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花上,入鼻一股清甜混合腐烂的怪异香味。
夭枝看着眼前这些花,越看越奇怪,她抬手摘了一朵对着阳光细看。
此花果然格外诡异,花瓣呈齿状,花瓣里头遍布红色纹路,似人体血脉流动。
她转动花瓣的指间微微一顿,顺着这些开的花一路往前开得最茂盛处走去,沿途的乌古族人纷纷看向她,不解其意,却也没有拦阻,只是时不时看向她,显然很少见过活的外族人。
夭枝在她们的注视下越走越远,果然看到了这些花朵生长的路径。
此花生长如同藤蔓,却是从土中蜿蜒而出,而这些土可大有来头,寻常土壤养不出这些花。
她看着花下泛黑的土壤若有所思。
“姑娘。”
苍老沙哑的声音突然在身边响起,来人语调森然,青天白日之下听着都莫名让人觉出毛骨悚然。
夭枝抬头看去,面前站着一老婆子,便是先头站在那女族长身后的其中一个,她看着她颇有几分皮笑肉不笑,“姑娘既到了这处,便来坐一坐。”
夭枝闻言看了眼周围,果然这处离自己住的屋子已然很远,她不知不觉跟着□□走了这般远的路。
她慢慢抬眼看去,那嫪婼就坐在山谷之中逗蛇,这处山谷横劈而下,下面是巨大深渊,尽头是流水瀑布,倾泻而下,水汽翻腾,格外寒冷潮湿,偶有繁花垂落,随风而起,满天腐烂的甜香。
此香寻常人闻了必要作呕,只是乌古族人常年居住此地,自然已经习惯。
夭枝也早已习惯。
嫪婼就坐在花丛中,她脚下的蛇伺机而动,猛然一口咬住丛中的活物,身子快速扭曲,眨眼间将猎物绞死。
嫪婼兴致盎然看着龙争虎斗,见她过来抬眼目光幽幽盯着她。
夭枝拿着手中的花,坦然迎着她的目光走去,“不知族长邀我何事?”
嫪婼歪着身子坐着,一袭红艳衣袍衬得肌肤凝滑如脂,入目一派妖媚,“你倒是胆大,如此柔弱好看的姑娘家敢一个人在陌生之地乱走,也不害怕?”
夭枝自不知晓自己胆子大小否,只知道她往日在山脚下做摆设的时候,什么玩意儿都见过,自也习以为常。
凡人所怕,无非是看不着,摸不到的。
而她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听见。做白事摆件儿的时候,见过的枉死之人自也不少。
那些鬼魂怨气极深,成日里都在顾影自怜,咿咿呀呀,自没有多少心思梳妆打扮,更甚至有些喜欢吓唬人。
只是这一类大多都是皮痒的,会被鬼差追着胖揍,再逮回地府罚款,罚个几次之后便也就不敢了,毕竟大家都挺穷的。
尤其是这些鬼魂,居无定所,住处都是破旧的瓶瓶罐罐,很是拮据。
夭枝也很拮据,它们偶尔会找她借银钱,想要去妖市消费一通。
奈何妖市价高,货币值不对等,一妖钱等于一千钱。
她哪有这么多钱,她有钱至于在这当摆设吗?她也是个穷鬼,大家都在一个地方,那自然都是穷到一块的。
他们自也是相互嫌弃。
它们指责夭枝皮糙肉厚,不够名贵,是摆设中最便宜的玩意儿。
而夭枝骂它们皮都没有,外头空,里头也空,脑子也空,整个一空空如也。
它们便恼火而起,每每成奇形怪状在她周围飘。
是以夭枝每每瞧见的稀奇古怪自也不是少数,她看着花丛里的花,随口道,“往日见多了,自也不怕了。”
嫪婼阴阴笑起,如同这些腐甜的花,有嗜血之态,她看向她手中拿着的花,“你可知你拿着的花是什么花吗?”
夭枝闻言看了眼手上的花,她抬起手,“族长说此花,它还有名字?”
嫪婼满意她开口问,一字一句慢慢引来,似饶有兴致等着她面上变化,“此花唤作抚尸花,你可知是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开出这样的花?”
