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才落,人群后走上一男子,约莫五十上下,身穿浅绯色官服,头发有些稀疏,显得脑顶束发的簪子摇摇欲坠,疾走这几步更是仿佛要把这小小发揪掀到后脑去,不知是因为天热,还是被刚才的情景所骇,他满头大汗,神态窘迫,声音微微打抖:“下官宫苑总监钟绍京,闻讯立即赶来,并携奉御一位,速速为殿下诊治!”
“本王不要紧,看看嗣直罢,其余人等,可以退下了。”
“殿下且慢!此案危及圣人安危,案发现场尚未辨明,不可以草率放人!”
听得这一声,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不单因为这话里内容耸人听闻,更因为他们根本没看到是何人在说话。
众人正诧异,水边芦苇丛中突然动了起来,惹得侍卫们全部将手放在剑柄上,严阵以待。片刻后,芦苇向两侧分开,露出一名身着常服的男子,此刻正蹲在距离自己不远的临水边,似是才勘查完毕般,起身朝众人走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副手。薛至柔忙道:“喂,那北冥鱼可还没死呢,你左不会也戴着价值连城的镶金护肘,还不快离水边远……”
那人并不理会她,走到李隆基面前,礼道:“下官大理寺正剑斫峰,事出紧急,冒昧打断殿下,还请海涵。”
大理寺的官这么快就来到了现场?薛至柔十足困惑,李隆基也有同样的不解,问道:“本王尚未通报大理寺,剑寺正为何来得如此之快?”
“回殿下,纯属巧合。明日圣人要来赏园,欲请渤海靺鞨大祚荣父子一道观赏新罗国王进贡的北冥鱼,大理寺特派下官前来侦察现场,确保无虞,未料正巧撞见北冥鱼肆虐行凶。殿下虽幸免,此事仍是重大隐患,需从头调查,以查明原委。”剑斫峰说罢,朝李隆基一叉手。
“原来如此。剑寺正所说不错,既然事关圣人安危,势必要彻底查清背后的真相,剑寺正职责所在,本王今日遇袭之事便交给你们大理寺彻查去罢。”
本以为暂时度过一劫,不想半路杀出个剑斫锋,听他的说辞,搞不好还是怀疑背后有什么大阴谋,真是帽子越扣越大。薛至柔无法,只能随着大理寺的人来到一座与凉亭相接的长廊,等着剑斫锋盘问。
趁着剑斫峰与李隆基坐在凉亭下谈笑风生,薛至柔仔细端详了这位大理寺正一番。说到这剑斫锋,薛至柔虽是第一次见他本人,却不是第一次与他打交道。据称此人是大理寺最年轻的寺正,不过二十出头,十岁时以明法科头名破格录取,得到圣人赏识,自此平步青云。据薛至柔了解,这厮倒也不是浪得虚名,查案确有几分能耐,更是铁面无私,这两年侦破了京洛两地的许多大案要案。
但对于薛至柔来说,他却是个极为麻烦的存在。打从她破了几个案子,在洛阳城小有名气后,这位剑寺正便多次公开与她作对,说什么民间法探过誉,会危及有司声誉,让有冤案的百姓病急乱投医。但若是他手下各个得力能干,哪里还有她什么事?
薛至柔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笑意,见剑斫峰叉手送走了李隆基,她知道下一个便轮到自己了,又赶忙敛了神色,清清嗓子,主动走上前,坐在了李隆基方才所坐的位置上。
虽然身着常服,剑斫峰的腰间依然配着大理寺特制“司刑正法”铜牌,估摸沐浴睡觉也不会摘,夜里听到邻人杀鸡也要爬起来审一审。方才薛至柔悄然观察他,眼下便成了他观察的对象。
薛至柔感觉他冰冷的目光上下将自己审度一番,沉定的嗓音发问道:“敢问瑶池奉,方才临淄王称,昨日你提醒他,今日勿往水边,且要佩戴玉冠金饰,可有此事?”
薛至柔是法探,自然知道剑斫峰是在怀疑自己,回道:“我人在崇玄署修道,受殿下指派,操持生辰典仪,自然应当多筹谋些。前两日我观测天象,发觉轸水蚓星隐隐发黑,建议殿下取消放生环节是我职责所在,有什么问题吗?”
