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薛至柔眉间微蹙,唐之婉以为她不知道公孙雪是谁,低声说道:“你本人可能还没见过她,但孙道玄那小子在时,已经和她见过面了,你留神些,千万别露馅了。”
薛至柔心道她也曾用孙道玄的身体与这位大美人见面,只是尚未理清她与孙道玄究竟是什么关系,甚至愿意冒死入凌空观寻他。
愣怔之际,唐之婉打开了房门,带来雨后的点点凉意与清新气息,薛至柔撑着身子一看,来人果然是公孙雪,只是与上一次相见相比,她整个人显得更紧绷些,想来连续六个晚上不睡觉戍卫着一个半死不活之人,她的压力着实不小,会花容失色也不足为奇了。
正如是想着,公孙雪上前对她一礼:“临淄王影卫公孙雪见过瑶池奉。听闻瑶池奉遇袭,殿下十分忧心,月前特命婢前来贴身护卫瑶池奉,所幸这几日里未曾有歹人前来。”
薛至柔仍有些虚弱,却还是撑着坐起身,抬手在公孙雪身前比划两下,眼见公孙雪错愕,她笑着解释道:“见阿姊辛苦,给阿姊画个康体回春符箓……”
“这,婢……不敢受。”公孙雪忙避身,“婢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瑶池奉不必客套……”
“她可不是客套,”唐之婉笑道,“别看咱们瑶池奉年轻,也是大唐的得道法师了,寻常来找她请符箓的人可多了。她是真心感谢阿姊相护,阿姊也别谦虚了。”
正说着,房门传来一阵轻叩。薛至柔仍有些迷糊,被吓了一跳。
公孙雪示意她与唐之婉勿动,右手按在长剑上,前去将门开了一道缝。来人正是剑斫锋,他带着一名法曹,闷声道:“大门未锁,我等便直接进来了,恰逢瑶池奉转醒,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唐之婉一拍脑门,气道:“方才那郎中走了,我还未来得及锁门,怎的就被你钻了空子。瑶池奉昏了六天七夜才醒,只怕脑袋还是懵的,你能不能改日……”
薛至柔知晓,唐之婉是怕她搞不清情状说漏嘴,毕竟这剑斫锋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主,她心领神会,抚着胸胁咳嗽起来。起初不过是装模作样,但咳着咳着便当真牵动了伤处,惹得她龇牙咧嘴,痛苦至极。
但那剑斫锋明显不是怜香惜玉之人,跨步上前越过唐之婉:“事关人命,还望瑶池奉配合。”
“人命关天?”薛至柔喃喃重复,再低头看看自己,手足俱全,魂儿也还在,不知剑斫锋怎会用到如此严重的词汇?
“瑶池奉遇袭那一晚,又有人被贯穿双眼而亡,就在与瑶池奉遇袭处不远的广利坊。在那之后,每间隔一日,便又有一桩后续的案子发生,截至昨晚,已有三人遇害了。”
薛至柔神色迷茫,猜想应是剑斫锋曾告知孙道玄这事,她全然不知,事关人命又不能胡乱应承,便抚着额头,做出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呃……抱歉,剑寺正此前曾与我说过此事吗?许是磕了脑袋,我竟一点印象也无。”
剑斫锋倒是没有任何怀疑,又重复一遍道:“七日前,有一男子漏夜于积善坊遇袭,从后脑处被一支叶兰笔贯穿至前目,当场毙命。其后又发生数起命案,皆是此类。根据凶器插入的方向判定,凶徒为男子,惯用左手,加之叶兰笔等暗示,大理寺与刑部认定孙道玄有重大嫌疑……”
薛至柔眉心一跳,心道彼时那孙道玄的身子可是她在用,根本不在洛阳城。她一时想不清,究竟是洗清孙道玄在此事上的嫌疑更好,还是让他们觉得孙道玄尚在洛阳更好。唐之婉嘴比脑子快,“啧”了一声:“距离北冥鱼入京洛都过了快半个月,那孙道玄别是早已逃出洛阳城去了……”
薛至柔与公孙雪颇为同步,两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双眼睁大,生怕剑斫锋受到启发,派人往汴州寻去。
哪知那剑斫锋不过冷笑两声,自负道:“若真如此,那负责城防的禁军便是重大失职了!早在通缉令第一时间发出时,我便通知了禁军,让他们严加盘查,以免嫌犯混出城外。不过为以防万一,通缉令我月前已发往各州府,就算他当真逃出洛阳,也不一定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如此看来,捉捕的重点应当还是在洛阳城内。薛至柔松了口气,忍着好笑,心道那剑斫锋竟以为旁人都像他一样万事认真吗?禁军的盘查,无非就是查查牒籍,除此之外根本没有他想象的那般严密,她拿着叶法善准备好的道士度牒,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盘问就顺利混了出去,若是被剑斫锋知晓实情,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气到吐血。
但剑斫锋明显不知薛至柔在想什么,仍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言归正传,瑶池奉可还记得当初袭击你的人是什么模样吗?”
