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寻风位极人臣,老奸巨猾。在他面前,言光霁毫无招架之力。
况且,父母就是他最大的软肋,若硬顶着不答应,自己罢官免职事小,只怕父母也会遭受什么意外。
还有雪纯。她现在无依无靠,漂泊在外,左相若是找她麻烦,她当如何?
言光霁脸色灰败地送走纪寻风,整个人瘫坐在椅子里。
当初,雪纯给他十两银子,他买了一床厚实棉被和几十斤木炭,租了一个勉强可以挡风的小院子,终于在这临安城有了落脚之地。
却未料,那床棉被,那些木炭,那个小院,以及夜夜所做的,迎娶雪纯的美梦,便是他此生最后的幸福时刻。
言光霁的面容渐渐变得苍白。
言父言母捶胸顿足,边哭边骂。对于纪念晴这个还未过门的儿媳妇,他们是恨到了骨子里。
言光霁不想听这些污言秽语。他猛地站起身,匆匆往外走。
言父言母连忙追出去问:“儿啊,你去哪里?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言光霁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去找忠勇侯夫人,她或许能帮我。”
宁远侯府的偏厅内,一大家子人正在等仆役们摆膳。
余问清、余江川、余沧澜几个小男孩钻进桌子底下逗弄一只小狗。钱天吴和齐渊一左一右地夹着方众妙,认认真真地背诵汤头歌。
余双霜和姜雨柔正在讨论最近颇为流行的衣裳款式。
龙图和黛石用筷子比比划划。
任孤琴拿着一根鸡毛掸子,仔细听钱天吴和齐渊的背诵。若是错了一个字,她就狠狠抽一下。
方众妙慢悠悠地喝茶,偶尔提醒一句:“刚才抽得太重了,轻点打。今日天吴去了衙门一趟,受了一些惊吓,饭后你给他开一副安神药,叫他睡前喝。”
钱天吴顿时开心地笑起来。
坐在角落的平雪纯左看看,右看看,感觉浑身不自在。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外人,与此处格格不入。
还是要赶紧嫁人啊。嫁了人,她就有家了。
仿佛能够听见她的心声,方众妙忽然看向她,慢慢开口:“我之前似乎说过,言光霁的感情之路颇为坎坷,对于心爱之人,他总是求而不得。你与他的婚事恐怕有变。”
平雪纯脸色瞬间苍白。
黛石和余双霜连忙凑过来问:“他俩还能成婚吗?其中会有什么变故?”
方众妙取出铜钱占卜。
“此卦名为天地否。”
她徐徐说道:“有此卦者,好似蜉蝣困于天地,无形的伟力形成一堵墙,令他生不得安宁,死不得解脱。你二人的婚事非他不愿,却是上天不允。围困他的是人,也是至高的权力。他的人生正经受位高权重之人的摆布。”
方众妙一枚枚地捡起铜钱,做下结语:“言光霁被一个大人物相中,很快就要当高门女婿了。”
平雪纯愣愣地坐在原地。
“夫人,您算得准吗?”
她忍不住要去挣扎,因为她已经站在绝望边缘。
余双霜和黛石并没有呵斥平雪纯的无礼,也没有替方众妙辩解什么。平雪纯已经够可怜了。
恰在此时,一名仆妇匆匆走到门口,小声禀报:“夫人,门外有一个名叫言光霁的年轻男子找您。”
方众妙看了平雪纯一眼。
平雪纯如遭雷击,忽感晕眩。卦象这么快就应验了吗?
方众妙问道:“他可曾说找我有何事?”
仆妇禀报道:“他说他被左相大人逼娶左相千金,求您帮他转圜一二。”
平雪纯最后一丝念想彻底破碎。天地否,果然是天地否!真准啊!
