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片刻的犹疑,李隆基便颔首同意,带薛至柔赶向了皇城南的鸿胪客馆。
此事牵涉邦交,影响比薛至柔意料中更大,甫一拐进鸿胪寺的巷子,就见车马来回,只是围观的人虽多,却无人敢高声言语,只有切切的私语声,更显得这客馆内外气氛诡谲。
薛至柔随李隆基下了车,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终于步入了客馆。其内氛围更是剑拔弩张,几名新罗人围着典客署令讨要说法,说到情绪激动处,甚至以手不住点戳他的心口,极其无礼。
这典客署令在鸿胪寺算是要职,品阶却不高,只有从七品下,身居其职之人年纪不大,看似只有二十出头,却有傲骨,面对对方的咄咄逼人,他始终保持风骨,不进不退,礼貌持重。
薛至柔瞬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听母亲说,他初入仕时候也是这样,虽口讷不擅言,原则事却是寸步不让。她忍不住开口,用新罗话说道:“既然事情还无定局,你们何故围着典客署令要说法?等查出与我们唐人无关,你们可要向他致歉?”
新罗人一怔,纷纷向薛至柔看去,见来人是个身量都没长齐全的毛丫头,才想回嘴,再一撇她身侧那器宇轩昂的男子,登时住了口。
李隆基示意典客署令:“圣人有令:限三日内查明真相,还武驸马清白。本王特请了几位行家到此,且由你与新罗使臣带着,在这客观内调查一番。新罗使臣何在?”
典客署令叉手称是,四处张望,却不见新罗使臣的人影,正纳闷之际,一约莫五十上下的男子从人群外大步赶来,他面露愧色,操着熟练的中原官话道:“见过临淄王,下官全洪,新罗使官。不知殿下驾临,方才如厕去了,实在是……”
“这些便不必说了,”李隆基注意到大门艺带着几个人来到了门口处,招手示意他们过来,“我的人到齐了,可否查看下出事的房间?”
“好说好说,殿下这边请!”全洪说着,带众人穿过回廊,走上木梯,来到新罗驿馆二楼的一个房间内,“这崔湌是我新罗重臣崔沔之子,几个月前才到长安城来求学,才办了学籍没几日,哪知人就这么没了……”
薛至柔个子小,跟在最后走了进来,只见这是个套房,内外两进,中间由拉门隔开,大的是起居室卧室,小的里面则摆了个大大的木质澡盆,恭桶与各种洗浴之物。
起居室里散落着各种衣衫杂物,颇为杂乱,像是遭过贼。正对床榻是一扇支摘窗,面向大路,支起来容不下一拳通过,窗外亦无任何可以攀爬落脚之处。
薛至柔回到房门口,仔细看看那被撞开的门扉,应是今早有人来找那崔湌,许久无人应声,推测出他出了事,方找人撞了门。门板上有明显撞击痕迹,糊棂纸碎烂,门闩卡扣也被撞脱,门框固定卡扣处的木头起了刨花,如此看来,应当是从内紧锁无疑。
薛至柔忍不住蹙眉思量,这房间在昨晚崔湌上锁后确实成了一间密室。
如此说来,武延秀对他的拳打脚踢便成为了崔湌死前最后一次受到外力攻击,虽然相隔数个时辰,但也并非绝无可能。薛至柔在辽东前线多年,知晓外力击打脏腑出血或破裂,确实有可能在数个时辰后导致人死亡。抑或是击中心门,导致胸痹,也会令人死亡。如此看来,武延秀确实有嫌疑,新罗人又不许仵作开腹验尸,实在棘手。
薛至柔心思烦乱,拢了拢鬓旁的碎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她其实能够理解,为何性情温良的武延秀昨日会因为一句“绿帽驸马”而动怒。他虽是则天皇后的侄孙,但自小过得不算太平,及冠后,又因为容貌俊美被则天皇后送去突厥联姻,被对方嫌弃不是李唐宗室而拒婚。单一拒婚便罢,他们甚至将武延秀扣留在突厥之地六七载,不得重回大唐。最后还是则天皇后命唐将沙吒相如领兵二十万迎击突厥,他才被放回朝,后迎娶了丧夫的安乐公主为妻。
薛至柔曾听薛崇简说,他觉得武延秀早就喜欢安乐公主,却被则天皇后送去了突厥,再回来时安乐公主已嫁给了他的堂兄武崇训。其后武崇训过世,他才终得娶了安乐公主为妻。可安乐公主酷爱俊美的少年,多年间传闻不少,武延秀心中只怕多有不痛快,故而才会因为那句“绿帽驸马”下手打人。
无论怎样,真相远比人情重要。薛至柔走到起居室,看着满地凌乱的衣衫,问全洪道:“这些都是崔湌的衣服吗?可是破门而入时便在这里?”