剑斫峰站起身,冷声一笑,边睨着薛至柔边踱步:“这李淳风的神算之术还真是邪门啊,事发之时,本官就在附近,亲眼看到那两条北冥鱼,一条咬在临淄王的玉冠上,一条咬在临淄王右臂的铬金护肘上,使得郡王并未受大伤害。这等料事如神,若非亲眼所见,本官打死也不敢相信啊。毕竟瑶池奉可是不单预见了今日北冥鱼的袭击,甚至连其撕咬的部位都算得如此准确。本官还听闻,这北冥鱼是令尊亲自同新罗国王交涉,并派兵千里迢迢护送到这神都苑来的。若是两件事联合在一处考量,就让人不得不多心了……不知瑶池奉对此如何解释?”
薛至柔瞬间有些心虚,确实如他所说,自己为了帮助临淄王父子免于受袭,筹谋到了极致,甚至精确预警了他们遇袭的部位。但这并非是因为什么李淳风所传的秘术,而是因为她陷入了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谶梦循环之中。加之这北冥鱼确实是她爹千里迢迢送来的,站在剑斫峰的角度来看,确实非常可疑。
但那所谓“谶梦”过于离奇,就算说出实情,也只能被当做拙劣的搪塞之词,只能徒增自己的嫌疑罢了。薛至柔如鲠在喉,好一阵没有回答。
剑斫峰唇边的笑意更浓,目光亦更冷了两分,继续说道:“临淄王宽仁,今日若非本官恰好在场,只怕此事多半会以意外结案,但北冥鱼势必被斩杀,新罗使臣势必受到申斥,圣人与大祚荣父子之约被迫取消,我大唐多年对外怀仁,竟因此而受损,却唯有一个家族从中获利,继续盘踞东北,不知瑶池奉可有头绪?”
有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今日这事便发生在了这不可一世的剑斫峰的身上。若是单就提醒李隆基戴玉冠与护肘之事发问,薛至柔确实百口莫辩。可他后面的话,却无意间给了薛至柔点拨,她抿嘴一笑,做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语气亦带了讥诮:“剑寺正是大理寺正,不懂经书道法,却偏生要论我们风水上的事,这便是 ‘和尚拜堂——纯属外行’了。剑寺正只消多读几本书,便会知晓这金玉之物自古至今都在风水上被认定有赐福之良用,在这里我便不吊书袋给你细讲,你若实在不知道,可以去灵龟阁寻我,我借两本书给你。所以此一次提醒殿下以金玉相护,不过是我借鉴了先人的经验,能助临淄王父子,我自是十分开怀,怎能因此便说我是提前知道北冥鱼要袭击临淄王呢?而我父亲若想挑拨大唐、新罗与渤海靺鞨的关系,大可以在前线寻些事端,不至于蠢到绕这样一大圈罢?若是信口胡言就可以肆意栽赃前线将士,我是否也可以说,临淄王尚未通报你便置身于此处,必然与幕后真凶是一伙的,想要在第一时间陷害于我呀?哎,你别说,好像当真是有鼻子有眼的,那你又是何目的?想破坏我大唐与新罗关系?还是想令前线无帅,达成什么不可告人之密谋?”