“我知道。”夭枝坦然道。
嫪婼面上的笑微微一顿。
夭枝将手中的花放在阳光下,看着开口,“此花在我们那处叫死人花,尸体慢慢干去留下的液体浸泡过土壤,数十日之后,由土壤之上开出的花便是此花,死的人越多,土壤浸泡得越深,花开得越盛。”
嫪婼面上的笑彻底消失,眼中尽是森然,“你打听过我们乌古族?”
夭枝对上她的视线,“千里迢迢而来的外族人,若不多加了解此地才要担心他们的用意罢?”
嫪婼复而笑起,但看她就如同看那被蛇缠死的猎物,“既知来历,你不害怕吗?”
“此有何惧,我见过的死人远比活人多。”夭枝不知她想她怕什么,只是此女子城府颇深,必然是不好对付,如此变态嗜血自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恐怕她就地变成一棵树,也吓不到她半分,还只会叫她更加兴奋,欲收之。
夭枝自也是见过这样的,极为难缠阴森,相处下来可比这花的来历更叫人毛骨悚然。
夭枝若有所思,指间微微转动手中的花,“我观之你们族中老者不多,这两日以来,我看见的老者便只有族长身后这两位,再无其他,不知为何一个偌大的种族,却没有老者,只有青年?”
嫪婼笑得如同一条嘶嘶吐信的蛇,“你敢问我这样的问题,不怕死吗?”
夭枝神情自若,如同闲话家常一般,“族长,我与我家哥哥感情甚笃,若是我死了,叫我家哥哥伤心,那医书必然是写不出来了,我们中原的医术博大精深,若是此番族中错过,难免可惜。”
乌古族醉心医术,对医术何其看重,自不可能因小失大。
嫪婼闻言眼中只余蛇蝎之意,“我倒是小看了你们这些中原女子,不想胆量竟这般大,你回去罢,莫叫你家哥哥担忧。”
夭枝俯身将手中的花放到嫪婼面前的矮几上,“那便告辞了。”
夭枝转身慢悠悠回去,似散步而来,又似散步而去。
嫪婼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忽然又开口,“如今中原的女子都似你这般胆大?”
夭枝回头看去,山谷边忽然大作的风传来她的声音,却并没有丝毫被弱化,“并非只是中原女子,而是天下女子如我这般本就不计其数,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族长何故觉得女子只能柔软不堪一击,我观族长也并非柔弱胆小的女子,不是吗?”
嫪婼闻言看着她,眼中难得露出几分欣赏之意,可惜是中原人。
她最厌恶的就是中原人。
夭枝走后,身后的老婆子上前,“族长,此人知道抚尸花的来历,回去会不会乱说,若是让他们生了恐慌,叫他们逃……”
“他们逃得了吗?”嫪婼无事一般开口,“既来了这里就没有能出去的人,可惜这些外族女子并不吃素,吃素的瘦弱女子,肉才最是好吃。”
老婆子闻言笑起来,每条纹路都布满了阴鸷之意。
夭枝独自往外走去,脚下越走越快。
此处只怕是难脱身!
如今这般境地,她若施仙法干预,便是扰乱人间,冒犯天规。
可这般,又如何才能做到不施仙法,不违背天规,将这些凡人毫发无伤地带出去。
显然根本不可能,此女子能成为这般凶恶之地的一族之长,可见其手段阴私残忍,蛊虫毒蛇族中无处不见,便是拂面而来的花香都弥漫着死亡气息。
她有心找同僚商量,却是根本无法,他们这差事,自然是每个凡人都有司命跟着,有些经验老道的司命可以一人负责数个凡人,也不致出错。
可他们是见不到面的,凡所负责凡人若有联系,他们这些司命便会被分配到不同平行空间纬度。
换而言之,旁的司命所在的凡间,亦不会有其他司命。
而她和师兄之所以能见面,是因为师兄所负责的人和她所负责的人相差十万八千里,根本不可能相识,这辈子也没有接触的机会。
可惜她如今亦联系不到师兄。
这处既没有老人,那便不可能找到老者。
也就是说,最后还是得她想办法将这些人带出去,且不能乱了任何人的命数。
夭枝一时间愁眉不展,只觉忐忑不安。
她仿佛守着娇花的人,生怕手中娇花被风摧残,可走的地方又是狂风暴雨,不摧残死是不可能的。
夭枝黛眉紧蹙,抬眼便见娇花慢条斯理走在山谷之中,与乌古族人攀谈,似在看这周围的山。
夭枝心中一沉,面色都有些发白。
这娇花莫不是还要到处跑?!
