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这样下去,我就送你出国!”
又来了。
游戏手柄被扔了出去,电视机插头被拔掉,常漾打了个哈欠,黑色屏幕倒映出自己枯槁的模样。
“我们老常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还是这句。
他无趣地想,老常家的脸面可真经得起丢,丢了这么些年了,还没到尽头呢?
母亲看着儿子无动于衷的模样,抽泣着说:“漾漾,你说句话好不好?你别这样吓妈妈。你爸爸也是为了你好啊。”
啊,原来又是为了我好啊。常漾勾着嘴角笑了,全世界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的对我好。
父亲被激怒了,大吼:“你笑什么笑!你这是什么态度!”
常漾转过头,空洞的眼睛看着这位跟自己有三分相像的男人,他说:“送我出国吧。”
父亲愣了:“什么?”
常漾重复:“你骂我多少次我都会再犯的,别折腾我,也别折腾我妈了。送我出国吧,我不给老常家丢人,我去世界友人面前丢人。”
母亲惊讶地问:“你怎么突然想出国了?你以前不是不肯出去的吗?想通了?国外其实挺好的。”
原因是什么?常漾心想,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他只开出了唯一的条件:“出国之前,我想再去一个地方。你们谁也不准跟着我。”
从建陵到襄津没有直达的火车,听说铁路还在建造,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建好。
常漾坐了三个小时的火车,再转大巴车一个半小时,清早出发,到达襄津时已经是中午了。
刚走出客运车站,开黑车的人纷纷拥了过来,操着当地的奇怪口音说着乱七八糟的话,隐约能听懂一些,无外乎“去哪里?要不要拼车”这样的话。
常漾沉着脸看着这群围过来的中年男人,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滚开。”
他最后打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里,他沉默了半天,想了一个极聪明的答案:“去……你们这儿最好的高中。”
襄津压根儿没几所高中,孰优孰劣高下分明,司机当下就明白了:“去育淮是吧?你坐稳喽。”
原来费遐周选择读的高中叫育淮。
尽管这个司机绕了不少路,坑了常漾好几十块,但是他不在乎,带着他找到这个学校,够了。
正是中午放学的时候,人海茫茫,学生们大多穿着简单、发型相似,想要找人,难得很。
常漾也不着急,买了瓶运动饮料,坐在路边慢慢找。
他是来找费遐周的。
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主角轻易就能从人海里瞧见他想见的人。常漾运气没那么好,来襄津的第一天,他连费遐周的影子都没见到。
虽然没有凭据,但是常漾笃定费遐周一定在这个学校,他成绩好,不会去其他地方,也没必要。只要守着这里,总有见着的时候。
育淮中学附近衣食住行设施齐全,常漾出门时,母亲给他塞了不少钱,而来了这个三线小县城,他才发现这里的物价水平比建陵低太多了。他压根儿用不了这么多。
像是为了刻意炫耀自己是大城市来的人一样,常漾压根儿不看地图,打到一辆出租车就跟司机说,带我去全市最贵的饭店、最贵的酒店、最贵的商城。大部分的司机听见这话都会从后视镜里多看这个年轻小伙子两眼,有的在心里盘算着怎么绕路坑他的钱,有的不动声色地翻白眼,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了。
不过,也遇到过一个不一样的。
“哟,小伙子,你是不是离家出走了啊?今儿也不是周末,你怎么不上学啊?”
说这话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司机,大腹便便,车前摆着招财猫、小盆栽,还有一张一家三代的全家福。
常漾懒得废话,只说:“你管那么多干吗,开你的车就行了。”
“脾气挺大啊,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司机乐呵呵地笑了笑,也不恼,“得嘞,那我载你去贵宾楼,咱们这儿的饭店就数这家最贵了。不过我可把话说在前头,最贵可不代表最好吃啊。”
“就往这个什么贵宾楼开。”常漾拍板定音。
到了贵宾楼,常漾才相信,那个老司机说的不是假话。
太难吃了。
这家饭店名字取得贵气,菜却做得令人一言难尽。中西餐混合,每个套餐都不离帝王蟹、燕窝和鲍鱼。
不是常漾想炫富,但他的确从小吃着这些长大的,第一次尝到低配版本,吐得满桌子食物残渣。
恼火地付了账,痛骂了一顿服务员,常漾出门前,听见厨房门口一个特别的声音。
“老板,打包一份羊肉汤,一定要是刚做好的哈。”
说来别人可能不相信,其实常漾的记忆力极好,就算是只见过一次的人,他也能记住。
更不用说,这个人还曾经揍过自己。
那个人好像是姓聂,个头突出,相貌也不俗,虽然是在人堆里也很好辨认。对方穿了一身黑漆漆的衣服,看起来就像地摊货,正倚在厨房入口处,站没站相。
一个穿着围裙的胖大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眯眯地说:“哟,又是你啊聂瑜。还跟以前一样,不放葱不放胡椒?”