“是,确实如此。出了人命案子,下官自然不敢擅动房中之物。”
薛至柔心想,难道这崔湌临死之际,还曾努力寻过什么东西?若真如此,又会是什么呢?与他的死会有关联吗?抑或说,假如凶手另有其人,且有办法进入这房间,难道正是为了图谋某件物品才杀人吗?
薛至柔的问话亦引起了同行者的警觉,一人问道:“可曾清点过崔湌的随身物品?可有遗失?”
“已找他相熟的朋友清点过了,随身之物并无遗失,而且他的钱袋就放在案上,位置十分显眼,里面钱很多,好端端放着呢。”
众人听罢,低声议论不休。李隆基示意众人噤声,又问全洪:“死者停灵何处?带我们前去一观。”
鸿胪客馆之后有一方地窖,原是存储越冬果蔬的地方,此时却存着崔湌的尸身。那全洪打开了门后,自行躲到了一旁,估摸是怕看死人。薛至柔并不理会他,掀开尸身上的白布,只见那崔湌双目紧闭,面色发白,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处。不过,死者身上的一个不同于昨日的特征,立即引起了薛至柔的注意,她忙转向李隆基:“殿下,你看,他怎的没了头发啊?”
李隆基亦是困惑,转向典客署令:“昨日有何人对他行了髡刑?”
全洪上前两步,待明白他们所指,他哈哈一笑:“殿下有所不知,这崔湌先天少发,连发髻都梳不起来,所以平日里都把头发剃光后佩戴义髻。不光是他,包括他父亲、祖父,都是如此。不过,此事在新罗人中知晓的人并不多,毕竟事关家族尊严嘛。”
薛至柔不由得以手扶额,武延秀若是知道这事,完全没必要打他,只要把他的义髻扯下来,就足以惩治他的坏嘴了。
不过万事没有如果,木已成舟,人已死透,再也没有什么后悔药。众人仔细查看了死者,确如先前所报的,除了被武延秀打过的地方之外,周身别无外伤。
薛至柔不由得叹了口气,感觉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而自己竟找不到任何能够翻案的证据。
其他人亦是如此,众人商议后,决计去寻驸马都尉武延秀,好问问昨日的具体情况。薛至柔请辞道:“殿下,昨日打人时我在场,就不去找武驸马了。若是殿下允许,我便自己在这转转,再寻寻线索。”
李隆基微微颔首,转向大门艺:“劳你在这里陪着至柔罢,她小小年纪,独自一人不大方便。”
说罢,李隆基带着其他几人出了地窖,那全洪快步跟着相送,不再搭理薛至柔与大门艺。
两人也出了地窖,绕着鸿胪客馆溜达。薛至柔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大门艺道:“哎?大兄,说起来你也应当住在这客馆罢?”
“只有初到长安那半年住,”大门艺笑道,“这鸿胪客馆里哪里来的人都有,不免有些杂乱,我阿爷便在长安给我买了宅子,距离三郎府上也近,往来更方便些。”
薛至柔应道:“是啊,各国之人住一起,难免有些不便,也不是人人都会讲中原官话的。”
“其实倒也不至于那般杂乱,基本上每个地方来的人都会住在同一栋,也更方便管束些。只是你也是打安东过来的,自然知晓,新罗、百济本就与我们渤海靺鞨不大和睦,纵使不住在同一栋。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还是有些尴尬。”
薛至柔对这些事没兴趣,没有接腔,而是被某处传来的气味吸引,她吸了吸鼻子,诧异道:“吓,别是哪处着火了,怎的有这样大一股糊味啊?”
大门艺也嗅到了这股味道,两人像是两条巡逻的猎犬,一路嗅着,寻到会馆后院一间无人看守的伙房。薛至柔步入其中,只见门后藏着一只敞口的火炉。炉璧已没了温度,但仍散发出呛人的气味,炉内残余不少未烧尽的木炭与炭灰。
“这是怎么回事?大夏天的竟还有人用炉子?”薛至柔问大门艺道。
大门艺却不以为,十足笃定道:“应是哪个馋嘴子昨晚用来吃炙豚肉了罢?毕竟无论是新罗还是我们靺鞨,都爱吃炙豚肉。只要将豚的里脊切成片,往这炉子里放上炭火,把这铁丝围的网屉架在炭火上一烤,再配上烧酒,那叫一个香!”