剑斫峰打从十岁起便做判官审犯人,这却是头一遭被人给反审了,一时有些发愣。
排队等待讯问的一众侍卫本都畏惧剑斫峰,见他被薛至柔问懵了,都忍不住想笑,加之已等了半晌不得如厕,更是憋得十分辛苦,堪比受刑。所幸旁观的李隆基笑出了声,侍卫们如蒙大赦,终于也稀稀拉拉笑了出来。
但剑斫峰好似并未被周围人的情绪与气氛影响,依旧是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挑眉欲再说话,忽见一名法曹匆匆走来,在他耳畔耳语几句。
剑斫峰脸上原本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此时却全然瓦解,如冷刃般的目光向薛至柔投来:“看守北冥鱼的宫人被发现溺死在阍室外的荷花池中,闸门被有心人打开,凶兽故而得以前来袭人,这一连串的事情必是有人里应外合。瑶池奉,是非黑白不以你的强辩改变,眼下你确有嫌疑,即刻随本官往大理寺走一趟罢。”
那孙道玄躲过了一劫,顺利出了神都苑,却有个宫人被溺死在荷花池里?薛至柔再一次陷入震惊与茫然中,经过这一连串的事,眼前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眼见出了人命案,薛至柔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只得跟着剑斫峰等人走出神都苑的大门。
几辆马车已停候在门口,烈阳灿灿,天气好像比她印象中热上许多,这神都苑外除了蹲守值班的石狮子外空无一物。她心中默念晦气,低声数落起神都苑门口那两个石兽道:“若非你们玩忽职守不镇邪祟,我又何苦受这个症……”
及至大理寺,薛至柔未被再度询话,而是被侍卫领着,穿过长长的走廊,步入一间屋舍。
室内倒比薛至柔预想中更宽敞整洁,其内摆着上好的茶案、凭几与坐垫,桌上放着可供充饥的茶饼点心,墙上挂有折扇作为装饰。与一般屋舍不同的是,对着大门的另一侧全无墙壁遮挡,直接与后院相连,可观院中假山曲水,柳叶垂波。再远处,则是大理寺的围墙,墙上建有望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想必房间朝向后院的这一侧全无遮挡的设计,就是为了令这些望楼中的守卫将各个屋内的情况一览无余。
薛至柔知晓,这便是大理寺的“三品院”了,传说中拘囚三品以上官员的处所,看来她是沾了自己父母亲乃至祖父的光,以区区崇玄署道徒的身份,得以在这里被软禁,而不是在漆黑黑的牢里跟耗子作伴。
但这并不能令她有一瞬的松弛,薛至柔总觉得这一连串的事件背后应有更大的阴谋,她开始思考此前的所有经历,想要理出个头绪来。
首先,根据她自己的记忆,她前后经历了三次北冥鱼入神都苑的典礼。姑且不论这三次经历究竟各自是梦是真,都将其算作一个“轮回”。那么第一个轮回中,她头一天在神都苑碰见了孙道玄,第二天没有去神都苑参加观北冥鱼的庆典,第三天直接去了给李嗣直办的祈福仪式。其结果是,临淄王与李嗣直被袭击殒命,而自己亦坠入了凝碧池中,陷入轮回,回到了灵龟阁里碰见孙道玄的那一幕。
第二个轮回中,她第二天去了神都苑,躲开了太平公主与薛崇简,找临淄王取消了翌日的祈福仪式,随后因同父亲吵架后在苑中迷了路,独自耽搁至入夜,误打误撞在某处湖边撞见了孙道玄被倒吊着溺毙,又陷入轮回。这一次却没有回到灵龟阁,而是回到了神都苑里太平公主驾到之时。
第三个轮回中,她遇到薛崇简,听他提及正在亭中作画的孙道玄,并前去提醒孙道玄,可能有人欲加害于他,恰好遇上临淄王,劝谏他推后典礼不成,最后只是取消了放生鱼苗。薛至柔无法,只好根据第一次轮回的经验,赠与他一顶玉冠,并提醒他于手臂上佩戴金属护饰。最终,孙道玄活着离开了神都苑,祈福仪式上临淄王父子虽然仍因放生鳌鳖导致了北冥鱼袭击,却因为戴了玉冠与金护肘幸免于难。
而这一次,直到现下她被押送到“三品院”来,尚未发生轮回,似乎昭示着她已成功脱离了循环的困扰。
单看陷入轮回的时机,第一次是在李隆基被北冥鱼拖入池中,第二次是在孙道玄遭人暗算倒悬于水面溺毙之际,陷入轮回前,她都清楚看到占风杖上的木乌鸦旋转起来,转得人头晕眼花,好似将她的意识都吸飞了。难道是李淳风留给自己的这根法杖显了灵,每当出现不该死的人殒命,便会导致轮回的发生?
薛至柔晃了晃占风杖,只见那木乌鸦稳坐泰山,一点要转的意思也没有,搞得她愈发茫然,表情比木乌鸦还呆。眼下唯一可以确定的,便是她可以通过不同的选择,让事情有了更好的走向,不仅避免了薛家因北冥鱼咬死了李隆基而被满门抄斩,还留住了孙道玄一条狗命。
这么看来,整件事最受伤的唯有她而已,毕竟身为道徒,即便不追求兵解成仙,起码也要不堕轮回。也不知她到底伤了什么阴鸷,阳寿未尽却一次次遭受轮回折磨。
但总归,她的劳心伤神也不是毫无效果,薛至柔如是自我安慰着,又训诫自己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严阵以待,内心一段独白颇有其父阵前勉励将士的风采。
薛至柔自我激励完毕,继续思量线索。这样来来回回折腾几趟,她十分确定,这一系列的事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有人切切实实在利用她父亲护送来的北冥鱼搞事,但关键性的真相她却一无所知。临淄王与此事的关节一清二楚,但孙道玄不过一介布衣,不过是与安乐公主有些桃色绯闻,好似与其他的任何人事物都不相干。
薛至柔边晃着空荡荡的提梁壶,边想着若要掌握更多线索,需得先从此处离开。但她一点也不心急,起身冲着院墙上放哨的侍卫道:“哎,没水了!快接些来!”
