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盘膝而坐,望着枇杷树下悠悠转醒的那人,心中琢磨,面前这个人和坟里的那个人,到底哪里像呢?
伽斛荨慢慢睁开眼睛,一时间怔怔地,眼前是枇杷明月下,悬崖上孤坟旁,还有那个盯着自己的小贩。他只记得他刚要跨进大门,身后有个人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应了一声,而后全身被丝绸般的风缠住,接着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久经沙场的人,看淡了生死,面前这个人不管是鬼是妖,终究不是为了要他的性命,他反倒镇定下来,沉着冷静的问道:“你是谁?”
前世关中深山枇杷树下,一挂瀑布潭边,夜色正浓,他也是这么防备的问道:“你是谁?”
虽是长得不像,性子也不像,没有哪里像,但偏偏就前世相逢的场景重合了,就是他了。
秦子微微一怔,答道:“迷途的货郎……”
“你是鬼还是妖?”
“如今这样子,非鬼非妖。”
“那你抓我来做什么?”
秦子不说话,只是看向那座孤坟。
伽斛荨也看向那座孤坟,“这里埋的是谁?”
“江听雨,”秦子说,“一个大盗。”
“你怎么知道?难不成是你亲手埋的?”
“不,是他自己亲手埋的。”
伽斛荨微妙的笑了一下,“我想起来了,江听雨不就是我那未过门的妻子的祖上吗?你莫要想着诓骗我,我虽是个武将,但也知道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自己给自己做坟呢?”
“是他事先做好的,我就在这眼睁睁的看着他自己躺了进去。时间久了,风吹过来的灰尘也就将他埋了。”
“可……他明明是战死沙场呐?何来的尸体?在最后一场明关之战中,他重新回到了战场,再也没有下来,留了一家老小守着那个大宅子,小江儿同我讲过的……”
秦子突然揪住伽斛荨的衣角,本就不清明的眼睛,又模糊了几分,“他就是你啊,江听雨就是伽斛荨,伽斛荨就是江听雨!”
“你在胡说什么?江听雨是江家的祖上,早已经战死沙场了,怎么可能会是我?”
“他是你的前世。”
伽斛荨看天色知道他失踪了大半天,家人怕是要急疯了,一时间也无法细细琢磨这绑匪的话,只想着早些脱身,便耐着性子与他周旋。
“这个人已经死了,已经成了森森白骨躺在黄土里,就算是前世,那又与我何干呢?”
“那前世的约定就能不做数了吗?”
伽斛荨看着秦子那较了真的样子,只得问道:“他与你约定了什么?”
“我们约好了,下辈子还来关中,还在枇杷树下相见。你还要做保家卫国的将军把那丢了的家园抢回来,小人就做一个姑娘,安安心心等着将军回来娶我……”
“荒谬!”伽斛荨掐断秦子的话,“男子与男子怎会许下这等荒唐话?”
秦子攒了泪水,紧紧咬着下唇,怕一说话就哭了出来。
伽斛荨看着他这副模样,像一开始见面那般,柔柔弱弱,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
“诶,你可别哭啊!你若是哭了,我就……”虽是说着威胁的话,他却不知要用什么来威胁他,只能换了法子哄着他,“你想吃鱼吗?”
秦子抬了眼皮,看了过来,“可以吗?”
“我看那处有个水潭,你等着。”
伽斛荨挽了裤脚,挽了衣袖,折了一根木枝,不一会儿就插了两条鱼上来。
小小的火堆,一如那晚,他挑着刺,他吃着肉。
“你……你叫什么名?”
秦子像是一只餍足的小猫,舔了舔指头,“秦子。”
“秦国的儿子吗?”
不像,一点也不像,这个人没有那人的半点影子,只是有着一样的习惯而已。
秦子不语,起身去潭边洗了手,就要离开。
“诶?你去哪儿?”
“大人婚期将近了,早些回去准备着吧。”
伽斛荨看着秦子往林子更深处走去,琢磨了半天,也不明白这个小贩是怎么回事?