说着,他发觉有个细铁丝围成的圆形网屉靠在墙上,更觉添了佐证:“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薛至柔走上前,扒头看了看那铁丝制的网屉,其上黑糊糊的一片,看来应当确实是在火上炙烤导致,却未看到什么油腻,一个奇异的想法在她脑中升起。薛至柔起身便往外跑,大门艺唤她不及,连忙追去。
薛至柔先是来到客馆的一层,发现各个房间的布局与二楼完全一致,仔细嗅嗅,有股沉沉的酸气。她便又回到二楼崔湌的房间,将所有物品再度看了个遍,嘴角终于微微勾了起来,对大门艺道:“大兄,劳烦你,快去通知临淄王殿下,就说武驸马确实是冤枉的,我已查明白凶手和作案手法了,请他赶紧遣一队飞骑营士兵来,将客馆内外封锁,馆内所有人暂时待在自己房间内,有任何人携带行李外出,都要验明行李内容。”
“啥?”大门艺十足吃惊,愣愣半晌没有应声。天知道,他可是抱着带小孩子玩的心态在这里陪着薛至柔,她难道还当真会查什么案子不成?
他这反应惹得薛至柔好气又好笑,让她想起小时候偶时随母亲外出,某些将领听母亲说起行马打仗时的神情。母亲从不屑于解释,她亦是如此,只是肃然了俏丽稚嫩的面庞,认真说道:“若是动作慢了,放跑了凶嫌丢了证物,你……”
果然,大门艺听了这话,心道此时还不是死马当活马医,就算混闹出了过失,大家一起挨皇帝的骂就是了,转身便出了门,牵出马飞快疾驰出了宫城。
长安盛夏,烈日炎炎,连树上的知了都疲于发声,只一张一翕地扇动翅膀,好给自己送来微弱清风。
鸿胪客馆被百余飞骑营士兵围得水泄不通,那新罗王的外甥朴太理从同文馆读书回来,看到这阵势不禁生恼,用新罗话叫喊道:“我们的人死了,你们竟封了驿馆不让我们出入,天下哪有这样待客的道理!”
“是你啊,”薛至柔从客馆内探出半个脑袋,又偏头对李隆基道,“殿下,他好像是新罗这边管事的,他来了便可以开始指认凶嫌了。”
朴太理听了这话不由更恼,带着手下气势汹汹走进大堂来,背手对李隆基道:“临淄王殿下,我的同伴客死他乡,至今无有一个说法,尸体停在冰窖里,无法回乡敛葬,你们不觉得自己有些仗势欺人吗?”
李隆基神色沉沉,安抚道:“阁下的心情,本王十分理解。阁下要为自己的同伴讨个公道,而本王亦不能令武驸马平白受冤。大理寺破案有规章,历时弥久,圣人担心阁下与贵国使臣心急,这才下令让我等三日内侦破。如今至柔既说已经找出了凶手,我们不妨听她说说,如何?”
“事情本就是明摆着的,”朴太理依旧情绪激动,不待译者说完,便抬高了语气道,“崔湌昨日挨了武驸马的拳脚,回来后内脏破裂而死,尔等都是有眼可见,为何一定要装疯卖傻?抑或是你们唐人爱用的词,指鹿为马?不然又如何解释崔湌好端端死在封闭的房间中,难道是有恶鬼穿墙,索了他的命吗?”
场面气氛尴尬,无论是李隆基还是典客署令,都想着先安抚这朴太理,等他不那般激动再说查案之事。薛至柔却忽然一拊掌,语带惊讶道:“想不到阁下竟也会查案啊?你说的不错,这凶手确实是能穿墙的鬼,看不见摸不着,杀人于无形!”
那大门艺见薛至柔开始胡说八道,忙扯了扯她的袖子。薛至柔不以为意,又将袖笼拉回来,上前一步,对朴太理道:“阁下若是不信,何不随我上楼看看?”
说罢,薛至柔便猴蹿似的往二楼跑去,朴太理将信将疑,但也还是跟了上去。薛至柔将他引至崔湌的房间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朴太理立即驻步,心生警惕道:“你不会是要装神弄鬼罢?”