龙图颇是兴味地说道:“主上,您还不知道左相千金闹出来的丑事吧?小老儿给您说说。”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纪念晴的遭遇,完了摇头感叹:“这言光霁也是倒霉,竟然会被左相看上。”
众人看向平雪纯,目中全是同情。
平雪纯恍恍惚惚地坐了一会儿,魂不守舍地笑了笑,呢喃道:“夫人,您算得真准。您一定是活神仙,我若是给您磕头,为您敬香,您能实现我的愿望吗?我不求能嫁给言大哥,只求他莫要自困自苦,果真像个蜉蝣,坠落在风雨之中。我愿他天高海阔,展翅高飞。”
平雪纯看向仆妇,闭上流泪的双眼,声音嘶哑地说道:“我方才说的这些话,请你转述给言大哥。见面就不用了,让他回吧。左相位高权重,万不可给方夫人添麻烦。”
仆妇很是怜悯地看着这个少女。如此好的一位姑娘,偏偏命苦。
然后她看向方众妙,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您真的不见这位言大人?他真的很着急。”
方众妙沉吟道:“你让他写一个字送进来。”
仆妇见识过自家夫人为薛良朋测字算命的场面,当下就兴冲冲地走了。
不多时,一个潦草的“雪”字送到方众妙手里。
平雪纯看着这个字,眼眶慢慢红了。言大哥心里有她,这就够了。
方众妙抖了抖这张薄薄的纸,慢慢说道:“雪字上雨,下彗。彗是凶兆,也是天象,代表乾坤伟力。又可视作扫帚。然而扫帚可以除尘,却扫不净雨水,他所求之事不能成。与之抗衡,便似蚍蜉撼树,不自量。这个雪字,测出来的结果与天地否的卦象一模一样。”
平雪纯闭上眼,无力地摇摇头。她接受这个结果。她偷了黛石的人生,这是她应该承受的果报。
“夫人,我知道了。附近可有尼姑庵?明日劳烦您送我前去落发,我叨扰多日,早就该走了。”
她睁开眼,苦涩一笑。
黛石等人只觉鼻头发酸,纷纷为之惋惜。但没有人劝说方众妙帮助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
左相纪寻风为了给女儿找一条活路,必然不会放过言光霁,与他对上是颇为麻烦的一件事。
方众妙撩起平雪纯垂落鬓边的一缕发丝,柔声道:“这么美的秀发,落了多可惜。”
平雪纯相当耿直地说道:“夫人若是喜欢我的头发,剃度完,我托师太把头发送来给您。还望您不要嫌弃。”
方众妙哑然失笑。
她摇摇头,缓缓说道:“这个字,我还没测完。”
平雪纯倏然抬头,眼含期待。
方众妙笑起来:“然而,言光霁心心念念都是你,这个字,他写得太急,彗字的一横拖得很长,变作一个古体的手字。困住他的伟力,必将被更具伟力的一只手击碎。天上落下的雪雨,必被这只手拦截。”
平雪纯拿过纸,急忙看向那个雪字。彗的一横果然写得很长,像横插过来的一只手。
她欣喜地笑起来。
黛石好奇地问:“小姐,这只手暗指谁呢?谁能帮助他们两人?”
方众妙伸出指尖轻点桌面,认真说道:“这只手拦截天地乾坤的伟力,阻挡权势的滔涛洪流,纠正世事的不公不平。用你们的脑瓜子好好想想,这只遮天蔽日无所不能的手,它只能属于谁?”
话落,她把自己的两只手轻轻按在桌上。
余双霜忽然拊掌大笑起来,“干娘,比你的手更厉害的其实是你的脸皮!哈哈哈”
黛石和龙图反应过来,也跟着朗声大笑。
其余人不管听没听懂,明不明白,全都在笑。女人的娇笑,孩童的嬉笑,妇人的闷笑。偏厅里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氛围。
之前的伤感无力,全都一扫而空。
平雪纯看看纸上的雪字,又看看狂傲的方夫人,忽然觉得十分安心。她悄悄走出偏厅,来到后门,隔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朝焦急踱步的言光霁招手。
她轻快地说道:“言大哥,你回去等着吧。我们的婚事肯定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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