-
天还未亮,敲鼓号角声响便远远传来,在山间回荡,旋律诡异神秘,偶有尖利刺耳声响划过,祭祀大典正式开始。
乌古族人穿着最隆重的衣裙,头戴银饰,手上脚上皆是银环,在晨雾之中跳着祭祀舞,叮叮当当诡异而又神秘。
远处的火苗生生不息,风猛然一阵飘过,竟是不灭,片刻后越发旺盛。
石台上巨大木柱前挂着两个长形布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像巨大的蚕蛹。
宋听檐从山间过,缓步往前,站在小山崖边往下看去。
山崖不高,不过有草木遮掩,下头看不见上面,上面却一览无余。
这是乌古族最神圣的祭祀,他们全身心关注,自然不可能关注别处。
贺浮看向那挂着的两个长布袋,“公子,里头不会真是人罢?”
这一句话随着,崖上的风吹过,都有了几分阴森冷意,底下的舞蹈越发诡异。
一阵风拂过,吹起宋听檐的衣摆,他望着下面神色未明。
鼓声越来越密集,如冬日冰雹砸落而下,四处皆有声响。
下一刻,那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蚕蛹忽然裂开,里面吊着的东西抖落出来。
竟真是两个人,上面满是白色油蜡,低垂的头,被绑着双手呆起,随着风摇晃,分辨不出是生是死。
贺浮瞳孔微张,上前一步仔细辨认,才确认不是常坻和老莫。
他一阵缓神之后,背脊都是冷汗,只觉恶寒。
这蛮荒之地,竟然真的是用人去祭祀!
太是恐怖残忍!
贺浮不知那两人是死是活,不忍再看。
宋听檐看了片刻,转身离开,“走罢。”
贺浮最后看了眼远处吊着的两个人,终是握紧了手中的刀柄,转身离开。
宋听檐顺着山崖一路往上走,往西南方向便是乌古族人所说的神山。
一路往上走,天边泛起亮光,清晨的第一缕光照下来,凛冽的风才微微有了些许温度。
可一路走来除了风光无限,路边杂草丛生,好似也没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宋听檐缓步往前,闲庭漫步,仿佛欣赏风景。
贺浮越走越疑惑,这也不过就是寻常,怎么就叫神山了?
到了前面尽头便是断崖,前头是一望无际的丛林,断崖前有一块更高的圆形山体,极高极陡,没有可以走的路。
贺浮上前探出头看了眼断崖下,几乎是深不见底,“公子,这无路可去了……”
宋听檐站在崖边,安静看了片刻,抬手指向前面,“在此处。”
贺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才发现那前面高起的山石山壁上一个个铁环,确实像是可以一步一步踏上,铁环被长出的杂草遮掩,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
而这杂草丛生,也就证明没有人攀爬过。
宋听檐看着这一路而去的痕迹,“此路或许能弄清楚他们长寿不死的秘密。”
“公子,我去探探。”贺浮应身上前,第一次有了犹豫。
他往前站在悬崖边上,看向那石壁上突出的铁环,经过风吹雨淋,已经隐有锈迹。
怎敢走这样的路,这石壁光滑,上面只有一条锈迹斑斑的绳索可以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风一吹都能轻易荡下去,若是脚下铁环稍有一个松了,下面就是粉身碎骨。
贺浮往下看去是深渊,迎面而上的风呼啸而过,满身寒意,心中的恐惧无限附加,他怎么也迈不出腿踏上第一个铁环。
他骁勇善战,没有怕过的东西,虽不怕高,但这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如何不叫人头皮发麻?
