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人称“鬼月”,据说鬼门大开,诸鬼来到凡间,在这样的日子里谈论小鬼似乎不合时宜,但这两人满心扑在悬案上,倒是未显出忌讳。
孙道玄目光沉定,回薛至柔道:“且不说有没有什么小鬼,这脚印颇为粘稠,闻起来还有些奇怪的气味。”
薛至柔听了这话,忙将那木板放在鼻翼下嗅了嗅,果然有股怪异的味道,只是辨不出个所以然,她忍不住感叹道:“要是唐二娘子在就好了,她定然立刻闻出这究竟是个什么鬼东西。”
“急不得一时,听闻唐尚书身体康泰了不少,想来她也快回来了罢?话说仅凭一个脚印,恐怕不足以说明什么,搞不好还会被当成是我们伪造的。彼时我在那复道上,看到了不止一个脚印,我便猜想会不会其他未垮塌的建筑顶上,也有类似的印记?若是有,或许能互为佐证。”
薛至柔双眼轱辘一转,笑着作保:“我记下了,你且放心。今日那些差役应当未怀疑什么,大理寺的内应也不会有如此快的反应。我等会儿就放飞奴去给剑斫锋传信,请他选派得力之人暗中寻找同样的脚印。”
薛至柔是个实干派,立即提笔写起书信来,言简意赅三两行,便将诸事说得清楚明白,再次开窗放出了飞奴。
打从入了七月,南市里的商户关张的时间便提前了,连街口的红灯笼都熄灭了,整座神都陷入了一种庄重的黑暗中,唯见天上那一轮将满未满之月照应人间。
未久,远处的阡陌与河道旁泛起点点火光,原是有人在焚烧冥纸,或是寄托哀思与逝去的亲人,或是飨配孤魂,以结冥福。
这点点火光映入眼帘,代表着一个个微小的寄托,薛至柔看得入神,久久没有关合窗扉,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收回目光,略过糠城方向,忍不住喃喃自语:“两日过去了……也不知公孙阿姊那里如何了?”
糠城破败的小院里,一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卧在榻上,纵便在睡梦之中,她看起来也颇为痛苦,瞎盲的双目微睁,双唇亦难以闭合,口鼻间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出气比进气长。
纵便如此,只要老母仍有一口气,仍能与自己说说话,公孙雪便感觉自己尚有家可归,再大的寂落与委屈皆能化解。
为了守住这个家与老母,她连续两日不眠不休,此时坐在茅顶屋脊上,背沐着清冷的月色,闭目冥神,宝剑不离手,万分仔细地留神着周遭的响动。
穷苦人家的住所与富贵人家的区别不仅在门户上,待入了夜,身处糠城之中便能听到老病之人的痛苦吟哦与连夜做活舂米之声,令公孙雪辨不出心中是何等滋味。
然而家贫与老病,未必代表不幸。公孙雪回忆往昔,只觉此生最难忘的便是幼时与老母相伴的时光。她自小被生身父母遗弃,关于亲情的全部记忆唯有这盲眼的老母。养母慈祥和善,对她视如己出,她们相携走过了许多穷顿却温馨的日子,如今看来恍如隔世,却又熨帖地暖在她的心口。
她先前不懂,为何老母对她温和宽容,唯有舞剑之事颇为严格,甚至可以用苛刻来形容,直至少时那个暴雨夜。老母之前的仇家不知怎的找上了门,她不得不冒着大雨带公孙雪躲进了山里。可对方还是发现了她们的踪迹,将两人逼上了山崖。正在她们已经一筹莫展之际,山崖突然落下雷暴,老母将公孙雪护在身后,自己却被雷光刺瞎了双目,震坏了耳鼓,听不见声响。