孟忧在一方林子里候着,看着那个人慢吞吞的一步三回头的走来。
“怎么?闹够了?”
秦子垂着头,“走吧,孟大人。”
“昨日你就该这般做了,今日才走,那个伽斛荨可被你害惨了。”
闻言,秦子猛的抬起头来,“他会怎么样?会有劫难吗?”
“你本不该与他有过多的交集,可你多留了一日,他日后可能免不了要受点小灾小难的了,而你,也要注定与他错开两世姻缘,两世不得见。”
“为什么?”
“因了你这多出来的一日,是要还的。”
他本就没什么法力,这两日又是抢人又是闯府的,此时只觉得内里空了一大块似的,脸色如枯木,眼神如干涸的泉眼,木愣愣地站着。
“秦子,这是天命。”
秦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孟大人,您信天命吗?”
孟忧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当初他也不信天命,可这么一桩桩的劫难下来,他也只得认了。
“罢了,既然我们命中无缘,小人也就不强求了。多谢大人这几日的帮助,小人送孟大人一样东西吧。”
秦子从枇杷树上扯下了一个叶子,小小的叶子在他的手中慢慢幻化成了一柄团扇,上面有着小小的金边,中间却是青色的扇面,泛着淡淡的枇杷香,“小人将此扇赠与孟大人,望孟大人能有个善始善终。”
“我托黑白鬼差二人给你寻了个好去处,下辈子莫要再活得这么苦了。”
“小人先行谢过孟大人。”
从关中回来以后,秦子归还了蓝枳身体,之后就不知所踪了,只余那把扇子在案台的一角证明着他来过这世间。
月满中天,算算离历劫的日子只有两日了,孟忧想着秦子问他,信天命吗?那时他怎么就开不了口说一句不信呢?
孟忧烦躁了许久,决定多喝点酒,给自己点历劫的底气。
他喝了一坛又一坛,时隔多年,酒量真是练就得越来越好了,他把整个酒窖里同君悦一起藏的酒都搬出来,喝了个干净,越喝越发神清气爽,他将最后一个酒坛子往地上一砸,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嘴。
最近他变得好生奇怪,明明不想再见到那个闹心的徒弟,不想再连累他,可真的躲着不见了,又偏偏会无缘无故想起他来,想听着他唤师傅,想看着他满心欢喜的吃下一桌子看不出菜色的饭菜……
孟忧打了个酒嗝,使了个术法,把鬼界的门打开了,跌跌撞撞地就走了进去。
他一身酒气摇来晃去地走在鬼市的路上,街边有各式各样的小摊在吆喝着,他自己感觉是走得端端正正,实则身形晃晃悠悠,一会儿撞翻路边的人肉叉烧包,一会儿蹭倒了路边的人皮面具,吸引了一群鬼过来围观。一个青面獠牙的小鬼突然从鬼群中跳出,指着他嚷嚷道:“诶?这不是咱们君上的小师傅么?”
又有一群热心的鬼出来,七嘴八舌地指认着这确实是上次君上带过来的小师傅。
“大师公,您到这里来有何贵干啊?”
“我,我要找君悦……带我去找君悦。”
“是是是,君上在孤月楼,小的们这就带您过去。”
一群小鬼带着孟忧七绕八转来到孤月楼,还未进去,孟忧就在楼外停住了脚步,吞了吞口水,将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喊道:“君悦,我稀罕你,我稀罕你,我稀罕你,稀罕到打架睡觉喝酒都忘不了你,满脑子都是你,吃饭穿衣上茅房也想着你,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想着一定要和你在一处困觉……”
有的小鬼激动得眼睛都掉了出来,有的小鬼惊讶得把舌头咬掉了,有的小鬼直接晕了过去,被许许多多的鬼魂欢快地踩踏……群鬼欢呼,一时间,孤月楼前一片鬼哭狼嚎。
半个时辰过后,正在与众多鬼长老商议事情的君悦扶额叹气,转身就飘到了楼下,“别喊了,怪丢人的。”
孟忧借着酒疯不依不饶道:“你吻我,你吻我,我就不喊了。”
君悦二话不说,低头吻住了孟忧,孟忧脑子里“轰”地炸开了,瞬间破了术法,恢复了女相,缩了半个头的高度。
以前她是男身的时候,差不多到君悦的耳朵那么高,如今又缩了,就只能到君悦的肩头那么高了。君悦一把将她拦腰抱起,继续低头吻她,不管那些小鬼如何地尖叫欢呼。
劝彦从窗口够出头来,一张脸青得发紫,“这个言而无信的闯祸精!”