这话倒是实打实地难住了薛至柔,毕竟遭人袭击时,控制这具身体的人还是孙道玄呢,眼下他应当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远在汴州,也不能把他叫来问话。旁边的唐之婉一个劲的给她使眼色,她也看不懂,又不能表现出自己丝毫不知情的样子,摸了摸心口的伤处,回道:“那人好似……身量与我相当,穿着夜行衣,蒙着面?所用的凶器……应是一把长剑,还有那人定然是右手持剑。”
公孙雪在一旁听着,面色如常,眼底却闪过两丝杀意,虽然无人注意,她还是速速垂下了头,将诸般情绪掩藏。
“应是?定然?瑶池奉亲眼所见,为何语带疑问?”剑斫峰果然随时保持着查案拿人的状态,发现了薛至柔言辞中的小小纰漏。
薛至柔尴尬笑了两声,打哈哈道:“许是躺久了,脑子里一团浆糊,词不达意,剑寺正不要介意。”
“可还有其他线索?”
“别的……我想不起了。”说多错多,薛至柔选择就此打住。
剑斫锋点点头,示意薛至柔按手印画押,未再多说一个字,带着那属下起身离开了。
唐之婉忍不住气骂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们这里是街面上的茅厕吗?”
薛至柔忍不住想笑,咳了几声,对唐之婉道:“天色不早,你近来着实辛苦,早点歇了吧,我这里无事的。”
唐之婉确实疲累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确定薛至柔此时的状态不是什么回光返照后,又叮嘱了公孙雪几句,打了个哈欠便回房休息了。
公孙雪关了院门后,如往常一般戍守在薛至柔卧房外,还未站定,便听薛至柔唤道:“阿姊……劳烦你可否帮我打些温水来。”
公孙雪用行动代替回应,麻利地去庖厨接了半盆温水端进了房去。
薛至柔含笑吟吟,与那日在神都苑质问李隆基的少女判若两人:“这些时日阿姊辛苦了,说起来此番当真是托了临淄王的福,派阿姊日夜戍卫我,否则若是贼人再杀来,我这小命可保不住了。”
“殿下筹谋虽深,但还是瑶池奉吉人天相,逢凶化吉。”公孙雪恭敬回道,右手拇指却有意无意地掠过剑柄上的红穗,红穗飘摇,仿若她摇摆不定的心境。
方才薛至柔说出了刺客的诸般体貌特征,引起了公孙雪的警觉,不知道她是否已经知道那日行刺之人正是自己,于刺客而言,为了绝除后患,眼下应速速取她性命。
可若取她性命……公孙雪满心犹疑,半晌也攀不上剑柄。
正心思纷乱之际,眼前的薛至柔竟像是会变脸似的,哽咽起来:“阿姊不必宽慰我,殿下的恩义我如何不知道?我虽品阶极低,不过是凌空观帮叶天师打杂的丫头片子,却也因为北冥鱼案得诸方关注。殿下派阿姊来护着我,乃是担了责任的,若当真贼人极其凶恶,连阿姊也打不过,你我皆伤了性命,焉知不会拖累殿下?眼下我阿爷被拘在三品院,叶天师也尚未放出来,殿下这般为我筹谋,我定当感恩戴德……”
薛至柔所说的正是公孙雪的顾虑,她有如被打住七寸的蛇,无声叹了口气,垂下了右手,嘴角挤出一丝僵硬笑意:“瑶池奉知晓殿下仁义,便更当养好身子。瑶池奉歇息罢,婢守在门外。”说罢,她足下生风般走出了房去,本就纷乱的心事此时更似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她在王府待了数年,知晓公卿贵族的女子多是像这般,常说些感恩戴德的客套话,能让听者舒心,不似她,浑身上下好似都是冷的,说出的话亦没有任何温度,就好像手中的剑,即便淋上了炙热的血,泛出的也只有令人胆寒的冷光。
若是从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薛至柔,带着老母远走高飞。但如今,她却有了掣肘,没有办法一走了之。若是……他知晓自己竟是行刺薛至柔的凶手,又该如何?是否会将她视为叛逆,他们那镜花水月般的牵绊又该何去何从?