那仇家的头目亦在雷击中身亡,仅剩几个受雇而来的刺客,眼看雇主死得透透,这一趟恐怕要跑空,他们如何肯依,便商量要捉了公孙雪卖给人贩,好挣一笔银钱。
公孙雪此刻终于明白老母逼迫自己刻苦练剑的意义,瘦小的身躯上前,捡拾老母的长剑,利刃指向想要上前捉自己的恶人。
那些刺客见状,笑得前仰后合,徒手就要上来捉公孙雪。哪知她纤弱稚嫩的手臂一转,竟以极快速度向他们劈刺而来。
刺客们一惊,终于开始全力应对,竟讨不到分毫便宜。几个回合下来,众人皆是精疲力竭。眼见强攻无用,刺客们心道这公孙雪不单五官十分出挑,剑技亦是惊人,或许能助他们挣一大笔银钱。
于是,刺客们收了剑,改为言语攻势,见公孙雪似乎很在乎这个瞎了眼的道姑,便巧言令色地劝说道:“你这养母挨了雷劈,虽一时保住了命,但若不好生医治将养,只怕也活不久呢。”
公孙雪不动声色地望着这几人,不应一字,手中的剑却没有一瞬松懈。
刺客们见她没有继续进攻,静静听他们说话,似有触动,便继续铆足劲劝道:“兄弟们看好你的资质,不过是想换几多银钱。你可知晓,整个大唐的有钱人都在神都,凭你这剑艺与模样,必定能为你养母请个得力的郎中……”
公孙雪心道这几人不过图财,与老母并无仇怨,或许可以利用,便应允下来。到洛阳后,他们果然将她卖入教坊学艺,公孙雪很快挣得缠头,为老母寻来了郎中看病。
在精心照料下,老母恢复了两分听力,但病势依旧十分严重,手足处的焦黑伤与身体内的余毒尚需长期医治,否则便仍有性命之危。久住客栈不是办法,瞧病亦需要大量银钱,并非在教坊做舞剑姬一时可得。
正当此时,公孙雪听闻城中有个名为“无常会”的神秘组织招募刺客,为一些有冤不得伸之人报仇雪恨,虽然刀头舔血,却待遇优渥。她并未过多犹豫便辗转入了会,代号“剑姬”,凭借着不俗身手,她每次皆是不知鬼不觉地完成刺杀,现场不留下任何痕迹,即便有司追查起来,也往往因不知是何人所为而成了悬案。
可久而久之,公孙雪却发现那些死在自己剑下之人或许并非有罪,而那些出手阔绰,委托无常会为自己伸冤的“苦主”亦有诸多疑点。
随着老母病情渐愈,神志逐渐清醒,她对于公孙雪银钱的来路亦产生了困惑。某日母女二人终于说开,那无常会竟就是老母年轻时被蒙骗加入的刺客组织,而当年那些寻上门来的仇家,亦是无常会有意透露,全作是对于她半路逃离无常会的惩罚。
兜兜转转,造化弄人,不想竟是这般遭遇,公孙雪母女二人既惊又怕,三两日魂不守舍后,公孙雪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寻求脱离无常会的方法。便是在此时,她邂逅了临淄王李隆基,自此不再漂泊如飞鸿,而有了栖身之地。在李隆基的帮助下,她亦顺利脱离了无常会,重新安顿了老母,直至近来如鬼魅般的仇家再度寻上门来。
眼看此一次,无常会应是下定决心要将她二人铲除,甚至派出了“渔人”。纵便是在无常会里,这位刺客亦是十分神秘的存在,他直接听令于会长,不与其他任何人谋面,公孙雪不单不知晓他的样貌,甚至不知他是男是女,有何本事傍身。
说起来,她近来确实有些草木皆兵,甚至看到邻家大婶,都要反复端详,确认下是否为渔人假扮。就这样熬了两日,公孙雪已是身心俱疲,同时心底生发出另一种恐惧:莫非那“渔人”早已到了附近,一直在暗中消磨着自己的意志,只待自己露出疲态方才会现身?
