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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上

  1

  三更快到了,新榜儒生已陆续回到成均馆。

  夏仁秀的目光不耐烦地扫过这些后进,找不到那个张扬跳脱的身影。低头喝了口茶,马上被任炳春的声音唤回注意。

  “掌议,具容夏回来了,看!”任炳春望穿秋水般看了了好久,终于见到施施然而来的具容夏,立即喜出望外地报信。

  “啊,怎么跟那个少论的文在信一起啊?”高峰补充着疑问。

  可不是,夏仁秀看见具容夏与桀骜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进来,状甚亲密。具容夏转向桀骜的笑容那么灿烂柔软,夏仁秀感到前所未有的刺眼。

  许是感应到了夏仁秀灼人的目光,具容夏向着掌议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唇角微勾,奉送一记浑不在意近乎挑衅的微笑。

  夏仁秀握紧了拳头。看这家伙能够嚣张到什么时候?

  炳春一个个检查着新榜儒生们完成的任务,大多是对照着历史典故出的一些迷题,实际上就是要求儒生们去娶什么东家的门廊下的水珠或者西山的野菜之类的东西,通常时候先进们与后进们无怨无仇不会故意出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那也只是通常时候,这个惯例今夜不适用于具容夏。

  一个儒生刚刚通过炳春的检验,炳春还要最后请示一下掌议的意见。下一个就轮到具容夏。

  掌议的目光尽顾着具容夏了。如果目光会化为利刃的话,恐怕此时具容夏身上早被剜出千个百个窟窿了。

  偏偏这家伙不知是迟钝还是特别能装,跟桀骜一起站在儒生里笑笑闹闹,还对桀骜动手动脚个没完,吃了对方的拳头也兀自笑容满脸。

  “掌议?”炳春挥手在夏仁秀面前摇了摇。

  夏仁秀觉出自己走神了,看了下那个战战兢兢等待评判的儒生,瞧也不瞧就点了点头。炳春一笑,连推带攘地把那个儒生推到一边去。回身立马中气十足地喊道,“下一个,新进儒生具容夏。”

  桀骜第无数次扯下具容夏乱摸的手,肩膀捅了他一下,“喂,到你了,小心点。”

  具容夏笑靥如花,大力地拍拍他,“桀骜为我加油吧。”

  众目睽睽之下,具容夏展示服装一般,抬起头行云流水地转了两个圈,华丽的服装下摆在空中划出艳丽的涟漪。

  桀骜木着脸,对花样繁多的具容夏见惯不惯了。这家伙,也许还很会跳舞呢,没什么力气的身体,腰肢也比男人柔软多了吧。桀骜突然想,然后立马皱眉,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莫不是被具容夏那个神经的家伙传染了吧?

  具容夏花枝招展地走到等待了许久的掌议眼前。炳春立刻贱兮兮地凑上前来伸出手,“具容夏,你完成的任务呢?”

  

  2

  具容夏向着炳春临去秋波那一转,完全无视了夏仁秀,收起的折扇似乎要慢慢放到炳春粗厚的手掌上。

  炳春被他那一眼勾了魂。这个男人的眼睛,委实生得好看,不笑已是三分春情,一笑更如春暖花开。眸光流转处,那深深浅浅不可琢磨的情意令人甘愿为之迷惑。

  “啪!”看似轻柔摆放的折扇重重地落在炳春的掌上,从那响亮清脆的声音就可推知其力度之大,学塾里先生用戒尺教训学生也不过如此了吧。

  “唉哟哟喂!!”炳春果然不负众望地大叫起来,捂着自己的手连连跳脚。

  “啧啧啧,”具容夏依旧笑如春水,望着炳春,貌似同情地咋舌,手里的扇子向着他指点过去,而炳春以为这个貌美心毒的花儒生还想捉弄自己,心下惧怕,慌慌张张本能避开了几步,碍于掌议在场勉强没跑太远,滑稽的样子惹得众人发笑。“这么心急做什么?即使是做坏事,也要耐心点,不然就容易败露。”

  夏仁秀抓住了那只招摇的折扇,让它动弹不得。

  具容夏的目光这才转向夏仁秀。

  “你这是胸有成竹,还是负隅顽抗?不论是哪种情况,到了谜底该揭开的时间了。”

  具容夏暗暗抽了下自己的扇子,抽不动,干脆放弃,将扇子留在了夏仁秀掌中,倒令他用劲握住折扇上端的姿势有几分可笑。

  炳春往掌议身边跑去,想解围,夏仁秀狠狠瞪他一眼,把扇子丢到他身上。炳春苦着脸接住扇子,拿也不是,丢也不是。

  转过身,具容夏面向众人,“看来掌议对我任务完成的情况非常关心哪。你们知道我接到的命题是什么吗?”

