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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君臣之情

宿岩的风中,时常有种焦糊的味道。当地人称之为:“石头的味道”。

肖南回倒是觉得,那是阳光炙烤大地的味道。

长达十数年离开宿岩的日子也没能将这种味道从她的记忆深处抹去,当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她几乎是一瞬间就被这熟悉的味道拉进回忆之中。

迎面的冷风涌入鼻腔深处,她却在其中嗅到了别的味道。

那是一种夹杂着水汽的土腥味。

像是盛夏时节暴雨将至前夜里的气味。

当然,这只是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她此刻无暇分辨这其中真正的意义,因为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底笔直向前的银光上。

平弦在空气中发出一阵低吟,沾染鲜血的枪头泛着冷光,刺破这重重迷雾,在下一秒牢牢扎进岩壁之中,枪体与石块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两个人的体重加重了惯性作用,她的身体狠狠撞上岩壁,夙未在她怀中一震,她能感受到他的重量透过胸甲压迫在她的肋骨上,胸腔的挤压令她猛地咳出声来。

四周的风更大了,雾气正迅速退散开来。

很快,她和她的陛下将会成为这光秃秃岩壁上的两个靶子,便是随便一个二流弓箭手,也能一箭将他们射个透心凉。

眼下两根飞梭链全部断掉,她手边没有任何可以攀爬受力的物件,好在此处离崖顶不过丈余,只要过了这最后一关,他们就暂时安全了。深深吸一口气,肖南回用脚在岩壁上摸索可以落脚的受力点,随后对怀里的男子说道:“陛下,您要踩着臣的肩膀,才能上去。”

夙未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沉默地抓住平弦,借着她托在腰间的力量,用力向上攀去。

就这一瞬间的发力,两人面前的崖壁发出一声脆响,一道裂痕从平弦刺入的地方炸裂开来,疏松的石块咕噜噜地滚下万丈深渊之下,像是在提醒他们某一种结局。

时间不多了,她不能犹豫。

肖南回将全部力量都集中在肩上,拼尽全力将身边的人举了上去。

而与此同时,她脚下的石块轰然剥落,她整个人挂在平弦上,悬在了半空中。

生死一线间,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慢了,耳边隐隐有呼啸声从远处传来,刺激着她的五感。

有什么声音夹在在其中,急切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她缓缓抬起头,向上望去。

还在不断滚落的碎石中,有一只手就悬在她头顶。

一只纤瘦、白皙,骨节分明的手,那手的手腕上还戴着一串成色甚好的佛珠,简直就像是佛祖的手一般。

今日是怎的了,怎么总有种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的感觉?

“肖南回!快把手给我!“

那人的声音刺破四周轰隆的巨响,直钻进她的耳鼓之中。

生的渴望令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去握住那希望,可理智却令她停住了动作。她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铠甲,即便没有这些,对于一个不习武的人来说,她也太重了。

如果他不能将她拉上去,她很可能会将他从崖壁上拖下来。

他是她身为一名天成将领的意义,她不能违背自己的职责。

肖南回怔怔地看着那人的脸,突然觉得:如果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这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面孔,突然变得疾言厉色、情绪失控,倒也是件十分难得的事。

此时此刻,他也确实是那个表情的。

咔。

最后一点支撑碎裂,肖南回感觉手中的平弦一歪,随即从岩壁中脱出。她的身体像一块沉重的石碑,慢慢向后仰去,即将在漫长的下落之后,摔得粉身碎骨。

然后,她翻转的视野在下一秒停住了。一股力量拉住了平弦,阻止了她的下坠。

肖南回顺着平弦向上看去,那只手正牢牢地攥着平弦的枪头,锋利的枪尖将他的手割伤,鲜血汇成几道血线,顺着枪杆上的花纹向下蔓延。

“陛下…...”

她下意识便想放手,然而那人像是能读懂她所思所想一般,厉声喝道。

“你若此刻放手,便是欺君抗旨之罪。”

他又加了一只手,她能看到那双手在颤抖,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了她的脸上。

“甲衣!脱掉你的甲衣!”

她回过神来,用另一只手反手去解甲衣上的锁扣。

光要营最为引以为豪的便是这光要甲,可这甲衣穿戴起来却甚是复杂,锁子扣几乎不可能单手从外解开。然而不幸中的万幸是:方才燕紫的剑气从背后袭来,她的甲衣已经从背后被剖成两半,当下已有几分摇摇欲坠。

手腕翻转狠狠一样用力,整片胸甲应声而落,随后是腰甲、两块护肩…...