似是从未见过这样理直气壮的嫌犯,那侍卫慢吞吞走下哨岗来,还瞥了薛至柔两眼。
薛至柔很清楚自己在这里待不了多久,昨夜为了躲避父亲,她很早便出了神都苑,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苑门处记档清晰,只要大理寺查过,纵便嫌疑没有完全洗清,也罪不至被关押,很快便能从这里出去了。
薛至柔沉心静气地品品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房门果然打开,来者却不是前来放她出去大理寺的差役,而是唐之婉。
这确实出乎薛至柔的意料,她噌地站起身,惊道:“大理寺连你也一道关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玩笑!”唐之婉看起来比薛至柔更忧心,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我是借了祖父的关系,才得以进来探望你,顺便也给你带个话:方才薛将军从驿站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还出现了一些小小的骚动。我祖父很担忧,说此事若传回辽东,势必导致军心不稳。”
方才得知宫人溺毙,薛至柔就猜到父亲可能会受牵连,只是没想到竟直接收了监,她面色十分难看,好半晌没有吱声。
“你们父女俩都号称擅长查案,眼下可好,反被人做了局。你说会不会就是那些新罗人捣的鬼,给北冥鱼下了药,或是对那畜生用了什么邪术,才让那畜生发了疯,故意伤人?”唐之婉猜测道。
“怎么可能,”薛至柔回道,“喂药怎能控住它何时发症?至于作法,你莫说是我,就算是叶天师都不可能算得出畜生的生辰八字,我在辽东多年,也没听说他们有什么不得了的法师,怎可能突然冒出来操纵畜生伤人?”
薛至柔所说的“叶天师”,正是鸿胪寺卿叶法善,乃大唐最德高望重之天师,为今已有九十四岁高龄,唐之婉一听竟连他做不了,那这世间恐怕确无这等可能,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珠,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新罗国内,恐怕不都是想要与我们大唐交好之人吧?或许使团内便有见不得两国交好的人,暗中破坏也未可知罢?”
“你不知道,那些畜生在神都苑里都有专门的笼子关着,还有专人看守。一个新罗国人,人生地不熟的,要怎样才能在黑灯瞎火的神都苑里做这样的案子,看不清路连自己都要掉进池子里的。”
“这也不会,那也不能,那你说,到底是什么情况?好端端的,怎的那北冥鱼就疯魔出来撅人?”唐之婉的鼻尖上细汗涔涔,仿佛脑袋都要烧穿了。
“必定是有内奸,并且位阶不会低,不是神都苑里的官员,便是昨日来神都苑观北冥鱼的宾客。”薛至柔答道。
事关重大,她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小,但这一面漏风的却像是有回声,震得两人心弦瞬间紧绷,半晌说不出话。
正当这时,不知何处传来钟鸣,震得薛至柔头痛欲裂,她眼前一黑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幸而唐之婉眼疾手快,将她稳稳扶住:“哎,哎,你没事罢?”