  众人疑惑地摇头。

  具容夏掏出题纸,走向人群,捏在手上,向诸位在场的儒生漫不经心地展示。好奇的人还忍不住凑上去看得更清楚,不知不觉跟着具容夏走动着。

  火把烧得正旺,透过烈烈的火光,夏仁秀的目光尾随着那个潇洒自如的身影,心中的火焰也在燃烧。那个火种,并非是纯然地由于发怒而引起的。

  全场绕走了一圈,具容夏回到夏仁秀所在的位置。成功地勾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后,他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自己所接到的新榜礼任务。

  “怎么样,你们是怎么解读这个题目的?国家的希望所在,成均馆的儒生们,可否展示一下你们的才智?”具容夏询问着看热闹的儒生们,眼睛里闪动的真诚的求知欲还真打动了不少跃跃欲试爱表现的家伙。

  “在我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功臣除了左议政大人还能有谁?他的后继者自然是李先埈,谢娘是女子吧。这是要求取得李先埈写给女子的情诗嘛,这么简单的题目,简直是辱没了成均馆儒生的智慧。”一个西斋生高傲地宣布了自己的答案,得到他人一致的附和。

  啪,啪。具容夏笑意不减,给回答的儒生鼓掌,又明知故问地向其他儒生问道,“你们也都是这么认为的,嗯?”他说着就走到儒生中间一个个问过去,不厌其烦地问了很多人,足有几十个。唯独走到桀骜面前时,笑嘻嘻地拍了他一下,具容夏什么也没说,向系一个儒生继续自己的表演。

  疯子。桀骜皱眉看着他,搞不清楚具容夏的意图。

  只有这个正确答案了吧,其他还能有什么解答呢?被问到的儒生除了点头就没有别的动作了。

  “你怎么认为,掌议?”具容夏最后来到夏仁秀面前,像掸灰尘一样掸了掸掌议的肩膀。

  炳春看得张大了嘴巴。从来没有人可以这么轻慢夏仁秀的。

  夏仁秀身边总是一副木头样的姜武想要动手掀翻这家伙,被夏仁秀摆手阻止。若是平常人,此时早就倒在了姜武的拳头下了。

  “具容夏,接受新榜礼考验的是你,我想,这个不需要我提醒。只有在你作出解答后,掌议才会下判断。”

  “多谢掌议提醒。”具容夏一松手,捏着的题纸随风飘远。“那么,现在就轮到我提醒大家了。”具容夏笑得愈发灿烂,从衣袖中又摸出一张纸,“李先埈的情诗就在我手上,可是,这跟我新榜礼的任务毫无关系。”

  底下哗然一片。炳春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那是不是李先埈的诗,一时忘了方才的教训,走近具容夏,冷不防被具容夏一个回旋夺走了他刚才接着的折扇。具容夏收了纸揽入袖中的同时毫不客气地对炳春又是一记狠敲。

  顾不得欣赏炳春喊痛的表情,具容夏打开折扇,轻摇慢数,已经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国当朝的左相大人,忧国爱民,操劳政务,可谓主上的股肱之臣,国之栋梁。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挟天子以令诸侯。很自然地想到以曹操类比左相的人,是想说左议政大人的不臣之心,还是想说当今英明主上的统治不过是乱世之相?”

  短短几句话,具容夏说得轻描淡写,对在场众多儒生来说却如晴天霹雳,不少人当即冷汗涔涔。很多人粗读题目,只知以曹操的地位来比的话,朝鲜八道除左相外不作第二人想,哪里看得见如此险恶的陷阱。自古以来,因言获罪的例子在哪国哪朝哪代都不鲜见。国内数百年来士祸不断,加上纷繁复杂的党dang派之争,一言兴dang党、一言灭派的事例屡见不鲜。清国的文字狱大案国内也时有耳闻。

  看似无心的类比,如果侮辱到了当今主上和最有权势的臣子,细细追究起来,可是天大的祸事!