“嗯。”聂瑜点头,“对了,你们这儿还有南瓜粥没有?家里小朋友消化不好,想给他买点甜粥。”
“南瓜粥有的是。要不要来点甜酒酿?”
“得嘞,那就都来点。”
胖大妈笑道:“你对你家弟弟可真好,前两天买菜遇着你奶奶,她还跟我说呢。说你弟生个病,你比她还着急。”
“不是弟弟。”
“啥?”
聂瑜咳嗽一声,纠正道:“家里那位,不是弟弟,是……好朋友。”
好、朋、友。
常漾站在不远处,仔细掂量着这三个字的分量。
他原来也以为,费遐周会是自己的好朋友,一辈子的那种。
常漾从没见过家属区这种地方。
奇怪的户型,陈旧斑驳的墙面,连地上铺的都不是水泥,而是不知道几十年前的石板,坑坑洼洼的,走起路来都硌脚。
常漾一直跟在聂瑜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他拐进巷子里。
“你怎么都起来了?不是说了在床上歇着吗?药吃了没?我就知道你又忘了。祖宗哦,你快上楼躺着,我给你倒热水去。”
巷子里不隔音,聂瑜嗓门大,机关枪似的一通话全给常漾听了去。
常漾就站在他卧室后的窗户下,双手插兜没什么表情。他对聂瑜的话没什么兴趣,他想听的是费遐周的声音。
“我都躺一天了,明天周一了,我作业还没写完呢。”
费遐周大概是生病了,嗓子发哑还带着鼻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很没有活力。
跟上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太不一样了。
上一次,在建陵的时候,费遐周血红的眼睛瞪着自己,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常漾,你这个畜生,你去死好了。”
明明是这么恶毒的话,这么迫切的诅咒,可是常漾并不觉得生气。
他一直期待着费遐周剥开伪善的面孔,露出愤怒而又恶劣的表情,他早就厌恶了对方白璧无瑕的好学生面孔,厌烦了千篇一律的心灵鸡汤。
可他却听见费遐周对聂瑜这样说:“你就让我写会儿作业行不行?给本书看看也行啊……楼上连个收音机都没有,我无不无聊啊!”
前两句是娇嗔的,捏着嗓子装乖巧装可怜,尾音向上飘,像个目的不纯的撒娇。后一句气急败坏,你几乎可以想象他一边说一边跺脚的样子,可偏偏嚷得毫无气势,像布偶猫挥起爪子就以为自己是头狮子一样。
常漾从没听过费遐周这样说话。
也不能完全说没有。仔细想一想的话,在过去曾经有那么一次。常漾故意往费遐周的饮料里兑了酒,对方的酒量差到不行,没喝两口就两颊泛红,开始说胡话了。
常漾一直相信醉酒的人不会伪装自己,他想看看这个十全十美的好学生的另一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听见了费遐周可怜巴巴的话。
“哥哥,他们……他们又抢我的糖,还说我爸爸是暴发户……哥哥,你帮我揍他们好不好?就揍两下。”
费遐周说这话的时候,整个身子都倒在了桌子上,小拇指钩着常漾的衣服,醉眼惺忪,面若桃色。
你什么时候有一个哥哥?
