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佛寺坐落在崇山峻岭之间,环境非常清幽。
方众妙抵达此处的时候,大雄宝殿里正有几个头戴帷帽的妇人在虔诚礼佛,几个小沙弥拿着扫帚打扫着前院、后院和小径。
秋日将临,树叶纷飞,扫去一些,又会落下许多。
一个小沙弥颇为懊恼地扔掉扫帚,嘟着嘴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生闷气。他脸蛋圆圆,眼睛大大,很是憨头憨脑。
几个香客看着他偷笑。
他脸颊一红,连忙捡起扫帚,继续清扫落叶。扫着扫着,他眼前出现一双紫色靴子,靴面绣着正在争斗的一龙一虎,两只凶兽的眼瞳竟是由红宝石镶嵌而成。
好名贵的衣饰!好气派的绣样!
小沙弥心里暗暗一惊,连忙挪开脏兮兮的扫帚,退后一步向这位香客道歉。
“施主,对不住,小僧把您的靴子弄脏了。”
“净空,我们找一处僻静的地方说话,如何?”香客站在原地不动,穿着绣样如此威猛的靴子,她的声音竟异常的空灵婉转。
小沙弥讶异抬头,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比观音菩萨更慈悲柔和的脸。神秘的光芒在她漆黑幽邃的眼眸里流淌,像无法参悟的星空。
小沙弥看得呆愣,脸颊慢慢涨红。
龙图上上下下打量这个小沙弥,表情颇为惊讶。净空虽然脸嫩,却也没嫩到这种鼻子眼睛都还没长开的程度。
这小沙弥顶多十一二岁,憨头憨脑非常可爱,与净空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龙图小声询问:“主人,您没搞错?”
方众妙盯着小沙弥红透的脸,似笑非笑地说道:“净空,不当和尚的话,其实你可以去当戏子。你演得不错。”
小沙弥挠挠头,憨笑着问:“施主,您在说什么?”
方众妙捏住他的下巴,将他嫩生生的脸庞抬起,直言相告:“别装了。我认的不是你的脸,是你的骨。”
小沙弥呆愣愣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懂这些话。
方众妙轻轻放开小沙弥的下巴,转身朝寺庙门口走去,“随我来。”
小沙弥扔掉扫帚转身想跑,龙图却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押着他朝前走。
三人来到后山,站在一处悬崖前。
方众妙对龙图说道:“点他的穴。”
龙图立刻点了小沙弥的穴位,然后放开对方脖颈。小沙弥像个石雕一般站在悬崖边,嫩生生的小脸被悬崖下的罡风吹得通红。
方众妙摸索着他的下颌骨,试图找到面具的边缘,却失败了。这面具一旦使用就会长在脸上,与皮肤融合。
小沙弥气呼呼地叫嚷,然后恐惧地呼救,最后哭哭啼啼地求饶。他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无辜之人。
方众妙取出龟壳小剑,对着他的脸划了一个十字。
小沙弥的哭声变成尖锐的嘶喊,滚滚黑烟从他的七窍冒出,皮肤和五官似泥浆一般融化。
龙图退后几步,眼中带着惊异之色。
方众妙对他摆摆手,“老爷子,您暂且离开,我有话单独与他说。”
龙图并不多问,也不觉得自己不被信任,点点头,消失在原地。
方众妙耐心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小沙弥的尖叫才慢慢停止。他喘着粗气抬起头,露出净空那张俊秀斯文的脸。他的皮肤有些发红,像是被开水烫过,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他看看方众妙,又抬头看看天上的烈日,惨然一笑。
“那册子是你散播的吧?”
方众妙挑眉:“为何你觉得是我?”
“双面佛化缘,这样的邪法,除了我娘和那位高人,世上就只有你知道。册子里写得那般详尽,不是你还能是谁?”
方众妙长长地啊了一声,问道:“你娘是谁?”
净空气得咬牙:“你明知道我娘是谁!”
方众妙又长长地啊了一声,笑着说道:“我是用血脉寻踪术找到你的。”
净空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血脉寻踪术需要用到至亲之人的鲜血,方众妙手里有沈卉的血。所以她才会寻到卧佛寺里来。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什么都知道!可她为何还要编造那本册子?她不怕得罪皇帝招来杀身之祸吗?娘亲是冤枉的!娘亲根本不曾混淆皇室血脉!娘亲只是想扶持自己当宗派领袖罢了!
净空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瞪着方众妙。
方众妙微微倾身,在他耳边低语:“冤枉你的人比你还知道你有多冤枉。”
净空目眦欲裂。
方众妙摇摇头,饶有趣味地低笑起来。
“知道吗,我真得谢谢你娘。她给了我许多灵感。她的字迹也很容易模仿,我练习一刻钟就会了。拿到册子的时候,你能看出字迹上的破绽吗?”
她盯着净空,问得很是认真。
净空咬牙不开口,面色狰狞可怖。
方众妙自顾自地笑着,满意地说道:“应该是没有破绽的,否则你不会立刻逃出崇福寺。你散播瘟疫,烧光药材,只是为了在瘟疫爆发的时候拿出你事先准备好的药材,熬成汤剂,用来拯救临安城的百姓吧?”
方众妙绕着净空缓缓行走,语气越来越冷,“那一日,我在崇福寺里的所作所为让你意识到,不展露神迹,你就当不了这个佛子。你需要让你的信徒感受到绝望,然后再给他们希望。你要坐实自己在世活佛的身份,你要压我一头。”
净空不曾回答,唯有悬崖下的风发出尖锐的啸叫。
方众妙并不需要回答,她知道对方心里的阴暗想法比这些声音更为可怕。
她逼问道:“你和你娘背后的人是谁?”
净空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方众妙绕到他身前,直视他血红的双眼,缓缓说道:“你娘被赵璋软禁在宫里,你若是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帮你救她出来。”
净空瞳孔微颤,心念明显动摇。他张开嘴,吐出的却不是声音,而是一坨满带鲜血的肉块。
他自己也很惊愕,眼珠子极力往下瞥,想要看看那坨肉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他忽然不能说话了?为何他的神智正在远离?
他浑浑噩噩搞不清状况,方众妙却看得清清楚楚。
净空吐出的是他自己的舌头。
“是禁言的咒法。”方众妙呢喃低语,心中很是惊骇。那无脸人的道行比她想象得更高。
净空猛地瞪圆眼睛,满是鲜血的嘴里发出破碎的几个气音,然后便站着失去了呼吸。他想吐露无脸人的秘密换取母亲的存活,所以才会触发咒印导致自己殒命。
方众妙站在呜咽的风里,久久地看着净空的尸体。
最后她只能轻轻一叹,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把这具尸体推入罡风凛冽的悬崖。
她需要一个不知所踪的净空,而不是一个死了的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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