可薛至柔已经醒了,留给她行动的时间越来越少,公孙雪知晓自己的犹疑如同毒药,正在点点吞噬着自己,她带着薄茧的右手反复揩摸着雕花剑柄,眸底映着无尽深沉的夜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踟蹰。
夏末初秋的清晨已有了几分凉意,南市才开坊门,便有两驾华贵的马车驶了进来,直奔灵龟阁。
薛至柔方醒来,正由唐之婉帮忙擦手洗面。身为兵部尚书唐休璟最宠爱的嫡孙女,她从未照顾过人,看起来十分生疏,态度却极其认真,把薛至柔这张小脸儿都擦红了。
薛至柔忍不住笑道:“擦个脸像作法似的,唐掌柜研磨胭脂都没有这么认真罢?”
“那瑶池奉可就是有所不知了,”唐之婉低声玩笑道,“先前那位孙画师爱惜这张脸比我尤甚,不单每日给你擦得白白净净,还给你化妆呢!要么说他怎是名震京洛的画师,给你化得可漂亮了,薛崇简看了都快走不动道了。”
薛至柔如何不知唐之婉在编排她,便是想看她跳脚,哼笑一声道:“唐掌柜左不会认为,像我这样见天扒拉死人的人,会因为这点小事害臊罢?无论男女,不过二两烂肉,我难道还要因此哭哭啼啼或者以身相许不成?”
不愧是薛至柔,竟是如此的不流于世俗……唐之婉没有注意到薛至柔云鬓半遮住发红的耳朵,面露崇拜之情:“对了……我昨夜就想问,那日遇刺的又不是你,你是如何知道那刺客的详细信息的?”
“也没什么,不过是摸了摸自己的伤口,就推测出个大概。”与方才的嘴硬相比分明,薛至柔此时此刻是货真价实的自信满满,“伤口横着在我左胸,切口平直,证明剑身刺进来时基本是平的,这就说明对方同我差不多高。若是个大汉,那剑刺向我胸口,剑刃定会向下倾斜。再一摸伤口长度,刚好就是一个剑身的宽度。”
“那……那夜行衣和蒙面,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更简单了。今日廿三,那么七日前就是望日,月亮那么大,哪个刺客行刺不穿夜行衣,不蒙面?”
“也是了。那,你又是如何知晓凶手惯用右手的呢?”
“之前说了,伤口在左胸且切口相当平直,那多半只有右利手能做到。若是左利手刺向面对之人的左胸,剑刃必朝我左侧倾斜,伤口就没有那般平直了。并且从拔剑时形成的二次切口来看,剑尖是顺着我伤口的右侧划出来的,这也是右利手的标志。若是左利手,当从左侧划出……”
正说着,门外传来公孙雪的轻呼:“瑶池奉,临淄王与薛大夫前来看你了。”
不想自己才苏醒,薛崇简与李隆基便来了,薛至柔回道:“且稍等,待我换件衣裳。”
未几,唐之婉开了房门,薛崇简健步冲了进来。薛至柔本以为他会叽叽喳喳冲自己唠叨,不想他只是沉默地站在距床榻一步之遥,缓缓红了眼眶。
薛至柔最看不得这个,扶额无奈道:“你也不必这般罢?我又没什么事?你何苦出这副模样……”
“没什么事?”薛崇简缓缓说道,“你可知道,你满身鲜血被拖回灵龟阁时的情状吗?唐二甚至连我母亲都不怕了,二半夜凿我家大门,哭求我寻个靠谱的郎中,我们半夜又去凿表哥家的门户,满世界搜罗,请了七八个疾医,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通。本以为好歹止住了血,应无大碍了,哪知又说伤了心脉,十成十活不成了。我与唐二皆要疯了,好在表哥想起圣人御驾在京洛,必定带的有得力的奉御,我们便去宫门处等,好容易天亮了,表哥便去面圣,终于带出个老头来,老成持重,看起来靠谱些。我们便火急火燎带他回了灵龟阁。三清祖师在上,总算他还是个明白人,说你心脉与常人相反,应无性命之忧……那唐二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地上,哇一声便哭了。原本我们都以为给你灌下了药,你很快便能好起来,哪知道你这一昏迷便是整整七日!你竟还说我何苦?”