想到这里,公孙雪不寒而栗,握剑的素手渗出虚汗涔涔,她竭力稳住心神,命令自己保持冷静,万勿敌人尚未现身便自乱阵脚。
时间点滴流逝,已过宵禁时分,街面上渐渐没了人声,远处的洛水上亦是一片黑寂,唯剩下头顶这一轮孤月。打更人穿街走巷而过,用冗长的声音报起了时辰,转眼间已是一更天。
生生熬了两日,说不困乏是假的,公孙雪揉揉眉心,强行命自己抖擞精神,忽然听得一阵古琴奏响。她不觉一怔,竖起耳朵细听,又恍惚不可闻。
公孙雪松弛了两分,心道恐怕是自己过于疲累而产生了幻觉,她自嘲一笑,解下腰间水袋呷了几口,想要提振几分精神。
谁知那琴声忽又响起,越来越清晰,惹得公孙雪呛咳起来,拿着水袋的手抖个不住。不消说,那竟是《醉渔唱晚》的曲调。
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一声人体扑地的闷响,公孙雪敏捷地一团身,匍匐在屋顶上循声望去,竟是方才那打更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不知是死是昏,他手中的灯笼坠落于地,震荡得火苗引燃了灯笼的外罩,顷刻间将那打更人的麻褐衣袍引燃。
打更人似是感受到灼烧之痛,突然惊醒,跳起身来,惨叫奔跑,在地上滚个不休,但他身上的火却离奇地没有熄灭的意思,引得他扭曲挣扎,却诡异地未发出一声喊叫,不多时,便整个人蜷缩痉挛倒地,化作一团不会动的火球。
这曲调竟能催眠?公孙雪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好,她已连日不眠不休,听闻此曲,眼皮如有千斤之重。公孙雪心下警铃大作,毫不迟疑拔出随身的短刀,将左手食指划出了一道口子来。
钻心的痛意使公孙雪瞬间提振精神,她抬眼望去,但见一女子正坐于百步之外的屋顶上抚琴,琴声如有魔助,散落东风,吹满糠城。
此间本有些夜半起来做活的人家,此时此刻均被这琴声催眠,一个个猝倒在地,人事不省。坊中武侯听闻动静,纷纷冲出武侯铺,竟与那打更人一样,闻乐声当街扑倒在地,继而被自己所提的灯笼引燃,化作一个个火球。
难道所谓的“渔人”,便是个弹奏渔曲的女子?公孙雪颇为惊骇,原以为身为无常会刺客之首,又叫了这名号的,应当是个渔翁打扮的魁梧男子,眼看此人的琴声就要在糠城酿成大祸,公孙雪再不能等,强打精神,飞身踏过数个屋檐,一剑刺向弹琴之人。
这女子似是全然窥探了公孙雪的意图,将琴一竖,单脚一勾,顷时飞出数片瓦砾,飞向公孙雪。
公孙雪被琴音催眠,已是强打精神,行动全然不似平日敏捷,忙以剑抵挡,霎时间便没了方才的动势,好在人未受伤,公孙雪转身持剑撤步,才方站稳,便听那女子浪声大笑,声声震击耳鼓道:“蠢鱼上钩了!你左不会以为渔人便是我一人罢?”
