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月光将满地白雪照得冰冷。
男子迈着缓慢的步子,一步一步踩在皑皑白雪之上,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是沉重而又悲凉。
这名男子明明身材高大挺拔,肩宽腰窄,身上的玄狐大氅也是非富即贵。
然而男子整个人散发出的气息却犹如幽怨的女子一般,走入寺中的背影浸透着无尽的落寞、孤寂,令人黯然神伤。
大雄宝殿厚重的大门吱嘎一声被人推开,晏泠走了进来。
殿内,漆黑一片,映在同样漆黑的晏泠的眸子里,宛如深渊。
上一次他进入这里,是带着绯雪。
鎏金的释迦牟尼佛像巨大,晏泠唯有仰望的份。
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逃不过那双普渡众生的眼睛。
上一次,晏泠把绯雪压在这座佛像上,狠狠地侵犯绯雪。
那时绯雪曾问过他,“王爷认为对神佛不该有敬畏之心么?”
“那种东西本王从未有过,今后也不会有。”
当初,他是这么回答的。
“所以这便是报应么?”
晏泠喃喃自语。
从小到大,他从不信神佛。
若世间真有神佛,皇帝又何苦招兵买马,派大军上战场拼个你死我活?
若世间真有神佛,为何他晏氏满门忠良却被皇帝忌惮陷害,惨遭灭门?
若世间真有神佛,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天灾人祸、人间疾苦?
说到底,这个世上唯有一条法则:
弱肉强食。
晏泠缓步来到大佛脚下,弓着背,将一盏盏蜡烛点燃。
什么天道轮回,因果报应,他从没放在过眼里。
更不认为什么烧香拜佛就能让愿望成真。
那不过是弱者的痴人说梦。
简直是笑话!
晏泠点燃三炷香,拿在手上,然后毕恭毕敬地跪在了释迦牟尼大佛的脚下。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跪拜神佛。
轻阖眼帘,晏泠虔诚地给大佛磕了三个响头。
“佛祖在上,我晏泠一生杀戮太重,对佛祖亦多有不敬,但从今日起,我愿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每日吃斋念佛,供奉香火……只求佛祖……把我的阿雪还给我……”
声音开始颤抖,烛火映衬下,晏泠面色憔悴,双眼通红,泪光闪烁。
曾经,晏泠以为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结果现在他才清醒过来——
他不过就是个可怜又愚蠢的男人。
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在伤害挚爱,直到亲手逼死了对方。
“为什么……”
一开口,晏泠声音沙哑哽咽。
为什么他不信?
绯雪明明一次又一次地跟他解释,明明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他提防晏澄。
可他就像中了邪一般把绯雪的所有真话都错误地归结为是绯雪在嫉妒晏澄。
“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这是身为臣子的他曾经对为君者的江晟说过的话。
然而他自己却偏听偏信,铸成大错。
脑海中浮现出过去绯雪同他解释时拼命的样子,晏泠结实强壮的身躯抖若筛沙。
“阿雪,对不起……”
满是懊悔的道歉回荡于空旷的大雄宝殿之上,晏泠就这样举着香,长跪于释迦牟尼佛像前,任由燃烬的香灰烫伤自己的双手。
这点疼,跟失去绯雪相比,算得了什么。
这点疼,跟绯雪当初受到的委屈和伤害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此刻,留给晏泠的唯有深深的悔恨和愧疚,宛如挨了一顿鞭笞,抽在他心头,把他的心脏抽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阿雪,对不起……”
“阿雪,对不起……”
“阿雪,对不起……”
对着空空如也的大殿,晏泠一遍又一遍地对绯雪忏悔。
然而……
绯雪听不见。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绯雪再也听不见,看不见。
天人永隔,便是他与绯雪最终的结局——
他一手酿成的结局。
晏泠咬紧牙关,殷红鲜血从嘴角流出来。
他就这么跪在大雄宝殿里,跪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夜里,晏泠离开了永兴寺,回到了静岚小筑。
燕京的冬夜格外冷,静岚小筑冷上加冷。
因为里面放了一口冰做的棺材。
这口棺材,是用北岭雪山上的千年寒冰打造,偌大的中原绝无仅有。
而这口棺材,本是番邦进贡给江晟的。
但因为晏泠需要,江晟割爱,把这口冰棺给了晏泠。
此时,冰棺里躺了个人。
在一灯如豆的屋子里,此人精致绝美的面容栩栩如生,似是睡着了,点缀着鸦羽般长睫的眼帘仿佛下一秒就会抬起,露出那两颗宝石般璀璨夺目的异瞳。
“阿雪,我回来了。”
晏泠来到冰棺旁,无视冰棺散发的刺骨寒气,整个人趴在上面,温柔又仔细地帮躺在冰棺中的绯雪擦脸。
绯雪的脸,白得透明,就像这冰棺一样。
擦着擦着,豆大的泪珠砸在这张冰清玉洁的脸上,又把脸弄脏了。
从冰棺之中传出呜咽声,不是躺在冰棺里的绯雪发出来的,而是扑在绯雪身上的晏泠在哭。
骗人……
他烧香拜佛,祈求佛祖,可他的阿雪还是没有醒过来。
晏泠的心痛得颤抖。
他与绯雪,明明可以有不一样的结局。
那么多年的时间,那么亲密的相处,那么多次的机会……