  刚才还器宇轩昂的儒生们纷纷都神色惶惶,尤其是那位第一个回答的西斋生,想出风头却惹祸上身,脸色发白,一副极度虚弱的嘴脸。望着这情景,折扇遮住了下半边脸的具容夏笑得更开心了。

  文在信看着具容夏没有丝毫惧意的眼睛,一瞬间了悟夏仁秀新榜礼真正含义后的所有担心像都落了空。

  以前那个总喜欢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又爱臭美的小不点确实长大了。他现在回来,大概就是要告诉自己,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保护自身。即使外表那么轻浮夸张,到底,他还是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成长为真正的男子汉了。

  曾经说好的一辈子守护谁的承诺,对方已经不需要了吧。

  应该是很欣慰的心情。文在信想笑,不知为什么嘴角的肌肉牵动得那么勉强;想走开,脚下生了根似的看着那个身影不愿移开视线。

  文在信的目光聚焦处,那张自信美丽的容颜是如此动人心魄,又是如此陌生。

  

  3

  “本来嘛,大家同是成均馆的儒生,同门之间说说笑笑,偶有些不妥言辞彼此体谅一下也就过去了。可是,对主上大不敬的话,就算我想替你们包庇,身为成均馆的掌议,也不可能坐视不理呀。”明明具容夏才是挑起祸端的魁首,他却把自己说得好像是置身事外。深知上当的众儒生对他恨得牙痒痒,又莫可奈何。现在他轻轻几句话,把夏仁秀也拖下了水。

  本一心看热闹的炳春情知不妙,拉扯着高峰,两个人瑟瑟发抖。追究起来,如果猜题的人是罪过的话,那故意让人想歪的出题的人自然更加罪大恶极。炳春不知道该不该说全都是掌议出的题,与自己无关。

  仿佛清楚炳春的想法,夏仁秀嫌恶地瞥了他一下。

  众人齐齐瞪着掌议,有人私下开始议论是不是掌议想公报私仇出了这么个题目给具容夏,害得大家都陷入了困境——具容夏除外。

  掌议是成均馆里唯一有奖惩权利的职务,老师只有记录儒生行为的权利,无权随意处置犯下过错的儒生。而对于儒生的言行,如果掌议认为有必要,也可以向朝廷上奏,表达意见。

  如果说今天的儒生有过错,那不是一个人的错误,而是成均馆儒生全体的过错,勿论少论老论南人——党派的区别在此时倒模糊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夏仁秀绝对不可能冒着得罪全体儒生包括许多老论子弟的风险,去向朝廷报告这次儒生的失言行为。追根究底,他自己也逃不了责任。

  “可是呢,如果没有题目错误的引导,大家又怎会犯下这么严重的过错?出题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假如他的企图是让接受新榜礼任务的儒生故意去做出这样的猜测……”具容夏不忘煽风点火,“这个家伙就太危险了。新榜礼出题的人只可能是成均馆的前辈师兄们,要找出来应该很容易。”

  这段话很有效果,仿佛风力助长了火势,大家议论掌议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夏仁秀一言不发,睥睨所有的儒生。只需冷冷地一扫视,对掌议有所责怪的说话声立刻小了很多。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那家伙设计这种题目期望解题的人犯下不可弥补的过错,是为不仁;同为成均馆的儒生,相聚即缘,本该提携后进的先进们却以此陷害同门师生,是为不义。再者,为一己之私罔顾原应当比父兄还要尊敬的主上和重臣,任人质疑其功绩和信誉,是为不忠不孝。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人,还怎么能待在成均馆?你说是不是,掌议?我等你用你的良心和义理来做出正确的评判呢。”具容夏的折扇轻轻抵住夏仁秀的胸口,那应是“良心”所在之处。