“你不会是怕了罢?”薛至柔一脸无辜,旋即嘿嘿一笑,“放心,阁下乃新罗王之亲外甥,身份如此尊贵,我必以礼相待。只不过想让阁下瞧瞧,这世上啊,当真有能悄无声息穿墙杀人的东西呢!”说罢,薛至柔将房门关上,留朴太理一人在房内。
朴太理起初十分警惕地环顾左右,似是真的要防备什么幽灵鬼魂,微闻风吹草动便一惊一乍,显得十分滑稽。可半天过去了,四下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由有些不耐烦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啊?你这丫头,不会是在戏耍我吧?”
“阁下莫急,它啊,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且坐下,耐心等一等。”薛至柔的声音幽幽地从紧闭的门扉外传来。
朴太理无奈,只得捡了个坐垫坐了下来。夏日酷暑,房间门窗紧闭,外面冗长的蝉鸣声传进来,令朴太理愈感燥热,周身不停地流汗,逐渐受不住,他大喊一声:“等不得了!让我出去!”起身快步拉开房门,怒气冲冲对门外嬉皮笑脸的道:“哪有什么穿墙杀人之物,你这丫头,必定是在戏耍于我!”
薛至柔忙递上一方绢帕,耸肩否道:“天地良心,我可没有耍你。想来阁下必定已经感受到了这穿墙杀人之物,否则阁下便不会如此快地从房间里出来。”
朴太理听罢,仍一头雾水。薛至柔引着他一路下到客馆的一楼。李隆基、大门艺与典客署令等人都等在了某间房门处。朴太理一脸狐疑地推门走了进去,房中竟放着一个敞口的大火炉,火炉中的木炭在噼里啪啦地烧着,炉口上方腾起热浪滚滚。见此情形,朴太理不由大吃一惊。
“这间屋子正房间正下方的空房。方才阁下之所以感到燥热难耐,并非只是天气暑热所致,更有这火炉炙烤的加成。那崔湌正是由于昨日与我等在太阳底下打完马球后,又被凶手放置于房间下方的火炉炙烤,在不知不觉中中暑而亡的。其证据就是,崔湌的尸体双目紧闭,面色发白,正是中暑而亡的表征。”
朴太理疑窦未除,反问道:“仅凭个双目紧闭,面色发白,就能说是中暑而亡了?房间中若真热得要死人,为何崔沔不赶紧呼救,或者逃离房间?为何要老老实实待在房间内受死?”
“这……”薛至柔拉长声,似是亦有未解之疑惑,惹得众人面面相觑,甚至有新罗人已开始发出了哂笑声。
唯独李隆基不以为然,扬眉道:“好了,至柔,大家都心急,你莫要再卖关子,快快为大家解惑罢。”
薛至柔沉沉叹了口气,小小的人儿蹙着眉头,似是十足感慨:“此案说来简单,但也是有心之人根据遇害者的情况专门设计的。一是利用他的疾病:方才到地窖验尸时,注意到崔湌头上有一块明显的头癣,便猜测他有肾脉衰弱之症。方才请了大兄去向新罗疾医求证,已被证实确如我所想。这肾脉衰微之症平素里倒是不至要命,只是有一点:极其容易脱水……”
众人面面相觑,似是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那朴太理又道:“即便脱水,也不是马上就会死吧?薛小娘子依然未说明,为何他不呼救?不逃离房间?”
正当此时,一名飞骑营将领上前双手托举着一个包袱,向李隆基禀报道:“报!禀殿下,我等方从新罗使官全洪房间内搜出此物!”
大门艺上前接过包袱,展开绢布做的包衣,里面竟出现了犹如人颅顶形状的物件,其上竖着发髻。有人见此,不由惊出了尖叫声。李隆基微微蹙眉,下定论道:“无需害怕,并非人头,不过是义髻罢了。如是说来,全洪便是此案凶手?”
