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吾在原则问题上虽然古板,但是同样深谙为官之道。
一次,刘三吾陪洪武皇帝垂钓消遣。
不巧洪武帝钓的都是黄鳝,刘三吾钓的都是鲤鱼。洪武帝满脸不高兴,不冷不热地说:“坦坦翁,为什么你钓鲤鱼,咱钓黄鳝?看来,你比咱高出一筹啊!”
刘三吾连忙道:“圣明天子只钓龙,臣子钓鲤跳龙门。鲤鱼伴龙昌国运,定有贤臣辅明君。”
当然这只是个民间故事。
但这也说明刘三吾为人臣子的智慧,否则他也不能在洪武皇帝身边身居高位十数年,直到后来的南北榜大案,才被发配西北戍边。
他刚刚这一拜,除了因为真心佩服黄雄英的才学意外,当然还因为黄雄英皇太孙的身份。
试问,如果换作一个没有身份的普通少年,他刘三吾会吗?
大概率不会……
刘三吾刚刚那一拜算是刚刚皇太孙对他一拜的还礼,同时,也算是向朱元璋传达一个信息。
相对于皇孙朱允炆和老四朱棣,他站皇太孙朱雄英这边!
朱元璋看在眼里,自然是心满意足。
因为就是一向最讲究礼法,最为刻板,也是文官代表的刘三吾都毫无犹豫的选择他的大孙,大孙朱雄英就是储君之位的最合适人选,没有之一!
这一点,正好合了朱元璋的心意,因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燕王朱棣。
在大孙出现之前,他不是没有考虑过。
但是现在的朱元璋,已经没有了任何的疑虑。
不过在正式把朱雄英册立为皇太孙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棘杖上的荆棘全部去掉,再交到大孙的手上。
他宁愿自己手上沾满鲜血,也不要他大孙手上沾上一丝。
他希望在他大孙手上的天下,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天下,他希望他的大孙能够成为一名完美的千古圣君!
可以说,他把原本放在朱标身上的期望,转到了大孙朱雄英的身上……
“大孙!”
朱元璋看着黄雄英,脸上的皱纹都化开了:“这些都是你自个想出来的?”
黄雄英也不能说这都是经过后世验证过的,只好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孙儿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瞎琢磨,只是一些浅见。”
“浅见?”
朱元璋轻笑了一声:“你这点浅见呐,怕是满朝文武,先不说能不能说出来,就是敢说的都没有!”
黄雄英笑道:“爷爷,也不能这么说,孙儿一介布衣,不像满朝文武需要考虑那么多,所以也算是信口开河。”
“嘿!”
朱元璋嘿了一声:“你这臭小子还谦虚起来了!要这都算是信口开河,那你认真起来还得了?”
黄雄英:“……”
事实上,他确实是想要谦虚。
因为这改土归流并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后世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实践和总结出来的,他只是在那么多人的智慧之上,稍稍做了总结和转述罢了。
这一套改土归流的方案,已经经过后世的实践证明,是确实可行,而且是效果显著的,不仅推动了边疆地区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而且还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治理边疆,版图开拓与巩固的重要政策。
所以,刘三吾挑不出任何毛病也属正常。
黄雄英正色道:“爷爷,我想请您帮个忙!”
朱元璋看了一眼认真的黄雄英,戏谑道:“哟,还真认真起来了,说吧。”
黄雄英道:“我想请您将这一套改土归流的方案呈给洪武老皇爷,并详细与老皇爷阐述其中利弊,希望老皇爷能够认真考虑,彻底治理西南土司的问题!”
事实上,土司问题到了大明的中后期更加的严重,在明朝万历年间,朝廷抗日援朝,又加上辽东女真的兴起,使得无法顾及西南,为了保证国内政权稳定,避免多线作战,只能对西南土司更是优待。
到最后更是导致土司势力过大,尾大不掉,使得最后的大明朝腹背受敌。
“嗯。”
朱元璋点了点头,道:“放心吧孩子,咱会如实跟老皇爷说的!”
黄雄英想了想,再道:“爷爷,这个方案就以您的名义呈报上去,千万不要提及孙儿!”
朱元璋一愣:
“为啥?”
黄雄英回道:“因为孙儿暂时还不想引起朝廷的注意。”
朱元璋微眯起眼睛,看着黄雄英:“可是这是你想出来的,咱可不能吞没了你的功劳!”
“不是这样的,爷爷。”
黄雄英摇了摇头:“孙儿说出这些并不是想通过爷爷向朝廷要功名,孙儿也不想为此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朱元璋还是疑惑道:“那你为啥要告诉咱这些,还要咱向洪武老皇爷呈报?”
黄雄英想了想,回道:“位卑未敢忘忧国!帮不了国家什么大忙,既然遇上了就想出点力!”