薛至柔只觉天旋地转,纵便有唐之婉搀扶,她还是扎着马步,尽量稳住自身,看起来很像小时候做错了事,被她母亲在军营里罚站。
半晌后,充斥耳鼓的钟鸣终于停了,薛至柔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被被那钟鸣声一块带走了,许久才缓过神,对吓得脸色煞白的唐之婉道:“我没事,你来的时候可帮我问了,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唐之婉听说薛至柔出事前,正在店里研做新的朱砂纸,绛唇点了一半匆匆赶来,此时说起话一张一翕时有如绽蕾花苞,既可爱又有些可笑:“大理寺的人说,本来应放你出去的,但兹事体大,防着你跑了,需找三品以上非涉案官员为你作保,眼下人虽找到了,但手续繁琐,不知多久才能办下来。”
“我爹都让他们拉走了,我能跑哪去?”薛至柔气不打一处来,又问,“何人替我作保?别是唐尚书罢,千万别再牵连你们家。”
“祖父确实不便出面,我去公主府找的薛崇简……你的事那小子一向上心,现下应当就在前堂签文书。”
薛至柔不愿意欠薛崇简的人情,但也十分清楚,这事让他这个不涉朝政的富贵闲人出面最为合适,她讷讷颔首向唐之婉道谢:“大热天让你在外面鼠窜狼奔,我心里也怪过意不去的,等出去了请你吃好吃的……对了,临淄王父子如何了?”
若不是听薛至柔用什么“鼠窜狼奔”这样的词,唐之婉险些就要信这丫头嘴里的“过意不去”,她翻了个白眼以示不满,心里却一丝也未计较,回道:“别提了,临淄王府与太平公主府不是都在积善坊嘛,去找过薛崇简的时候,我想着顺道去王府看看嗣直,不想虢王谁的也去了,张罗着设宴给临淄王压惊什么的,我看他们就是找个由头吃酒罢了。”
薛至柔眉间微蹙,似是别有他想,她还未说出口,就听门外侍卫唤道:“唐二娘子,时间可到了,切莫为难小人,早些出来罢!”
积善坊北靠洛河大堤月坡,景色秀丽,重楼复阁,辉煌金碧,达官显贵云集,不单有镇国太平公主的恢弘府邸,也有临淄王李隆基等五位郡王亲王的宅院。
人定时分,不少人家已关门闭户,准备歇息,临淄王府丝竹声却仍喧沸。兰亭曲水畔筵席佳酿,胡笳配管弦,一直响到明月下西楼,乐工李龟年奏一首萧梁《桃花曲》,复惹得满座叫绝。
李隆基有一从叔父名为李邕,获封虢王,年纪与他相当,两人自小颇为要好。酒过三巡他非但没有困倦,反而兴致愈高,把酒朗声笑道:“诸位!听了这《桃花曲》,倒叫本王想起来,垂拱年间,每到上巳节,女官们便拣选了桃花编成冠给我们戴上,咱们三郎最是俊俏,彼时众人便都说,三郎命里可是带桃花的。”
李隆基坐在主位之上,不知是否是因为担心李嗣直的伤势,嘴角虽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兴致却明显没有其他人高,听得李邕调侃,他亦打趣回嘴:“若是我没记错,垂拱年间叔父才两三岁罢?尚且揣着尿布,怎还能记得女官叫本王什么?”
众人又是大笑,安乐公主驸马武延秀道:“虢王记不记得姑且不论,但三郎命里有桃花劫,确实不假。坊间皆传三郎近来还收了一姓公孙的舞姬,不单舞姿曼妙,姿容亦是绝色。”
听武延秀这般说,在场众人哄笑声更厉害了,不少人拉拽着他要敬酒,还调侃若不喝下去便找安乐公主告状,一时间气氛哄哄闹,更显热烈十足。
李隆基忍笑做出一副无奈之态,略带几分醉意道:“我说你们一个个装好心,说什么要设宴给本王压惊,搞了半天是想来看本王新得的舞剑姬罢?既是如此,我把她叫出来便是了,省得你们老惦记。”
说罢,李隆基侧过身,颇有韵律感地拊掌两声。现场玩闹敬酒的人们瞬间停了动作,皆不自觉噤了声,屏息凝神地望着李隆基身后的一方牡丹国色绢锦屏风,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彩云遮月,月色的流光仿若瞬间柔和了许多,如薄纱笼在天地间,令万物皆添了几分柔婉,淡淡幽香气韵不知打何处传来,萦绕鼻翼间,若有似无,清新如梦,清脆的沙沙声由远及近,纵便只闻其声,亦能猜出这是佳人足踝所佩戴的小银铃,亦能想象出她的步态是何等的袅娜动人。
终于,一佳人款款走出屏风,行至宴池正中,与其他歌台舞馆的舞姬不同,她并未身穿华丽羽裙,所着不过薄纱素锦,三千青丝随意地用细长玉簪一挽,堕于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侧畔,显出异常妩媚婉转的弧度,她的眉宇并未修饰成当下时兴的鸳鸯眉,眉流自然生长,眉下一双清目有如冬日明湖,澄澈而沉静,明明是一张极其浓丽美艳的面庞,她的气质却是清朗疏冷,若是走在街上,有心人恐怕会猜测她是何等人家通情之礼的闺秀,而绝不会是舞姬,唯一违和的,便是她纤细腰肢间悬挂的剑柄,毕竟在众人看来她本应挥剑不动,难道还运斤如风不成?