众人哗然,左扭右看,方才还跟在众人身旁装模作样的全洪早不知何处去了。薛至柔也不急,徐徐道:“他跑不远,且不必管他,我们接着说。临淄王殿下所说不错,这正是崔湌的义髻,昨日打马球时他还曾佩戴此物。许多崔湌的同窗挚友皆不知晓,崔湌自其祖父起,应是因为肾脉不利,一家三代男丁均是先天少发。新罗人看重样貌,崔家自然不肯将此事告知于人,故而一家三代男丁,都佩戴义髻。诸位且随我来。”
说话间,众人再度走回了二楼崔湌的房间。薛至柔在房中边踱步边说道:“昨日打完马球之后,趁崔湌在里间沐浴的功夫,那全洪潜入房内,悄悄拿走了崔湌的义髻。崔湌对此毫无察觉,将屋门反锁后便睡了过去。待夜深人静,崔湌熟睡后,全洪从后院库房里搬来火炉,开始在崔湌房间正下方的空房内烧炭,这楼板皆是木质的,隔热效果不佳,崔湌的房间逐渐燥热难耐。由于加热的过程如同温水煮青蛙,崔湌白天刚打完马球睡得又比平时要沉,故而未能及时发现,待到其惊厥醒来时,已陷入重度中暑之症。崔湌不知此时楼下有个火炉正炙烤着自己的房间,以为只是夏夜天气过于燥热,于是打算同往常一样带上义髻出门查看情况。可义髻已被贼人悄然拿走,崔湌翻遍整个房间也未找到。他下午方被武驸马一顿好打出了丑,担心自己再以秃头的形象走出房间,更会有损家族名誉,故而百般犹豫。他本就有肾疾,体内水分流失的速度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快,还未想清楚道理,便脏腑衰竭,中暑身亡了。”
“若以此法,楼下房间应当有很大的焦糊味与烟气,其他人等难道没有觉察?”朴太理又问道。
“方才在楼下,你们可曾闻到些许酸味吗?”薛至柔早就猜测到他会如此问,流利解答道,“全洪作案时将门窗紧闭,等觉得差不多时便灭了火,用大量的醋喷洒在房中,烟气可被吸收大半。彼时夜色已深,众人多陷入了深眠,再将窗户打开,余下不多的焦糊味很快会散去。少量的不过会被认作有人嘴馋,偷吃炙肉而已。而那醋味不过一夜便会挥发,余下之量,也不足以引起人们警觉。”
说话间,全副武装的两名飞骑营士兵架着两股战战的全洪大步走来。全洪像是被瞬间抽了魂儿,再不见白日里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朴太理气恼又无奈,只恨不能上去踹他两脚:“你为何要害崔湌?”
“有……有传言说,崔湌受其父亲崔沔举荐,即将替代下官,成为这新罗驻大唐使节。下官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能失去这份俸禄,才……才出此……下策……”
全洪的头越埋越低,声音也低得如同要埋入尘埃。
朴太理一脸不信:“即便崔沔确实要替代你的位置,你又焉知自己接下来不会另有任用?就算真的告老还乡,王上也会赐你荣休金。如此不惜手段杀人也要霸占这个位置,想必背后定有猫腻!若不想被检举揭发,从重处罚,现在就立刻写自白书,将你的罪行从实招来!”
朴太理说罢,愤然离去。全洪吓得六神无主,大气也不敢喘。一直守在门口的两名飞骑营士兵上前,带走了全洪,将其押往大理寺的牢狱。
围绕打马球的这桩命案,到此便告一段落。根据后来全洪的自白书,在他任职期间,曾多次将大唐的美物贩运回新罗境内获利,所贩之物小到暖手炉,大到大唐的良驹,不一而足。这便是这一次,薛至柔在两京有了小小神探之名,当然也遭到了其父的激烈反对,皆是后话。
隐隐的叩门声将薛至柔从白日昏眠中唤醒,她徐缓睁开眼,目光定在了熟悉布置中的那一颗马球上。
那便是当年破了马球案后,武延秀赠与她的谢礼。薛至柔不懂她为何会如此清晰地梦到两年前之事,是为了提醒她莫忘当年之心?还是因为如今这北冥鱼案也是与新罗有牵扯?正想不清,只听门外传来一愤愤的男声,好似是薛崇简:“我说,你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田舍汉,为何会出现在灵龟阁?我现下便去找武侯,让他们把你捉去!”
这话应是对着孙道玄所说,薛至柔听不清那孙道玄回了什么,只能听到薛崇简的嗓音愈提高了两分:“什么?你是玄玄的助手?你面目如此狰狞,樊夫人怎会容你这样的人给玄玄当助手?莫要诓骗与我……武侯!武侯!”
薛至柔忙撑起身子,屐上鞋出了卧房,果然见那薛崇简正一脸怒气地与孙道玄对峙。薛至柔忙阻拦道:“哎哎,怎的了这是?喊什么武侯?”
看到薛至柔,薛崇简急忙迎上前来:“玄玄,你快点瞧瞧,这有个来历不明的男的,还说他是你的助手!玄玄别害怕,我现下就找武侯去,立即将此贼捉了……”
薛至柔不由得以手扶额,忙道:“别,这位纯狐谋,东夷人,从小被人狐养大,脸被凶手抓伤,故而面目不佳,但其实是个好人……”
“好人?你刚伤愈还没怎么出过灵龟阁,这野人是从哪里弄来的?”