他脸色发白,咬牙硬要迈腿,可腿竟然软了,他一时往后瘫坐在地,“公子……,我……我缓一缓……”他磕磕绊绊,额间已满是汗珠。
宋听檐闻言理过衣袖,“无妨,你在此处等我。”
贺浮吓得连忙上前拦住,“公子不可,你万金之躯,岂能入这般险地。”
“不必担心,若不探清乌古族,回去家中问责亦是难事。”
贺浮闻言生生一顿,不敢再拦。
宋听檐拉过衣摆,当下便踩上第一个铁环。
贺浮往下看了一眼,冷汗直冒,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不敢。
越到边缘风便越大,吹得宋听檐衣袍纷飞,风大的能将人吹下去。
他步上下一个铁环,下一刻,后面踩着的铁环松动,往下一歪,带着他整个人失重,生生往下一落,悬在半空之中。
“公子!”贺浮惊声而出。
宋听檐已然借力,踩上弯掉的铁环,步上下一个铁环,后面失重的铁环掉落而下,久久听不到掉落崖底的声响。
贺浮呼吸急促,连牙都上下打颤,紧张到双脚发软,不敢再出一声,只紧紧盯着宋听檐。
宋听檐抓着绳索,垂眼看向底下万丈深渊,如此高度,坠下便是粉身碎骨,他眼中却没有分毫惧意,似如履平地。
贺浮屏住呼吸看着他走,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剑柄,连剑柄都汗湿一片。
等宋听檐慢慢走到山壁另一侧,消失在视线里,他便越发坐立不安,却不敢出声,生怕扰乱了公子。
一时急得团团打转,扭身便要上前,脚却不受控制地发抖发软,站都站不住,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贺浮?”
一道清雅女声从身后响起,“你在这做什么?”
贺浮正茫然无助,回头看见夭枝站在不远处,清晨的露珠落在叶上,轻轻落下剔透水珠,淡淡的光晕下似有灵气,而此女子气韵比之更甚。
他如抓住稻草一般,“夭枝姑娘,你可有办法让我过去?”
夭枝早间起来不见宋听檐,想起他昨日看的方向,便来一寻,果然他们在神山这处。
她上前去看,此处无路可去,竟不见宋听檐。
她心中瞬间打鼓,伸出手指颤颤巍巍指向断崖,“他下去了?”
贺浮一时也顾不得她有没有用处,伸手指向那边,将恐惧之事说出来,“公子……公子,他去了那头!”
“那头?”夭枝有些疑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根本没有路,可再细看,竟只有一个个铁环!
“他走过去的!”夭枝已经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惊惧,这竖子瞧着斯斯文文的温润公子,做派真是一日比一日吓人,越发地胆大包天,是生怕地府不收他吗!
“他一介凡人,你让他这样过去了?!”
贺浮心中已然焦急万分,自然没心思细分夭枝为何说的是凡人,“我不敢去,连站都站不稳,公子已经过去好一会儿了,不知怎么样了?!”
夭枝当即拉起裙摆,“我去看看。”
她上前一步,从山崖下刮上来的风声将她的衣裙猛然吹起,风声震耳欲聋,几乎听不到旁的声音。
贺浮一把拉住她,生怕她被风吹下,“你你……你也要去?”
“自然,他若是出了事,可是我遭罪,你眼睛一闭一辈子就过去了,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还要保着差事的呢!”
“……什么?”贺浮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当真是她的命啊,甚苦!
夭枝挣开他的手,抬脚就迈了上去,往前走去,每一步都很稳妥。
贺浮看着她过去,眼睛瞬间瞪大,几乎不敢置信,这般高的险地,一个姑娘家竟然不怕,他一时慌张轻声开口,生怕惊着她,“小……小心些。”
夭枝抓着铁链往前,很快消失在他视线里,此处山壁从蛋状弯曲,越到边缘,越是凶险。
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往下看,底下深不见底,岩石树立,植被满盖,若她不是神仙,是绝对不会冒险走这样的路。
这人真是破天的胆子,万般的不省心。
她亦不知他是过去了,还是下去了……
铁环直通前面的断崖,她见四下无人,也不在此处拖延,当即飞身而去,轻巧落在断崖之上。
此处乃山间凸出的一小块平台,一眼就望到了头,前面没有路,也没有人。
不会真的掉下去了罢,这掉下去必死无疑!
夭枝心中一紧,当即探出身子看向外面,细细辨认,崖上的风越发的大,吹得她的裙摆飞扬,遮住了视线。
她正准备飞身下去一探究竟,身后却传来了温和的声音,“夭姑娘。”
夭枝一怔,当即转头看去,正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她心绪瞬间惊乱,他刚头明明不在,这是突然从何处出来?
宋听檐视线落在她身上,一字未语。
不好!
她刚头凭空飞来,莫不会被他看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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