闻言,朱元璋的眸子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好圣孙!
位卑未敢忘忧国,这是宋朝诗人陆游的一句名言,可是真正打动朱元璋的是后面那句。
这句质朴的话,比引经据典更加的打动人心。
这是自然流露的爱国情怀!
如果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爱着这个国家,建设这个国家,那么这个国家必定会更有生机和希望!
“好!”
一旁的刘三吾击案赞叹:“好一句帮不了国家什么大忙,既然遇上了就想出点力!公子一语,让三吾拜服!”
黄雄英看着激动的刘三吾:“学士大人又言重了!”
“不言重!”
刘三吾郑重的摇了摇头,因为这句话真正说到他心里去了。
如此家国情怀。
就算没有了皇太孙这重身份,眼前的少年也值得他刘三吾一拜。
自古真正的文人都有着一股子清高,就算不表现出来,也都是刻在骨子里面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才学也许能让他们佩服,但是那股精神才会让他们真正发自内心的尊敬。
古往今来,真正文人津津乐道,发自内心尊敬的名士,哪一个不是胸怀家国天下,铁骨铮铮,宁死不屈?
君不见横渠四句为何名满天下?
君不见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为何代代相传?
君不见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为何如此动人?
这是家国情怀!
这是民族大义!
这是华夏民族经过风雨飘摇五千年,依旧生生不息,而且越来越强大的根本所在!
这种精神滋养了一代又一代。
瘟疫,灾荒,战乱,延续五千年的华夏民族经历得太多太多,但依旧百折不挠,屹立不倒,甚至越来越强大!
靠的是什么?
靠的就是华夏民族传承在骨子里的家国情怀!
简单质朴的一句话,道出了多少华夏儿女对于这片土地平常质朴而又无比深沉的爱!
刘三吾此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皇上暂时不要暴露身份。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看清一个人的内心。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却打破了这样的气氛:“皇爷,公子,学士大人,开饭了!”
说话的正是郭珍。
饭菜是郭氏两兄弟烧的,他们当然知道皇上不喜欢铺张浪费,所以桌上并没有几个菜,但手艺还不错,算得上是色香味俱全。
两兄弟知道老皇爷喜欢吃狗肉,而宫中又不常有,所以特意去买了一盆狗肉回来。
“嗯,好香!”
朱元璋皱了皱鼻子,咧嘴一笑。
“坐下吃饭,别愣着!”
朱元璋自己拖出凳子坐下,对站着的刘三吾还有郭氏兄弟招呼道。
听了朱元璋的话,三人这才点头坐下。
刘三吾还好,他在大宴的时候和皇上吃过饭,但也仅仅是坐在下面吃过,哪能同一个桌子啊,不过以刘三吾的性子,也不管那么多。
而郭氏兄弟就紧张了,他们何德何能与皇上同桌吃饭啊!
朱元璋也懒得理他们了,拿了一个小狗腿往黄雄英碗里放去:“好大孙,吃,多吃!”
“谢爷爷!”
黄雄英也往朱元璋碗里夹了一块狗腩:“爷爷,您也吃!”
“好!”
朱元璋呵呵一笑,夹起狗腩就往嘴里送去,大口的咀嚼起来。
吃完,朱元璋用袖口摸了摸嘴角的油渍,笑道:
“香!不过还是比不上咱家乡的狗肉,那时候咱看见地主老爷们吃狗肉,光闻着味口水就哇哇的流,咱那时候就想,要是能天天吃上狗肉,就是让咱当皇帝老子咱都不干,哈哈……”
刘三吾:“……”
他是个穷讲究的文人,哪里吃过狗肉这种东西。
自古狗肉不上席!
不过黄雄英倒是不忌讳那么多,后世的他也吃狗肉,在他眼里,这东西和猪肉牛肉没啥区别。
倒是后世的那些过激的爱狗人士……
不过若是这些爱狗人士在这个年代,肯定是要被人打死的!
倒是郭氏兄弟还愣着。
朱元璋瞥了一眼,道:“看啥呢?吃呀!咋一点不像你爷爷郭小四呢,你爷爷以前都跟咱抢着吃!”
郭小四?
黄雄英一怔,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瘦小,像个娘们一样的身影。
他哪里知道,郭四便是郭英的小名……
“是,皇爷!”
郭氏兄弟这才动筷子。
吃着吃着,两人这才渐渐放开,吃得满嘴油,咧嘴呵呵傻笑。
“这才对嘛,不吃肉不喝酒,当个男人干嘛!”