从方才开始,孙道玄就以一种十分不快的目光看着薛崇简。薛至柔见气氛越来越尴尬,生怕他们一来二回当真招来武侯,忙解释道:“你莫冤枉人,他是随我母亲一起来的,先前也在安东都护府效力的。我母亲奉圣人之命去迎转世灵童,便让他在此护卫我了。”
薛崇简眸中的困惑又多了几分:“伯父伯母军中都是光明磊落的大将,怎还有这样的人?伯母留谁不行,非留这样一个人在你身边?玄玄,你可莫诓骗于我,不会是你办案中出于同情而包庇的什么逃犯罢?”
薛至柔心道不知是不是自己此前三番五次地诓骗薛崇简,竟把这人的脑筋给诓骗得变聪明了几分。眼看薛崇简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薛至柔面色涨红,急声否认道:“怎么可能啊!纯狐兄他,他是我母亲在辽东偶得的巫道,对辨认死尸颇有心得,我母亲想着能帮我打打下手。加上他又有几分功夫傍身,这才派了他过来……”
话虽如此,薛崇简还是有些狐疑:“你说的可当真?”
“自然当真了!”薛至柔杠着脖子嘴硬,心里其实有些发虚,她亦知晓薛崇简是真心实意关心她,但很多事确实无法与他言明,只能这般先糊弄过去。
薛崇简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这樊夫人当真不靠谱,拉着薛至柔的袖笼到一旁,满眼防备瞥着孙道玄说道:“玄玄,你可能不知道,唐二已被他祖父禁足,眼下府里又出了案子,一时间恐怕回不来了。这人虽说是你母亲军中的,到底也不知道底细。公孙阿姊总归也要回王府的,你这么一个小姑娘家,留着这么个不开化的人在,我怕不安全,不若……”
“等会儿,”薛至柔打断了薛崇简,一脸震惊,“唐二娘子因为什么被禁足?”
“我还是听我兄长说的,说是唐二跟着个什么混子去了烟花柳巷,被唐尚书逮了个正着,唐尚书气得不轻,就把唐二禁足了!”
薛至柔几乎不过脑子,便知晓这所谓“混子”便是堂堂五品大理寺正,明法科神童出身的剑斫锋。她一时没忍住,竟笑出了声来,面对薛崇简困惑双眼,忙道:“啊,不是,我……我没事。对了,方才武驸马拿来了一些稀罕物,我不知如何用,你来帮我看看罢。”
说罢,薛至柔带着薛崇简往客堂走去,她将小手在身后摆摆,示意孙道玄离开。孙道玄睨了他二人一眼,头也不回地向灵龟阁走去。
待终于打发了薛崇简,薛至柔立即上灵龟阁寻孙道玄,兴冲冲道:“昨日还说要想个辙,去看看黄冠子所说的机会,不想今日便送上……”
孙道玄不搭腔,翘腿坐在桌案前不知看着什么书,纵然隔着那吓人的装扮,薛至柔仍旧看出他脸色不大好,一惊一乍道:“你左不会也病了吧?”
“病了又如何。”孙道玄终于开了口,“又不会有人给我带什么鹿茸山参,请什么庸医郎中给我看。”
“哎,人家老郎中医术不错的,你可别空口辱人清白。”薛至柔回着嘴,看孙道玄这般表现,若有所思道,“我说,你这话怎的这么酸啊?是不是……”
孙道玄一惊,手上的书差点掉了,他行为有些失格,自己亦是知晓,所以方才不等薛崇简离开,便兀自回灵龟阁书房来了。但他为何会这般,自己亦说不清楚,此时听薛至柔这话,好似是在说他含酸拈醋,连声就要否认。
那薛至柔此时倒是像朵解语花,安抚孙道玄道:“关心则乱,我理解……公孙阿姊那边方才传来话了,昨夜无事,她亦暂时不需要援手,你的心是不是可以放回肚子里去了?”
孙道玄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听不懂薛至柔的话,他只觉哭笑不得,抬起眼,只见那薛至柔一副宽厚大方、善解人意的模样,只觉好笑又无奈,最终,还是选择不忤她的兴致:“阿雪武艺高强,应当无碍的。”
“既如此,我们便好好筹谋筹谋罢。”薛至柔说着,大步去隔壁房间,取了个鸟笼来,里面正豢养着剑斫锋先前带来的山雀,“也该约那位 ‘混子’好好谈谈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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