她顿时感觉身上一轻,已经流失殆尽的力气此刻似乎又缓缓流回体内,抓紧平弦奋而向上而去。

血在精钢而制的枪杆上流淌,肖南回只觉得手下滑腻不堪,就还差最后一点再也攀爬不动。

拉她的人也已经到了极限,眼看就要不支。

最后关头,她看到了崖边的一丛骆驼草。那是这贫瘠土地上最常见的一种植物,虽然带刺,但根扎得十分坚韧。

她一把抓住它,终于使劲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崖顶。

下一刻,她听到那方才就一直在耳边隐隐作响的轰隆声,一瞬间大噪起来,在她身后的悬崖之下咆哮而过。

劫后余生地两人喘息了一会,从地上缓缓爬起来,向那悬崖之下望去。

那里已经不能称作天堑了。

她一开始以为那只是风声,现下才明白,即便是朔漠风沙也是不可能发出那么大的声响的。

那不是风声,而是水声。

被水坝堵塞多年的天沐河河水倾泻而下,浑浊的河水混杂着两岸经久堆积的砂石,沉重又势不可挡地冲向下游,像是一群出闸的猛兽。

丁未翔得手了。

劫后余生、又见捷报,肖南回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是欣喜的,可方才经历的凶险令她疲惫而心情复杂。

奔腾的河水与呼啸而至的北风一起袭来,将笼罩在大地之上的迷雾一并吹散。肖南回看到一河之隔的对岸、着紫色衣裳的剑客仍立在原处,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却比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透出的杀气。

这一局,她赢了。

“他暂时是过不来了。”

身边的人突然开口,将她从这场对视中惊醒。

帝王的长发在风中飘散,和他那身墨一样不见修饰的衣袍一起飞舞,天地间在他这里仿佛失了颜色,只除了他手上那一点鲜红格外刺目。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请治臣死罪!”

其实此刻她除了请罪,便是给眼前的人行五体投地的大礼也不为过。他刚刚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的性命。这样的举动即便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也受得住她的拜谢,何况眼前人的身份。

河水依旧在耳边呼啸,肖南回许久都未曾听到那人的回应。

她有些忐忑地微微抬起视线来,却见帝王也正看着她。

他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是面容有些苍白,仿佛方才疾言厉色的另有他人。

“卿何罪之有?”

“罪臣判断有误,险些置陛下于险境,陛下顾念君臣之情,救臣于危难之中…...”

“肖卿还是着布衣瞧着顺眼的多。”

那人突兀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自述。她愣住,一时不知该作何答复。

身上的光要甲已经大半解下,只剩半边护臂。想了想,她三下五除二摘掉剩下的那只护臂,活动了一下手臂,觉得倒是轻省了许多,随后再次伏身请命。

她现在又恢复了当伍长时候,身着普通的演武布衣,看起来平凡而不起眼,怎样看也不像是个将军。

“罪臣难辞其咎,但请容臣上前为陛下处理伤口。”

帝王没说话,向着远离崖岸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株看起来枯了很久的胡杨木。

这是几个意思?

肖南回有些尴尬,只觉得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了想,还是跟了过去。

皇帝的脚步走得很慢,似乎方才的一番周折也耗尽了他的力气。

他的左手垂在身体一侧,整条手臂都被衣袖挡住,而粘在袖口的血迹已经干涸,在乌色的衣料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

这样的皮外伤对她这种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肖南回知道,眼前的人从出生起或许就连磕碰都少有,更遑论流血了。

她心中有不安,但更多的是愧疚。“陛下,罪臣…...”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

便是寻常武者在方才那样的情形下强拉人上岸,也是需要技巧和体力的,他没什么根基,又只有平弦可以抓着,恐怕不止会割破手心。

她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急急开口道:“陛下方才拉臣上来,手臂可有不适的地方?”

那人没说话,已走到胡杨树下,将将停住脚步。

她锲而不舍,情急之下有些忘了君臣礼节,快行几步上前想要确认自己心中所想。

“可是脱臼了?请让臣看看…...”

“别过来。”那人转过身来,脸上的神色淡如水,“别过来,孤要单独待一会。”

她停住,脸上都是不解。

她看着他宽大袖袍下掩藏的手臂。他从方才开始就没有动过那条胳膊,她早该察觉到的。

肖南回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那人一个眼神便读懂了她的意图。

“肖南回,你要抗旨吗?”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用抗旨的罪名来压她了。

“罪臣不敢。罪臣…...”

“就站在那里吧。”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终于流露出一丝倦意,缓缓在那棵胡杨树下席地而坐。

肖南回偷偷抬眼去看,那是个标准的打禅坐姿,和那些大寺法会时僧人们念经时的坐姿一模一样。

眼下的情形实在有些诡异,她浑身上下不自在,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陛下,臣惶恐,臣戴罪之身,要不臣还是…...”“孤恕你的罪。”

“谢陛下!陛下恩泽,臣没齿难忘。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

“肖南回,你甚是聒噪。”

聒、聒噪?