朱元璋呵呵笑道。
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在黄雄英这个小院里,朱元璋才会卸下皇帝的外壳,露出他最本真,最原始的个性来……
一顿饭吃得很满足。
他感觉在这里莫明的感到放松,比在宫里舒坦多了。
朱元璋拿了一根柳仗(古时柳木做的牙签)剔牙,看向外头时,却惊觉日头都快要落山了。
一想到宫中还有一堆折子,朱元璋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大孙,咱也该回去了,家里还有好多事情等着咱去处理呢,你那个改土归流的方案,咱会向洪武老皇爷呈报的!”
“那爷爷您慢走,路上注意安全!”
黄雄英把朱元璋和刘三吾送到院门口。
“回去吧,咱走了!”
朱元璋出了小院,并没有急着上马车回宫,而是对刘三吾道:
“坦坦翁,陪咱走走。”
“是,皇上!”
两个老人走在秦淮河畔,一前一后,落日将两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坦坦翁,你看出来了?”
“嗯。”
刘三吾点头,尔后皱眉问道:“皇上,那孩子……真是皇孙雄英?”
“是。”
朱元璋直截了当的回道。
得到皇上肯定的回答,刘三吾此刻心中依旧巨震。
皇上说是,那就一定是!
因为皇上的手段他清楚,只要想调查一个人,一定能将那个人的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
愣神间,只听朱元璋的声音传来:
“坦坦翁,那你现在觉得,谁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皇孙,雄英!”
刘三吾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所以毫不迟疑的说出,就凭这孩子的身份就足够了,更何况这孩子如此聪慧,最主要是心性极佳。
对于刘三吾的回答,朱元璋并不意外,停下了脚步,看向奔流不息的秦淮河,片刻后,悠悠问道:
“那你觉得,若是咱立雄英为储君,咱的那些儿孙们,会服气吗?”
“不会!”
刘三吾的回答也是直截了当。
“为什么?”
朱元璋扭头看向刘三吾:“来之前你不是说立大孙为储,方才是符合人伦纲常吗?雄英他既是长孙,又是嫡出,为何不服?”
刘三吾回道:“因为皇孙雄英是死而复生,这本就是一件十分离奇的事情,若非亲眼所见,又有皇上作证,否则臣也不敢相信,对于薨了十年又突然出现的皇孙雄英,那些皇子皇孙们又怎会轻易的去认可呢?”
朱元璋微微眯起了眼睛:“你刚不是说有咱作证吗?他们难道还敢不信咱?”
刘三吾继续道:“可若是皇上……若是皇孙雄英登基,各路藩王就有了借口,到那时,谁又替皇孙雄英作证呢?”
朱元璋眸中陡然露出一道寒光,他知道刘三吾说的是他驾崩之后。
“他们敢?”
刘三吾面不改色,躬身道:“臣,只是猜测而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朱元璋脸色沉了下来,看向秦淮河许久,幽幽问道:“那你觉得咱的这些皇子皇孙们,谁最有可能反呢?”
“臣,不敢妄言!”
刘三吾作为臣子,可以说出心目中的储君人选,也可以指出其中问题,以供皇上定夺,但又怎么能去评论皇子皇孙呢,更何况是造反这等灭族的大罪!
朱元璋收回目光,看向刘三吾,冷笑了一声:“你们啊,朕不让你们说,你们偏要像一个长舌妇一样,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别以为咱不知道!”
刘三吾低头不语。
他知道朝中确实有许多人私下谈论立储之事,特别是那些淮西勋贵。
但是他没有说过,他始终秉承着臣子的本分。
朱元璋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沉默不语的刘三吾,继续道:“这一次是咱让你说,你就放心大胆的说,这里只有你我君臣二人,咱都恕你无罪,而且不会记在心上!”
“臣,不敢妄言!”
刘三吾依旧还是那句话。
“你……!”
朱元璋气得一拂衣袖,面皮微微抽搐,继而转头看向秦淮河,好久才幽幽道:
“是老四,对吗?”
身后的刘三吾依旧沉默不言。
“哼!”
朱元璋轻哼了一声:“就算你不说,咱也知道,老四如今镇守北平,手下兵多将广,屡立战功,也只有他有这个能力!”
“可是老四那混蛋是个人精,对咱是言听计从,对太子也是毕恭毕敬,恪守本分,兢兢业业为大明戍守边疆,不怕跟你说,咱是挑不出老四的一点毛病!”
“咱对大孙有情,但也不能对老四无义啊!”
“老四啊老四,谁让你是老四呢?你可要给咱夹稳尾巴咯……”
说着,朱元璋背着手,慢慢前行……
看着皇上那虽然挺直,但已经不受控制的略微有些佝偻的背影,刘三吾轻叹了一口气。
自古帝王家最是无情。
朱雄英是个好苗子,若不是生在帝王家,定然会有一番别的成就,可是现在他皇长孙的身份,注定他这一生都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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