众人正看痴之际,玳管声响了起来,方才还低眉顺目的佳人忽然如同变了个人,蓦地抽出腰间佩剑舞了起来,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以长袖善舞之姿,驱动冷冽寒光之剑,美人如玉,剑气如霜,当真乃世所罕见之景。在座观者皆不自觉陷入恍惚,不知究竟身处炎夏还是严冬。
酒盏翻了,罗裳污了,但无人在意,眼光都只落在那一抹倩影上。忽然间,两只鹰隼不知从何飞来,如离弦剑一般,极其反常地从数千尺高空速度飞下,向主位袭击而去。众侍卫觉察异常时,鹰隼尖利如箭矢的嘴已逼近李隆基左心口,情势无限危殆。
说时迟,那时快,本正舞剑的佳人竟比侍卫们反应更快,瞬时已至临淄王近前。剑光一闪,两只鹰隼被她手中的双剑击中,惨叫一声,滚落一旁。侍卫们忙上前收拾残局,佳人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两个团身复回到宴池正中,衔接得如此连贯,甚至令在场诸人分不清这究竟是突如其来的袭击,还是为了此舞的效果有意为之。
一曲终末,双剑收鞘,袖笼回落,佳人神色恬然慵懒,像是午夜梦回起身喝了一杯温茶,仿佛方才的金戈铁马与她毫不相干。
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宴池上的众人却似未察觉,仍沉浸在那美轮美奂的剑舞上,久久无以回神。直至李隆基笑道:“公孙雪,本王新得之舞姬,不单通音律,尚辞藻,舞剑亦是一绝,方才一舞《剑器》,正是她考据兰陵王入阵的传说,由本王编曲而成,闹了这大半夜,不知各位可尽兴了?”
听闻竟是临淄王亲自改编的管弦,众人皆不由得举杯赞叹起来,李隆基亦少不了要自谦几句。
觥筹交错间,宾主尽欢,动人心魄的剑舞与那不期而至的鹰隼,都溶化消散在了一杯杯浓浓的葡萄美酒之中。
筵席散去,送走了李邕等人,李隆基在公孙雪的搀扶下回到书房,拉门一合,他醉态瞬间消解了许多,端起侍人早就备好的醒酒茶一饮而尽。
公孙雪冷艳的面庞上终于动了神色,显出几分担忧:“殿下,那鹰……”
“既要杀人,又怎会轻易放弃,往后定还会出许多乱子,且走着瞧罢。对了,嗣直如何了?”
“他虽不言语,但身子痛得直抖,方吃了药已经睡了,刘夫人一直陪着。殿下,情态险恶,可要通知府中上下,早做提防吗?”
李隆基未动声色,初阳微光浮现,透过窗,给他年轻、沉勇而英俊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轮廓,他摇摇头,唇边勾起一弯浅笑:“本王想先看看,她能查出个什么名堂来。”
不消说,李隆基提及的正是薛至柔,将近傍晚时,薛崇简终于签完了繁琐的保证手续,将薛至柔保了出来。
当看到薛崇简那张心疼得快哭了的脸,以及他放在臂弯处,大概率是要给自己披上的披肩斗篷,薛至柔恨不能掉头再回三品院去。正当她迟步不前,身后通道忽然涌出一众差役,每人手中都拿着厚厚一叠布告,匆匆四散着跑开,似是急着前往各坊张贴。
薛至柔猜测这样大的阵仗应当与北冥鱼案有关,赶忙跟上队尾那个腿脚较慢的役人。
薛崇简见薛至柔忽然跑了,也赶忙跟上,就这样有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般,三人前后脚来到毗邻的坊间门前。
那役人果然是在贴北冥鱼案的通缉令,待那人走后,薛至柔与薛崇简混在一拥而上的人群里,凑上前看。这一看不要紧,着实将他两人吓了一跳:那画像上画的,竟然是……孙道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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