君悦凑上来的那一刻,孟忧就后悔了,看他这架势,怕是早就合计好了吧?
回想上一次,君悦愤愤堵上自己的嘴,最后羞怯离开,这次又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太没面子了!若是过一会儿,君悦再次离开了怎么办?
吻完了,君悦在她耳边轻声说:“以后,这样的事由我来做,嗯?”
孟忧耳朵都酥了,愣愣点头说:“好”,而后又拼命摇头。
君悦轻笑,“这是好还是不好啊?”
孟忧扶额,一会儿抬头看看天,一会儿低头看看地,“唉,我喝多了,天怎么在转啊……诶,这地也在转,哎呀不行,我头晕,先告辞了。”
手却被牢牢牵住,“师傅亲了我,这么多鬼看着呢,师傅还想赖账不成?”
孟忧暗骂,酒真不是个好东西,喝酒误事啊!
回过头却是笑语盈盈,“嘿嘿,又不是什么买卖,谈什么赖账啊?”
“那师傅方才说的话也一并不作数吗?”
“什么?”
“师傅方才说,”君悦将双手也放在嘴边,做一个喇叭状,仿照着孟忧先前的样子,大声喊着,“君悦,我稀罕你,稀罕到打架睡觉喝酒都忘不了你,满脑子都是你,吃饭穿衣上茅房也想着你,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唔唔……”
孟忧死死的扒拉在君悦身上,用手紧紧的捂着他的嘴巴,“别说了,小声点,怪丢人的……”
这是鬼街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了,那些鬼魂在一旁发出暧昧的笑声,大喇喇的畅谈着。
“原来君上的小师傅是个美娇娘……”
“嘿嘿嘿,君上可是连天界的仙子都看不上呢!偏偏就看上了这一个。”
“诶,你别说,依我看呐,这天上的仙子也比不上咱们君上这个小师傅,毕竟人家可是直接找上门来的……嘿嘿嘿。”
孟忧听着那些好事的鬼在一旁毫不避讳的说着,更是羞得不敢抬头,躲在君悦怀里不敢出来。
君悦把她的手移开,使了个眼色,那些鬼魂嘻嘻哈哈跑到别处去了。
“师傅怎么了?方才那股劲儿去哪里了?”
听着君悦的调笑,孟忧倒是想起来上次君悦说过的,他有心仪之人了,且那个人在他的心尖上,不容替代。
思及此,孟忧轻轻从君悦怀中离开,拱手一礼,“是小道唐突了。”
“师傅?诶?这是怎么了?”
君悦一时愣在那里,也摸不清孟忧是怎么个想法,忽冷忽热的。
“到底怎么了?”
他拉住她放开的手,“方才不还好好的么?”
“君悦,我说过,我们师徒缘分已尽。你放心,日后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了。”
“孟子卿!你真当我死了就不会心痛了么?你在楼下一遍一遍的喊着我的名字,我虽未曾开口,可我当真了。你说你稀罕我,可你现在又是作何表示?”
君悦将她再一次拉入怀中,“你就不想听一听我的答复吗?”
孟忧挣扎着,“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位不可替代的姑娘,我何必自取其辱呢?方才的话,就当我是酒后失言,莫要当真。”
君悦终于弄懂了她为何闹这一出,不禁哑然失笑,“我说的那人就是你啊。”
这回轮到孟忧不明白了,“这世间比我好看,比我贤良淑德,比我明艳动人,比我身姿曼妙,比我乖巧可人的女子多了去了,可你为何偏偏看上我了呢?”
“她们都不是你,那又与我有何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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