公孙雪一愣,忙回头看向小院,果然看到一个蓑笠翁模样的陌生男子出现在老宅紧闭的大门前。
公孙雪心头一紧,大呼上当,一种强大的无力感将她裹挟,双手瞬间失温,理智告诉她已被敌人算计难以弥补,身体又被伴随琴音而来的一连串无形之刃击中,整个人跪倒在地。
万万没想到,这“渔人”,竟是“渔公”和“渔妇”公母两个。无常会当真毒辣至极,根本不给她与老母一丝生还的余地。方才她若是按兵不动继续留在屋顶上,便会被这百步之外的琴音催眠。飞身冲出,虽打断了琴声,却又中了“渔翁”的调虎离山之计。
就在公孙雪心如死灰之时,不远处的飞檐上忽然传来一阵箫声,她诧异定睛看去,果然见那天前来通风报信的玉箫男子正站在彼处。公孙雪一时恍惚,不知他究竟是强援还是强敌。正踟蹰间,只见那手持玉箫男子抬起箫管吹出一连串银针,顺着月光飞向“渔翁”。
“渔翁”虽常日不在无常会现身,对会中诸人却了如指掌,一眼便认出打断自己的正是人称“玉箫”的无常会刺客,他冷笑一声,将右手放在口边吹了个呼哨。
那“渔妇”得令,立即转身将琴竖起,错杂弹来,琴弦带动周遭的空气震动,如方才一般向公孙雪射出几道无形气刃。
公孙雪忙以宝剑抵挡,气刃白剑相撞,发出铿鸣之音,有如真刀真枪的碰撞,而她周身的衣袍亦被气刃割出几道破损,丝缕痛感随之而来。
此等技法可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公孙雪气喘吁吁,才重新摆好架势,又听得几声弦响,她看准一旁民宅上砖瓦垒起的鸽舍,躲在其后,暂时掩了身形,思索着该如何与“渔妇”相搏。
这厢公孙雪与“渔妇”鏖战正酣,那边“玉箫”与“渔翁”亦不遑多让。只见那“渔翁”突然掏出负在身后的渔网用力向屋顶上空一甩,渔网霎时张开,竟大如穹顶,就要将“玉箫”连人带他足下的屋舍一同网入其中。
“玉箫”团身一避,眼见就要旋出了渔网,哪知那网子突然加快了下坠的速度,将他牢牢罩在其中。
原来是那网的四角皆穿着极细却极其坚韧的鱼线,“渔翁”手握鱼竿,只消大力一拉,渔网便在鱼线的拖拽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下来,有如泰山压顶。
这渔网中的每一根编线皆有小指粗细,一旦被网住便难以脱身。“玉箫”无法,只得大喊一声“得罪了!”随即用尽全力一跺,将脚下的茅草屋顶跺出了一个大坑,自己也坠入屋中。
看到这一幕,公孙雪不由得心头一惊,但她眼下仍顾不得“玉箫”,只因那渔妇已重新架起了琴来,只要琴音一出,她与“玉箫”难免会陷入昏睡,届时莫说他二人与老母,只怕整座糠城都会遭受灭顶之灾。
但她又能如何破那琴音气刃?公孙雪眼尖,看到旁边有不少用来给鸽子垒巢的树枝,便用长剑挑出,奋力一挥,这些枯枝仿佛有了魔力,如箭矢一般飞向了“渔妇”。
枯枝对气刃,战况焦灼,公孙雪剑挥得极快,那“渔妇”的气刃更是无孔不入。但枯枝总有用尽之时,眼见那一摞枯枝即将见地,“渔妇”又得意地浪笑起来:“常听闻‘剑姬’剑法无双,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今日送你与那痴心汉子一道上西天,也算我夫妇二人功德一件了!”说罢,又有几道气刃交叉飞旋而来,比方才来势更凶。
看似山穷水尽,公孙雪心里却有了几分成算。她一直不曾上前杀敌并非是因为畏惧,而是在测算这气刃的释放间歇,以及完美将其弹开的方法。
方才她分别以不同的频率挥剑挑枝,引得对方释放气刃来攻,便发现了其中机窍:这气刃应是在一段时间内最多连续释放七次,正合琴之七弦。而这气刃的朝向亦有完全不同的七种,以她这资深剑客的感受看来,每一种都需要以不同的方式迎击,方可将其击破。
但具体的破解之法,尚需几轮试探,公孙雪特意做出一副怕极的模样,带着哭腔的声音颤抖道:“无常会若有何不满,大可冲着我来,所有罪责由我公孙雪一力承担,但‘玉箫’与我老母无辜,尔等若可能放过他们,我公孙雪愿自尽以谢!”