晏泠越哭越凶,像个无助的孩子。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倒流回隆德四年的那个冬天……
在那个平平无奇的冬天,晏泠初遇绯雪。
其实,在初见绯雪的那一瞬间,晏泠便对绯雪生了歹念。
说他对绯雪一见钟情也好,说他是见色起意也罢。
总而言之,晏泠是个很相信自己野性直觉的人。
第一次见到绯雪,哪怕绯雪衣衫褴褛,脏兮兮的像个小乞丐,可他还是打从心底涌出一股冲动——
他要将这个少年变成他的人。
那个时候晏泠的想法很单纯也很邪恶,他想让绯雪做他的书童,贴身在他身边伺候,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将绯雪吃干抹净。
怎料,他爹也不知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还是当真认为绯雪是块练武的材料,竟然命绯雪去做晏家的影卫。
影卫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晏泠心知肚明,影卫就是把脑袋拴在腰上,随时都会丧命。
不过就是个美艳的奴才,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那个时候,晏泠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可真当绯雪被扔进了影卫的训练营中,晏泠却舍不得了。
他每天都会跑到训练营附近去偷看绯雪。
绯雪并不知道他来了,他没让绯雪知道。
虽然他一开始有叮嘱过他爹别把绯雪弄死了,可他还是不放心,毕竟对他而言绯雪很重要,但对他爹而言不是。
于是他找到负责训练新人的当时他们晏家的影卫首领雷影,嘱咐雷影务必让绯雪好好活下来。
晏家影卫的训练方式是很残酷的,不止有皮肉之苦,甚至还有精神折磨。
尤其是针对长相秀美如女子的少年,雷影甚至会教导他们如何勾引男子,主动献身,去敌营刺探情报。
还有些年幼的美少年会被雷影找来的彪形大汉先轮.暴一顿,只有身心在摧残中仍冷如磐石,坚韧不拔,才能在敌人的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下守口如瓶。
然而这些,绯雪都躲过了。
原本像绯雪这种又弱不禁风又美若天仙的少年,最适合以色侍人。
绯雪底子并不好,雷影训练过太多太多新人,也见识过太多太多高手。
能称得上天赋异禀,武学奇才的人,唯有晏泠。
像绯雪这种类型,在雷影看来绝对熬不过严酷残忍的训练。
所以绯雪刚入训练营时,他就想把绯雪训练成以出卖色相来诱惑敌人,等到敌人沉醉于他的美色而大意时再将敌人一击毙命。
于是雷影将年仅十岁的绯雪用铁链绑了起来,从小倌馆花钱找来了一群专门为新来的小倌开.苞的壮汉。
然而,他的这一计划却因晏泠的出现而泡汤。
晏泠别看只有十二岁,带给雷影的压迫感却是远大于晏雄的,雷影也不明白这样一名少年怎会有如此惊人的气场。
绯雪的命与清白都是被晏泠保了下来。
晏泠起初也没指望绯雪能被训练到什么程度。
因为绯雪真的很瘦弱,大风一吹就能吹跑的那种。
雷影也是同感。
晏泠每天也只是偷偷摸摸过来看看绯雪,毕竟绯雪很漂亮,就是杵在那里当个摆设,也是好看的。
然而出乎晏泠的意料,绯雪的武功日益精进,人也变得愈发冰冷。
为了不让其他受训的影卫看出端倪,雷影在训练绯雪时并没有太过放水,只不过若他的那些严酷训练绯雪承受不住完成不了,他也不会强求或惩罚。
结果,绯雪全部咬牙挺了过来。
不仅如此,绯雪还会深更半夜爬起来自己反复练习,甚至数次昏厥。
雷影发觉绯雪远比他想象得能吃苦。
起初晏泠找到他,对他再三叮嘱时,他还以为绯雪就是个绣花枕头,既然早就攀上了晏泠这个高枝,何必入训练营做影卫?直接去做晏泠的男宠岂不更好?
晏泠也是,他以为在他嘱咐完雷影后,绯雪的训练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绯雪自己却勤学苦练,不畏艰险。
渐渐地,雷影不再在乎晏泠的命令,开始愈发严格地训练绯雪。
而晏泠也不再要求雷影给绯雪放水。
因为他在经受着严酷训练的绯雪身上看到了一股超出想象的强大生命力。
虽然每一次亲眼目睹绯雪挥汗如雨、遍体鳞伤,晏泠都会感到左胸口闷痛难受,可同时,他也看到了绯雪视死如归的决心与坚韧不拔的信念。
为什么……绯雪这么能吃苦?
绯雪无论如何也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晏家影卫会不会……是为了他?
每当在心中这么想,晏泠都会兴奋得睡不着觉。
但表面上,除了雷影,其他人根本不知道他每天都会去训练营偷看。
看到绯雪受伤,晏泠会心疼。
看到绯雪进步,晏泠会欣慰。
看到绯雪死里逃生,晏泠会如释重负。
只要看到绯雪,晏泠就会感到高兴。
哪怕只是见绯雪一面就好……
晏泠可以开心一整天。
他发觉他的人生再没什么比见到绯雪更重要,再没什么比去见绯雪更有意义。
四年来,晏泠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绯雪。
绯雪一路走来是如何成为晏家的影卫首领的,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
绯雪的努力,绯雪的无助,绯雪的伤痛,绯雪的孤独,绯雪的坚强……他全都看在眼里。
所以当他得知绯雪继承了雷影的衣钵,成为了新一任晏家影卫首领后,他兴冲冲地找到他爹,要求必须派绯雪贴身保护他,并且花了足足三个月时间为绯雪准备了一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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