也是了,方才初见面薛至柔便发觉他好似瘦了两圈,先前那种钝钝的无邪少年感少了许多,五官比先前更分明,倒也因祸得福地更英俊了些。说不愧疚自然是假的,但薛至柔自忖给不了他什么,又何苦做出一副缱绻模样,便只是干笑了两声:“临淄王呢?你们都来,我好一道言谢……”
“表哥应当是找公孙姐姐去了,”薛崇简拉了个胡凳,坐在榻边,“毕竟人家两人也七天未见了,且得让人好好说说话罢?”
薛至柔双眼轱辘转转,表现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托腮问道:“要我说……公孙阿姊模样不俗,难道与殿下……”
说到这一话题,薛崇简恢复了往日切切察察的模样,又将手扩成喇叭,低声说道:“他两人的关系……若让我来形容,便是‘拉扯’得狠……”
“拉扯?”薛至柔喃喃重复,颇为不解,“殿下为何要与公孙阿姊拉扯?”
“我便这么与你说罢,若是两只雀鸟要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飞,腰上却系着一条绳子,你说是何等的光景?”
薛至柔几分了然,昨夜她用自己的身子见公孙雪,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可能是看过她对孙道玄的亲近与担忧,便很轻易看出她并非真的挂心自己。更何况,这具身子好似有什么身体记忆一般,对她有种莫名的发怵,加之推断出凶手的轮廓与她有几分肖似,虽然毫无根据,却还是对公孙雪起了提防,故而才有了昨晚睡前的一席话。
只是……倘若刺杀自己的当真是公孙雪,她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她们素昧平生,从未相见,之前驾驭自己身体的还是公孙雪万分在意的孙道玄,究竟是何仇何怨,让她对自己痛下杀手?
薛至柔微微蹙起了眉头,怎么也想不真切。薛崇简见她这般,忙问道:“玄玄可是哪里不舒服?可要我再请郎中来?”
薛至柔忙转了神情,故作轻松笑笑:“没有,只是有些腹饿了……”
“我带了许多好吃的,”薛崇简含笑提起身后的食篮,“皆是你喜爱的,樱桃饆饠、雪婴儿、透花糍,快来尝尝罢。”
庖厨内,公孙雪正烹素粥,炉灶中火苗蹿动,她美艳的面庞却像是凝着一层霜,冷冽至极。
不知何人悄然进了门,带了清风一阵。公孙雪条件反射般一回身,对上一双威严又明澈的眼睛,一时愣在当下。
李隆基挑眉道:“是本王,能把这木汤勺拿下了罢?”
公孙雪这才发现,方才她虽然在熬粥,身体却处在紧绷警戒的状态,方才感觉有人进来,竟将这长柄木汤勺当成了长剑,现下比在李隆基喉头不说,还在缓缓向下滴汤汁。
公孙雪一惊,忙收了勺,从怀兜中摸出绢帕,双手递上。
李隆基顿了一瞬方接过,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说道:“若是旁人,好歹帮本王擦一擦。”
“婢惶恐,”方才的情绪波澜不过是一瞬间,此时此刻的公孙雪又恢复了往常冷若冰霜的寡淡模样,“殿下万金之身,如何能容婢染指。”
李隆基的眸色很亮,目光平视着公孙雪,语气如常:“一别七日,你在此处可习惯?日夜戍守,应当极是辛苦罢?”
公孙雪不知是否是自己心虚,总觉得李隆基今日的态度与以往有些不同,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回道:“殿下命我戍守灵龟阁,保护瑶池奉。瑶池奉未醒,危机未除,不敢言苦……”
李隆基深沉如海的眼底终于涌出了几分别样情绪,语带戏谑:“危机当真未除吗?”
