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必……当心晏澄……”
最后四个字绯雪咬的很用力,黯淡无光的双眸突然变得坚毅而强势。
晏泠脸色微变。
若非眼下的状况,他一定会对绯雪冷嘲热讽。
然而此时此刻,他说不出不信绯雪的话。
“好,本王答应你。”
绯雪惨淡的面庞绽放出如释重负的浅笑,哪怕脸上有脓疮,这抹笑容仍看呆了晏泠。
下一秒,绯雪猛地捡起地上的断箭,刺向自己的心脏。
扑哧!
鲜血喷涌,染红双目。
绯雪呆若木鸡,松开握着箭杆的手。
锐利的箭头刺中的,是晏泠的手掌。
箭头与箭杆扎进肉里,顷刻间令晏泠这只手鲜血淋漓。
绯雪瞪大的异瞳剧烈动摇。
他没想过晏泠会阻止他。
倒不是他认为晏泠过分冷血,不在意他自尽。
他只是认为自己自尽的动作足够快也足够果决,晏泠根本不可能来得及反应。
除非……
绯雪心脏扑通一跳。
除非晏泠一早就猜到他会选择自我了断。
身上的箭伤还没好好处理,这下又多了新的伤口,晏泠多少有些烦躁。
“你给本王听好了……”
虽说晏泠语气不善,声音里也透着怒气,不过绯雪并没感觉到晏泠是在冲他发火。
“你是本王的罪奴,是本王的仇人,你的身体、你的心、你的命都是属于本王的,没有本王许可,你没有求死的资格与自由。”
一如既往的霸道,很符合晏泠的作风。
若是换个境况,绯雪肯定会感到无法呼吸的压抑。
然而眼下,他行将就木,晏泠这番话听上去反而像是对他的鼓励。
“不要动不动就想死,本王当初被你害的一无所有也没想过去死。”
晏泠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裹住绯雪冷得直发抖的身体。
“要死也得拉上害你的人一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裸着上半身,晏泠将所有能用上的兵器都带在了身上,而后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情况。
他背对着绯雪,伤痕累累却又结实健硕的脊背莫名带给了绯雪安心与可靠的感觉。
“本王发誓,定会带你活着离开这里,说到做到。所以……”
在绯雪身边留下一把匕首,晏泠与绯雪目光相交。
这是晏泠第一次在绯雪的眼中看到示弱——
对他的示弱。
这也是绯雪第一次在晏泠的眼中看到不舍——
对他的不舍。
“所以乖乖待在这里,等着本王。”
搁下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后,晏泠谨慎地离开了这个他们暂时躲避的屋子。
屋子里只剩满地腐烂的尸体……
和唯一的活人绯雪。
绯雪垂眸,虚弱的五指缓缓握住晏泠放在他脚边的匕首。
这把匕首,他知道晏泠是留给他防身用的。
经过一次自尽失败,晏泠笃定他不会再次自尽。
“就这么肯定我会服从你的命令么,王爷?”
从干裂凝血的嘴唇之间泄出微弱的话音,绯雪禁不住苦笑,握着匕首的五指收紧。
是的,晏泠确实足够了解他。
他会服从晏泠的命令。
哪怕晏泠早已不将他视为自己的影卫。
可他却永远视晏泠为自己的主人。
绯雪本就重伤未愈,又染上瘟疫,哪怕一动不动坐在地上休息,仍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与煎熬。
但他会等。
他要等晏泠回来。
绯雪从晨曦初露,等到日上三竿,从如日中天,等到日落西山,从夕阳西下,等到夜色阑珊……
晏泠还是没有回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忽地袭击了绯雪,绯雪身子一颤。
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匕首,然而现如今,他连拿起一把匕首都要用上吃奶的力气,手腕和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令他烦躁不安。
他怕晏泠出事。
可拖着这样一副病恹恹的身体,他又能做什么?!
绯雪握成拳头的手颓然捶向地面,泪水上涌,连喉咙都变得咸涩。
“就这么信不过本王?”
