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一的怨气好平,剩下的羊群却让郑如谦犯了难。
起初只是些小羊崽,个个四五六斤,抱着扔进马车里也就作罢。
半年的时光不至于让他们长成,但也逐渐伸展开,有了四五十斤的体重,挪运难度增加。
即使勉强塞进马车里,也得防止他们撞出来,防止马车侧翻,防止车毁羊亡。
可把郑如谦和方恒难为死了。
后来,还是位北疆养羊的老把式站出来,拿布条将羊脚两两捆住,又留了个活结,交代好每天喂水喂草,时间太久还得翻个面,避免羊皮沤烂。
这才辛辛苦苦将羊群运到陇西郡。
之后的喂养谈不上困难,雇的长工也挺负责,郑如谦在里头挑了两只最大最肥的,想要运回丰京时又犯了难。
从北疆到陇西也就三五天的路程,裹住羊蹄子勉强能运。
从陇西到丰京却足足一个月,羊就算不憋死也得偏瘫,到地方还能吃吗?
瘦也瘦成羊骨头了。
在长工的提议下,郑如谦一狠心一跺脚,请木匠打了个木笼车,也就是马车上架着木笼,有点像运犯人的车,木头与木头之间专门留出砸鸡蛋和菜叶的空隙。
只不过木笼车的空隙,是给羊伸着脑袋呼吸的。
原本的马车里则装上满满的干草,这才从上郡把两只羊给运回来。
因为喂羊走走停停太耽误时间,眼看着马上就到了,郑如谦偷了顿懒没有喂,冲进小院里又只顾着跟兄妹谈笑风生,以至于两只饥肠辘辘的羊竟哀嚎起来。
“咩……咩……”
半大的羊咧着嘴嚎叫,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还真有点吓人。
除了许默以外的兄妹四个奔出来,郑如谦负责取草喂水,其他三个挤在一起,细细地打量这难得一见的北疆羊。
丰京的羊肉贵,根本原因是难以大量畜牧羊群,只有少数百姓用村口野草养着寥寥几只羊,长成以后卖钱换取生计。
五两一斤的剔骨价,更是将其他肉类远甩身后,成为当仁不让的高等货。
即便如此,真正尝过北疆羊肉的人都会感慨,本地羊肉不及北疆羊半分。
姜笙压着好奇,端详半天蹦出句,“这个羊看起来比咱们这的羊要丑。”
屋里屋外的人都笑起来。
影响肉质口感的可能是品种,可能是饲养习惯,也可能是草水有差异,但绝不可能根据美丑决定。
“可惜二哥不是专门养羊的,不然非跟你掰扯清楚不行。”郑如谦撒掉最后一把草,“这几天就割些草供它们吃好喝好,过年的时候咱们杀了吃。”
虽然买不了新衣裳放不了鞭炮,但他们有羊吃,还是北疆的羊。
姜笙笑眯眯地应下,声音又脆又甜,“好。”
这个新年,终于得到期盼。
丰京没有草原,但割点草供两只羊吃还是绰绰有余的,二进小院的人手也够,不是姜笙就是长宴,带上姜三姜四,两个时辰就割够三天的饭了。
有时候会遇到些熟人,看见满车的草有些惊讶,“你们这是打算编草席子?”
姜笙也不反驳,笑着摆手,“拜个早年,新年好呀。”
对方也只能拱拱手,回句同喜。
距离年关还有两天,姜笙这次多割了些,自己都没地方坐,只能在车辕上盘着腿,身后是扎成垛的草,从车帘里露出来,颇有几分寒酸。
她性格大咧不在意,把缰绳交给姜三,托着腮看路边的红灯笼,看红彤彤的糖葫芦,看道路上穿金戴银的每个人。
路过四道街金饰店门口,她看见一对母女挑选了心仪的金簪,正在试戴。
那是对缠丝手艺的簪,上头用拧成麻花纹的细金丝缠绕出花鸟的形状,鸟儿嘴里衔着晶莹剔透的红宝石,整个造型精美中带着灵气,好看极了。
那个母亲仔细地簪进少女发髻,又为她整理平鬓角,才含着笑意道,“只有这般美丽的簪,才配得上我们承欢。”
少女娇羞地垂下头,似是欢喜,又似担忧,“母亲,祖母已经断了您的中馈,单靠您的嫁妆根本入不敷出,这样珍贵的簪,还是算了。”
“不。”她按住少女的手,“你既喜欢,买便买了。”
紫衣大丫鬟机灵地上前付银,留两人母慈女孝。
也就是这个时候,穿着简单的旧衣裳,身后是扎成捆的杂草,头上还顶着半片落叶的姜笙呼啸而过。
丰京城内不允许马车速度过快,两拨人有足够多的时间看清楚对方在做什么,看清对方是谁,看清对方身后。
琳琅满玉与杂草横生。
丝绸锦袍与旧棉衣裳。
慈祥的母女与呆愣愣的姑娘。
相似的大眼睛,不相似的温度。
廖氏握着金簪的手猛地一紧,原本平入的簪直接倾斜,刺痛了江承欢的头皮。
“母亲。”她惊叫。
廖氏才松开手,惊惶未定,“可有伤到?可有流血?”
江承欢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廖氏也没有追问,只是望着载满杂草的马车背影,似乎在想到那个犹如杂草一样顽强活着的小姑娘。
“母亲。”江承欢用口型呼唤,却没有发出声,只是不安地依偎过去,似乎想近一点,再近一点。
“母亲。”同样的口型,同样没有声音,这次变成了姜笙。
她疑惑地张嘴,尝试呼唤陌生又晦涩的词汇,却又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哑然。
明明跟祖母也就差了一个字,怎么区别就那么大呢。
她叫不出来,也想象不到,更无法将廖氏跟闪着金光的模样联系起来。
她唯一能做的是告诉自己,有母亲又怎么样,不还是吃不到北疆的羊肉。
马车疾驰,风吹耳后。
她咧着嘴角,湿漉漉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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