  至此,具容夏已成功反将了夏仁秀一军。他面若春风,而口中的词句如风雪刺骨。炳春和高峰噤若寒蝉,靠在一起止不住浑身发抖,害怕一个不好夏仁秀就让他们两个顶罪接受处罚。

  夏仁秀笑了下,比他生气的脸还让人胆寒,猛地抓住了具容夏轻摇折扇的手腕。具容夏一惊,下意识地想挣脱,但是此时从小与体力活绝缘的身体的坏处显露出来,他怎么也挣不过自小习武健身的夏仁秀。笑意微微凝结,暗自吃痛之余,不悦的神色从具容夏眼中一闪而过。

  具容夏看起来个子也就与一般男子差不多,可夏仁秀察觉自己掌中的手腕比想象中纤弱无力多了,嘴角抿出一丝冷酷的弧度,狠狠一握之后放开了他。

  “对主上和朝臣大不敬的答案自然是错误的,既然大家讨论的不过是错误的答案,没有奉其为正确,那么何来大不敬?如果对诸位儒生的忠君爱国之心都不了解,主上第一个要惩罚的,就是我这个不称职的掌议。”夏仁秀面对惶惶然的儒生,给大家吃了个定心丸。事已至此,他必须给这些人一个交代,承诺自己不会将此事上报朝廷。实际上也不用担心敌对派系会拿此事大做文章,因为各个派别的儒生几乎都加入了方才对左议政类比曹操的推测,真要拿此事攻击政敌,谁也不会捞到好处。这大概是具容夏所设圈套的唯一的优点。

  一听掌议发话,众人纷纷点头抚胸,不用担心仕途因为今夜的无心失言受到无故的阻碍,对掌议将要产生的一点小小的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具容夏蹙眉揉捏着被夏仁秀握过的手腕,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的手腕会被折断。

  

  4

  “倒是你,具容夏,你的答案是什么?错误的答案被剔除之后,如果你不能给我们一个正确的回答,泮水桥下的尿浴就等着你了。”夏仁秀转向具容夏。

  “厉害,厉害。”具容夏击节赞叹。歪着脑袋向夏仁秀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夏仁秀本不该理会的,可是看着那白皙的手指在眼前画着圈圈指引着自己,不知不觉已把身体凑过去。

  具容夏附耳低语,“不愧是掌议,我太佩服了。几句话就打消了儒生的不满,维护了自己的人望和威严,立刻将我引入新的困境。可我最佩服的,还是你出的那道题目,正确与否都在你一念之间,无论我是否按照题目的指示完成任务,今夜的责罚都免不了。如果我真带了李先埈的诗词来,不光是树立了你的威信,还有为女子做诗的李先埈一直以来的清誉也会受到质疑——或许,这才是即使成为状元也免不了被说成是由于李先埈没有参加考试才由兵判家长子拔得头筹的你,最想要的结果吧。”

  夏仁秀冷静的面部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隙。

  具容夏离开他,再次拿出刚才据说是李先埈所作的诗词,向大家挥舞,但谁也看不清那纸上到底写的什么,“我可是具容夏啊,如果只是要求取得李先埈的情诗这种事怎么可能难得到我?可惜啊可惜,我这张纸上是不是李先埈的诗作,已然没有验证的必要了。若是李先埈写的,那么不就正好印证了你们刚才错误的答案了吗,给你们的失言留下了罪证了呀。”以为具容夏还要揪着方才儒生关于曹操和左相的讨论说事,刚放下心来的一些胆小的儒生又脸色发白。朝着色变的众人笑笑,具容夏善解人意地眨了下眼睛,“所以啊,这张纸还是烧了的好,别去问到底是谁写的了,对我们大家都好,是不是?”

  儒生们立刻点头叫好。炳春和高峰也加入到赞同的行列,为了自己的安危有些忘乎所以了,直到沉默的姜武冰冷的视线射到他们身上,他们才噤声。

  具容夏就那么逍遥地走到燃烧的火盆前,把纸张点燃,心满意足地注视着那张纸很快烧成灰烬。末了抖抖被火舌舔了一下的手指,微微嘟起了嘴。

  夏仁秀默默看着,苦于无法动手抢过来。众目睽睽之下,硬要留下那张纸无异于公然与所有的儒生作对。

  李先埈到底有没有给女子写过情诗,成了无法证实的谣言。他的名誉人格,在官员百姓的心中仍将是一如既往地清白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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