猛地抬起头,绯雪模糊的双眼渐渐变得清晰。
借着月光,他看到晏泠高大挺拔的身躯堵在大门口,满身是血。
双眸圆瞪,没等绯雪问出口,只听晏泠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别担心,不是我的血。”
一边说,他一边将一个包袱放在绯雪面前。
这个包袱是晏泠离开之前身上所没有的。
晏泠在绯雪的面前将包袱打开,里面各式各样的草药惊呆了绯雪。
不错,晏泠很幸运,找到了一间药铺,将里面的药材洗劫一空。
不止如此,他还杀光了药铺里的掌柜与伙计。
晏泠身上的血便是他们的。
听完了晏泠的讲述,绯雪沉默不语,片刻,他开始借着月光帮晏泠一起挑拣药材。
他不会指责晏泠滥杀无辜。
晏泠一路上躲开了搜捕他们的官兵,唯一见过他的人便是药铺掌柜与伙计。
没有人能保证对方不会出卖晏泠,不会向官兵举报他的踪迹。
换成绯雪,绯雪也会这么做——
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月光清冷恬淡,像一层寒霜,也如碾碎的白银。
在充斥着血腥与腐臭的这间屋子里,唯有这片淡雅冷光带来了唯一的美好与静谧。
绯雪与晏泠相顾无言,只是默默在众多繁杂的草药之中挑挑拣拣。
两个人虽无交流,却有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默契。
时而,晏泠布满硬茧的粗糙的手指不小心碰到绯雪的手,肌肤一瞬的触碰与摩擦,带给二人的心动竟远胜之前无数次简单粗暴的情事。
这种感觉令绯雪不可思议。
即便在他做晏泠影卫的那些年也不曾有过。
他受伤虽是家常便饭,每一次晏泠也都有帮他上药。
可是,那些时候,狼狈的人是他。
只是他自己。
晏泠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矜持尊贵的主人。
然而此时此刻却大不相同。
这一回,晏泠与他同样凄惨,甚至看起来比他还要狼狈不堪。
似乎若非在被人追捕、东躲西藏的眼下,他和晏泠永远没有平等的时候。
浓密的长睫缓缓上扬,绯雪情不自禁地盯着晏泠看。
晏泠把身上的衣服都给了他,自己一直裸着上半身,脸上的伤痕和血污也没有擦。
然而即便如此,被淡淡月光所勾勒的五官,仍是剑眉星目,英武不凡。
察觉到绯雪的视线,晏泠头也不抬地问:“你觉得本王现在这副样子很好笑么?”
绯雪一愣,摇头,“我觉得王爷你很英俊。”
挑拣草药的手指顿了顿,晏泠抬起眼帘。
映入眼帘的绯雪,脸色仍旧铁青,双颊并无泛红。
晏泠意识到,绯雪称赞他的这句话里并不包含情欲的意思,而只是单纯的欣赏。
黑暗中,绯雪的异瞳很明亮,目光如炬。
晏泠耸肩一笑,“是因为本王没穿衣服吗?”
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裤子,他接着调侃:“搞不好本王把裤子脱了你会觉得本王更英俊呢!”
绯雪眉心一蹙,“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说骚话?”
晏泠满不在乎,反驳道:“这种时候是哪种时候?在本王看来,现在正是有一线生机的时候。”
说罢,他将挑拣好的草药分成几份,用匕首的刀柄将它们捣碎成泥,然后用食指和中指蘸上一些。
“……别碰我……”
当意识到晏泠想要往他的脸上涂抹草药时,绯雪迅速将脸扭向一边。
如果可能的话,他不想用这张生了脓疮的脸面对晏泠。
好在此刻夜已深,光线昏暗,晏泠应该也看不太清他的脸。
“我自己来就好。”
话音刚落,绯雪的下巴突然被晏泠的手指掐住,脸被强行扭了回来。
“你这是怕本王嫌弃你现在的脸么?”
绯雪沉默,不自觉地抿起薄唇。
这个默认的反应逗笑了晏泠。
晏泠将手指头上的草药涂抹在了绯雪脸上的脓疮上。
绯雪虽然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脓疮,但染上瘟疫的人他又不是没见过,那些脓疮看一眼都会叫人觉得恶心。
可是晏泠的双眼却一直盯着他的脸,眼神中不仅没有嫌弃,还满是怜惜。
绯雪一度认为是自己看错了。
晏泠没理由怜惜他。
不让他死也是因为他死了,晏泠就没了玩物。
绯雪一直在强迫自己不要对晏泠抱以不切实际的幻想。
因为幻想到头来梦醒,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随着晏泠将草药涂抹在脓疮上,绯雪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变快。
从绯雪宝石般明艳的鸳鸯眼里,晏泠看到了暗流涌动的矛盾与克制。
绯雪确实不是个会放纵自己的类型。
但正是这种骨子里的禁欲,让他欲罢不能。
晏泠涂药的动作仔细又温柔,既怕弄疼绯雪,又怕错过每一处脓疮。
“你……不怕被我传染么?”
黑暗中传来绯雪淡淡的声音。
“你赶紧把身体养好,这样本王染病的时候你就可以照顾本王了。”晏泠说的理直气壮。
绯雪忍俊不禁。
挂在唇角的笑容渐渐凝固。
他的身体……还能养好么?
“这种症状本王曾经见过……”
像是会读心术一般,晏泠一开口,便戳中了绯雪的心事。
“本王也曾经染上过这种瘟疫,只要用对药,假以时日,定能药到病除。”
知道晏泠是在安慰自己,绯雪一言未发。
假以时日……
他们两个现在病的病,伤的伤,外面是全城戒严追捕他们的官兵。
他们还能有多少时日?
绯雪拼命地思考如何才能确保晏泠万无一失、逃出生天。
然而只要晏泠还带着他这个累赘,就无论如何也办不到。
想的头痛欲裂,绯雪干脆闭上眼。
晏泠以为绯雪是乏了,在让绯雪嚼了些草药后,他搂住绯雪的肩膀,让绯雪靠在他的肩膀上。
两个亲密相拥的身体看起来宛如无比恩爱的眷侣。
四周万籁俱寂,鬼火狐鸣。
“王爷……”
突然,晏泠听到绯雪问他:
“你过去染上瘟疫……是在晏家被诛九族后,你与晏澄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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