臣知道了,臣这就闭嘴。

在心底无声嘀咕过后,肖南回在离那树五步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姿势是标准的行伍蹲,配合眼下这凄凉的景象,有七分狼狈、三分猥琐。

那人就不同了。

他只是有些微微蹙眉,除此之外并无再多情绪在脸上,就那么抱着左臂静静坐在那里,仿佛并非胳膊脱臼,而只是有些怕凉而已。

那件十分怕脏的深色外裳沾了沙土,他也并不去拂尘、去掸,就让那些细沙停在身上,仿佛他已经在那棵枯树下坐了很久一样。肖南回觉得,如果那不是棵病歪歪、干巴巴的胡杨,而是一棵菩提树,她会觉得眼前就是正在涅槃的佛祖本尊。

风声四作,夹杂着他的低语。就像那日她偷偷进到那小帐时听过的声音。当时她只觉得诡异,如今听起来,倒是有几分像是佛音。

低沉的、吟诵的声音,像是古老神庙中传出的私语回响,令人恍惚中生出几分不真切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见他紧蹙的眉渐渐舒展,苍白的脸再次恢复成平日里那寡淡而冷漠的样子,只有额角的一点汗意在诉说方才的一点不平静。

他似乎…...总是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

肖南回对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推断感到惊讶,却又觉得越想越有几分真切。她知道上位者总是习惯掩藏情绪,避免有心人利用他们的喜好揣度心意,他们管那叫“喜怒不形于色”。可即便如此,也绝不至于做到眼前这位这步田地,连伤痛也要装作无恙。

他和他手腕上的那串舍利都透着一股清冷,那是常年近乎冷酷的修炼才会养成的气质,像是专修佛法的苦行僧,斩断一切七情六欲,只为最终普度众生后成佛。

所以、莫非…...他其实、他其实是活佛转世?

肖南回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对自己的猜测深以为然。

这就可以解释他手上那千万黄金也买不来的珍贵舍利子,也能想通他与那永业寺的一空法师交好的缘由。想来谁也没想到这活佛竟会转世在帝王家,而夙氏一脉向来单薄,这尊“活佛”才会被困在王座之上。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量那人的眉眼,竟然觉得对方有些慈眉善目起来,当下自己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不管怎样,在你“成仙”之前,还得是个凡人。

她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

“陛下,胳膊不能就那样放着,若是落下隐疾,日后怕是会有不便。”

那人没吭声,口中一直念念不断的吟诵却也停了下来。

肖南回的屁股又往前挪了挪。她觉得自己眼下这动作十足的猥琐,却又不敢起身惊动那人,只得就这么往前蹭。

“陛下…...”

“脱臼而已,接上便可。”

哦?这是有戏?

她连挪几下,屁股下蹭出一道土沟来。“可否让臣瞧上一瞧?”

“你懂得接骨之术么?”

肖南回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道。

“臣,略通一二。”

“是通,还是不通?”

但她已能摸到他的袖子,说时迟那时快,她已经抓住那人大臂和肩胛一用力,只听一声闷哼,骨头已经复位。

“之前不通,刚刚通了。”

肖南回说完,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得意忘形,但不知怎的,当下这种逃命的氛围让她生出了好几个胆来,就好像不放肆这一回,以后都没机会了。

管他呢,能活下来再说吧。

她以为皇帝会压她几句,然而对方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上游水坝倾泻的水流会慢慢放缓,两岸砂石塌落也会渐渐填平这里的沟壑,东西两岸相连不过半日之事,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肖南回也跟着站起身来:“水坝已然摧毁,上游的光要营不日便可渡河发起总攻,届时肃北大军将会挺进三目关,天成已胜了大半,陛下的困境自然也…...”

她说到一半,自觉说服力实在低下,声音也小了下去。

若想等鹿松平前来救援,最好的办法是留在原地等待。但是鹿松平会来,白氏的人也会来。如果来的是敌不是友,那么她此刻独自一人迎战,又有几成胜算?

“此处离岩西三目关还有多远路程?”

肖南回收敛心神,四处观望一番地势,保守开口道:“若日夜兼程,再走些捷径,或许三日可到岩西古城附近。”她语毕,突然明白过来皇帝接下来的打算,不禁有些惶恐。

“陛下,此去路途艰辛,臣恐怕…...”

“卿走得,孤便走得。白氏此番借雾气突袭,或许在天沐河道之中留有密道,靠近河岸并不安全,上游水坝被毁,势必会引其后顾,此时北上,才是最安全的选择。”

皇帝说的都没错。

可是…...

肖南回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狼狈,又抬头瞧了瞧两手空空的某人,开始后悔方才跳马车时,没有将车上的糕饼包一些在身上。

一阵冷风吹过,将那棵胡杨树上最后一片叶子也吹上了天,好不凄惨、好不萧瑟。

“前路漫漫,还请肖卿快些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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