃从容地向他微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于是仪仗继续前行,按照既定的路线,迤逦上了城楼。
冯恩甫牵着罗青桃的手下了车辇,俯视脚下。
城内人头攒动,满城的百姓会聚于此;城外雾霭茫茫,隆冬的天地阴霾弥漫,入眼唯有一片空寂。
冯恩甫攥紧罗青桃的手,笑道:“你看,这大好的江山……”
他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城内的欢呼声盖过了他的笑语。他看到百姓们的面上齐齐露出了喜色,更看到几乎所有人齐齐向城门口涌了过来,然后又被前面的人推挤回去,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呼喊。
即使是呼痛的时候,他们大多数人也是笑着的。
冯恩甫下意识地维持着笑容,心里却隐隐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他已经渐渐地察觉到,百姓们笑闹、欢呼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向城楼上方。
也就是说,这欢呼不是为他,这笑语也不是为他。
今日城门口,还有另外一件大事发生吗?
冯恩甫的心中忐忑着。
罗青桃察觉到了他的紧张,用力攥紧了他的手,向他微笑。
冯恩甫的心中安定了几分。
这时,脚下的城楼似乎微微颤栗起来,东方的天边传来了一阵“隆隆”的声音,像春雷一般沉闷而平稳,动人心魄。
可是隆冬腊月,哪里来的雷声?
冯恩甫听了一阵,脸色忽然变了。
罗青桃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他:“别担心,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冯恩甫将信将疑:“是你预备的?可是你这一阵都没出门……”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你没有听说过吗?”罗青桃有些得意。
冯恩甫看她笑得愉快,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你有这个本事。”
罗青桃眸光微闪,掩住眼中的一道锐气。
不谦虚地说,她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但这件事的成功,还要多谢这位太子殿下的配合。
秦家是西楚数百年的望族,枝枝蔓蔓早已遍布整个西楚。太子殿下草率给秦家定罪,非但没能将秦家连根拔起,反而伤到了西楚皇室自己的命脉!
早在十几天前,整个西楚的粮米盐铁市场便已陷入瘫痪,百姓无米下锅、天下盗贼四起,从清平盛世到天下大乱,也不过是短短几天的事情而已!
罗青桃所做的事情其实很少。
她不过是收买了一批心腹、策反了守城的将士、控制了东宫的侍卫和太监,顺便跟城外的大梁将士保持着联系而已。
至于西楚的士兵,已经完全用不着她操心——一支衣食无着的军队,就像是一头病得快要死了的雄狮,虽然个头大一点,却已经完全不济事了。
西楚天下已乱,朝中大臣自然不可能没有发现异样。但这十多天里,竟没有一个人向东宫透露消息,由此可知太子殿下早已失尽了人心,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
当然,大梁在西楚朝中埋下的暗线在这件事之中起了多大的作用,此时已经没有必要追究了。
片刻之后,城外的“雷声”近了,官道之上已经可以隐隐地看到黑色的人影,飞快地向这边疾驰而来。
那“雷声”正是马蹄铮铮,逼近西楚都城!
冯恩甫的脸色白了:“青桃,你送我的‘礼物’,到底是……”
罗青桃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兵临城下。”
冯恩甫的眼角和唇角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他仍然努力保持着从容,压住声音向罗青桃低吼:“大喜的日子,你不要胡闹!”
“今日这城门若不打开,那就算不上是‘大喜的日子’。”罗青桃语气平淡。
冯恩甫心下大骇,忙向周围的侍卫求救,却发现仪仗已经悄无声息地撤了下去。
他犹不死心,远远地隔着人群向鹰扬卫的统领招呼。
罗青桃漫不经心地道:“你只管求救,有人来救你算我输。”
“你……你收买了他们?”冯恩甫脸色惨白,双腿发软。
罗青桃淡淡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已——太子殿下,西楚大势已去了。”
“我不信……”冯恩甫喃喃低语。
罗青桃握紧了他的手,笑道:“你会信的。”
这时,外面的兵马已到了城门口,缓缓地停了下来。
冯恩甫粗粗估算了一下,这支队伍少说也有二十万人,根本不是先前听说的十万!
而且,打头的一队人马约有六七千人,身上穿的俱是赤色铠甲,衬得城内的典礼仪仗都黯然失色。
赤营——竟然是赤营!
冯恩甫死死地盯着罗青桃,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赤营是罗家的心血,明说是效忠大梁,其实更忠于她!
她麾下的赤营将士是此次攻城的主力!也就是说,大梁进犯西楚这件事,根本就是出于她的授意!
可笑西楚君臣将士竟对她抱了那样大的期望……这个女人,她竟敢把西楚所有人当傻子耍!
冯恩甫恨不能将罗青桃生吞活剥。
可惜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在罗青桃的手中就像一只被揪住了耳朵的兔子,连动一动都困难,哪有半分反击之力?
罗青桃拉着冯恩甫的手,走到城墙边缘俯视下方:“瑞卿表哥,好久不见。”
身着墨色铠甲的君瀚打马上前,仰头笑道:“幸不辱命。”
罗青桃向队伍之中细细搜寻了一圈,微微地皱起了眉头。
君瀚却也敛了笑容,皱眉道:“你那件衣裳不好看,赶紧换了!”
罗青桃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花样繁复的大红色喜服,会心一笑:“确实很丑。”
“青桃……”冯恩甫面如土色,摇摇欲坠。
罗青桃素手一翻,喜服上面的龙凤扣被撕成了两半,数十枚精致的纽扣几乎同时断落下来,无声地落到了地上。
随后,那件大红色的喜服从罗青桃的肩上滑落,被她漫不经心地踩在了脚下。
喜服下面,她穿的是一件纯黑色的软甲,暗沉沉的金属色,在雾霭之中显得格外刺眼。
在西楚,黑色象征的是“死别”,是所有颜色之中最不吉利的一种。
冯恩甫的心中骤然揪紧,无力地瘫倒在了城墙上。
罗青桃“体贴”地扶他站稳,面露微笑:“殿下何必如此?天下女子何其之多,您看上哪一个,再去抢来就是!”
“你……你恨我?”冯恩甫忍住喉头腥甜的气息,用干涩的声音低低地问。
罗青桃笑得平淡:“一点也不。因为你不配。”
“殿下!殿下……”几个小太监策马而来,撞开人群一路闯到了城墙根下。
鹰扬卫的侍卫们交戟拦住。罗青桃向下边挥了挥手:“让他们上来!”
侍卫果然不再拦阻,眼看着那几个太监冲了上来。
冯恩甫面露喜色。
几个小太监冲上前来,齐齐跪倒,大哭道:“殿下,皇上他……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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