彼时的常漾只以为费遐周在说胡话,一方面失望于他竟然没有耍酒疯,并没有看见自己期待的画面;另一方面却诧异,这只骄傲得不得了的孔雀,原来也有低下头求人的时候。
甚至,这根本不算是求人,这分明是撒娇。
常漾倚着土色的墙,昂贵的衣服蹭了一身的灰。
你那时候想着的人,原来是这一位。
会跟聂瑜再干上一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从聂瑜发现他最近一直跟踪费遐周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迟早会发生的。聂瑜是匹家养的狼,但再怎么被驯化,狼也始终是狼,面对敌人的时候,照样咬他个血肉模糊。
常漾一直以为自己是赢家。
费遐周不惜滚钉板也要做证人,在无数成人面前暴露自己最深处的屈辱,他把自己仅剩的尊严都可以扔掉不要了,可最后常漾也不过是赔了些钱,象征性地在少管所里待了几天就出来了。而离开建陵、逃之夭夭的,却是他费遐周。
这次也一样。
当聂瑜提出“谁先倒下谁就先滚蛋”,用这种极其粗暴原始的方法来解决问题的时候,常漾也坚信自己一定能胜利。
直到倒下去的前一秒,他仍旧如此以为。
“费遐周和你不一样。”最后,聂瑜对他说,“不要把你肮脏的、自我放弃的人生转移到他的身上。无论发生什么,他永远、永远也不会成为第二个你。”
常漾猜测,或许这一次自己不得不认输了。
不是因为这一架输给了聂瑜,而是因为聂瑜已经彻底看穿了他——他投射在费遐周身上的,独断而又卑微的共鸣。
直到最后,常漾还是选择去见费遐周最后一次。
这个体面又理智的人没有变得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歇斯底里、冲昏头脑。费遐周只是一言不发,眼中冰冻三尺,尽是冷漠和鄙夷。
可这却是为了另一个人,甚至不是为了他自己所遭受过的痛苦。
其实这本应该是个道别的。常漾在心里说,可是即使他说出一句再见,大概也会被误以为是威胁。
算了。
费遐周,你什么也不是了。
常漾平静地走了。转过身的那一刻,肩头仿佛有千斤重担卸了下来,背负在身后的那面镜子终究还是破碎了。他告诉自己,是他亲手将费遐周逐出了自己的领地,而不是这个人否定了自己。
走到半路,母亲的电话打了过来。
“宝贝生日快乐!妈妈忙了一整天差点忘记给你打电话了。你在外面玩得开心吗?乡间景色好不好啊?”
原来这漫长的一天也快走到尽头了。
他的生日,十八岁的成人日,就这样在一个小县城里浪费掉了。
路过一家工艺品小店,常漾停下了脚步。
橱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工艺品,稻草编织物、羊毛毡、手工瓷器,还有摆在顶端的一个飘着雪花的水晶球。
常漾望着水晶球,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再也不会来这个破烂地方了。”
签证很快就办下来了。
母亲很舍不得儿子,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抹眼泪。父亲倒没什么感觉,上班、应酬一切照常,回到家的时候还哼着小曲儿,就差说一句“可算把你这个扫把星送走了”。
“宝贝啊,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东西没有?有什么不够的一定要跟妈说,澳洲买不到的妈就给你寄过去。”
要不是为了看住他的父亲不在外面拈花惹草,母亲恨不得也跟去澳洲才好。
她将儿子小时候的相册塞进包里,又扫视了一遍书架,问:“这些小摆件要不要带过去啊?我看你挺喜欢的,特别是这个水晶球——”
“你不要碰我的东西!”
常漾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大吼一声。
母亲被他的音量吓到,手里的玻璃工艺品没抓稳,“砰”的一声,碎了一地。
压在水晶球下的明信片也随之飘落,晃晃悠悠,无声地覆盖在玻璃碎碴上。
母亲慌张地解释:“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妈妈再买一个给你好不好?”
“不用了……”
常漾甚至连愤怒都感受不到了,脑袋像麻木了一样,所有的情绪都退了潮,只剩下干枯的河床,遍地残叶。
脚底踩上了玻璃碎碴,他却像毫无痛感一样,蹲下去,捡起了那张明信片。
明信片的正面是江南的雪,反面是几行稚嫩却工整的字:
“祝你生日快乐!不好意思之前生病了,没有赶上生日当天,送这个水晶球给你补上。希望你每年生日都能开开心心的。我们一直做好朋友吧!”
常漾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打着战。
最后,他“哗啦”一声撕了明信片,一次又一次,直到纸片碎到没有办法再被撕扯的地步,他才最终罢了手。
他松开拳头,从高处坠落的白色纸片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雪。
可他想,澳洲的三月是不下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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