公孙雪一怔,抬眼看着李隆基,只见他仍是那般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不出愠怒,亦看不出欢喜。公孙雪曾听老母说过,地震前百兽皆会噤声,一刻的全然静默,似是在等待巨大震荡的来临。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李隆基让她感受到了一股宛如地震前夕的压力。难道说,他已经知晓自己便是刺杀薛至柔的人吗?
公孙雪只觉自己的双手瞬间失去了温度,李隆基的为人她十分清楚,她知晓压抑在这郡王身份下的是他高远无意言说的志向,以及……杀伐决断之力。
若是当真被他知晓自己便是刺杀薛至柔之人,按照李隆基的规矩来看,纵便不死亦永不得再入王府,她不怕死,但若真永不得见李隆基……
公孙雪只觉她的心像是被人挖去了一块,一种无以形容的空洞感瞬间漫散全身。
如死一般的片刻沉寂后,李隆基忽然转了话头:“多日寸步未离开此处,你应当挂心你老母罢?邻人那里,本王送了足够的银钱,也去看了她两次。难得她虽眼盲了,却还记得本王,与我闲话半晌。本王看得出,她很担心你。”
若说先前只是揣测,此时公孙雪已经确定李隆基已知晓是她行刺的薛至柔。正如同李隆基了解她,她亦了解李隆基,恩之深,威之严,仿若是他的一体两面,令人感恩之余又慑于其威。
公孙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与李隆基亦会有这样的一日。但这样亦好,总强过她终日悬着心,胡思乱想,公孙雪抬眼仰头望着李隆基,浅浅笑道:“既然殿下都知道了,为何还派我来。殿下……究竟是在赌什么?”
公孙雪知晓,李隆基欣赏并倾慕自己,他们两人之间绝非神女无梦,襄王有意。但这并不代表她要与他发生什么,她安于现状,享受着身为他影卫的每一日,并不想做出任何改变。江湖游女,皇宫贵胄,怎么看都像是一架马车的双轮,可以并肩前行,却永远不能相交。
保持这样的距离于她而言是舒适而美好的,但她不能容许旁人以她的心事相要挟,李隆基更是不可以。
“你看重你的老母和义弟,本王看重的,则是我大唐的辽东……你可知道,薛将军入狱,已让形势危若累卵,若是至柔莫名被杀,必然动摇前线将士之心。”李隆基冷声道,“至于你说本王为何笃信这几日你不会再下杀手,则与其他事无关,只关乎你的心性。有道是‘君子远庖厨,见其生而不忍见其死’,本王知晓你做刺客多年,从未失手,你必然没有看到过一个人在将要离世时,他亲眷的痛苦与挣扎。你看到唐二娘子的痛苦,崇简的痛苦,甚至受过瑶池奉恩惠的百姓前来探望她时的痛苦不忍,故而你再难下杀手。依照王府的规矩,你不至死罪,可本王……也不能如此轻纵你。”
公孙雪曾无数次设想过与李隆基的诀别,或是在某个午后,她厌倦了王府中的繁文缛节,便抽身而去;或是李隆基另觅得力之人,她逐渐无用武之地,被斥金遣还。总之……没有一种像现在这般,在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因为她险些酿成了大错而不慎光彩的离开。
公孙雪紧抿薄唇,甚至将樱红色的唇角抿得发白,僵硬地叉手一礼,请辞的话未说出口,又听李隆基沉沉道:“本王想知道……你为何要杀她?”
为何要杀她?冲动之下,为了保全老母之命,算是理由吗?积年的仇怨,又为何要将李隆基牵扯进来呢?公孙雪正犹豫,院门处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公孙雪忙走出庖厨去应,只见来人乃是一位一身戎装却英气十足的美丽妇人,看起来十分脸生,身后还带着个身着铠甲头戴铁盔的高挑男子,便发问道:“敢问夫人有何贵干?”
那妇人也不答,不待公孙雪邀约便要进门来:“薛至柔何在?”
公孙雪见她力气颇大,语气也不似善茬,忙一力阻拦:“闲杂人等不得叨扰瑶池奉!”
眼见话不投机,李隆基亦从庖厨快步走出,见到来人错愕一瞬方唤道:“樊夫人?怎到洛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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