另一边,“渔翁”见“玉箫”坠入屋内,一时不敢贸然闯入。他略作思量,粗糙的大手一挥,飞射出四个鱼钩,分别勾住了屋门的四个角,再着力一拉,房门便随着一声巨响而飞了出去。
那渔人谨慎地觑着眼站起身,逆着月色冷光,向室内看去,只见一老妇人安然卧在榻上,全然不见苦痛神色,似是被方才“渔妇”的琴音引得坠入深眠,甚至经历如此大的动静依然没有转醒的迹象。
虽然“玉箫”仍不见踪影,“渔翁”却绝不是等闲之辈。他慢慢掏出背在身后的鱼叉,摘下斗笠,像盾牌一样护在身侧,步步向屋内走去。
不远处屋顶上的公孙雪看到这一幕,只觉心急如焚,不知那“玉箫”是不是坠入屋内那一瞬磕昏了,她再不能等,旋即以闪电般的速度拔剑冲向“渔妇”。
那“渔妇”方才还听公孙雪在哭爹喊娘,不想她忽然杀出来索命,着实吓了一跳,一连放出七道音刃,欲将她斩落。
哪知公孙雪早已勘破玄机,一个空翻接一个团身躲过四条气刃,又绮袖回风,长剑贯虹,势如流水,分刺向“角”、“徵”、“羽”三个方向,竟完美地将所有气刃悉数抵消。
这“渔妇”随“渔翁”行走江湖多年,能坐上无常会的头把交椅,自然是恶贯满盈,双手沾满鲜血,从不失手。她不曾见过,甚至从未想过有人能破她的气刃,一时呆愣当场。
待回过神来,公孙雪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面庞已近在咫尺之间,她瞳仁中传来真实的杀意,在这夏末秋初只算得微凉的夜幕下令人不寒而栗,那渔妇清晰感受到求饶的话语就要从自己颤抖的唇缝中挤出,尚未形成一字,便被公孙雪手中寒光四溢的利刃刺穿了心窝。
已多年不再行杀人之事,看着那陌生扭曲的面庞,公孙雪只觉异常不适,几欲呕吐。但她面上却未动声色,只是麻利冷漠地拔出长剑,头也不回地朝宅院的方向飞奔而去,空留那“渔妇”站在原处血溅三尺,一命归西。
不知“渔翁”与“玉箫”相斗究竟谁占了上风,公孙雪方猫身步入自家宅院,便听得一声闷响,只见那“玉箫”被“渔翁”一掌击得砸穿窗棂飞了出来,他周身皆是被鱼叉鱼钩戳伤勾烂的伤痕,后心窝一处致命伤,殷红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流出,濡染了素色的外袍。
“渔翁”拖着鱼叉,缓步从屋内走出,只见他身后的斗笠上密密麻麻扎满了银针,双臂、面颊上亦有破损,看到飘然而至的公孙雪,他神情一滞,似是不相信公孙雪已经结果了“渔妇”,神色随即变得更为狠厉狰狞。
公孙雪摆好迎击的架势,双眸盯紧了“渔翁”,头也不偏地问“玉箫”道:“你伤势如何?可还站得起来?”
“玉箫”背靠在小院的夯土墙上,抬手缓缓摘下面具,只见他双目微合,根根分明的睫毛颤抖不已,喘息声不住加重,纵便已经虚弱不堪,他还是强挤出一丝笑,对公孙雪道:“夜色深了,我困乏了,只能送你至此……余下的路,你且好自为……”
话未说完,他的气息戛然而止,公孙雪未回头,但仍能嗅到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忙用手揩去,不敢令视线有分毫模糊。
他并非从未向她示好过,少年初入无常会,他便对她颇多关照,其后她费尽心思脱离刺客身份,成了无常会暗杀对象,他却从未对她不利,甚至将无常会放出“渔人”行刺老母的消息告知了她,如今又舍身赶来,为自己击杀“渔妇”争取时间,可以算是仁至义尽。
但自己对他一直有良多猜忌,甚至见他出现在暗夜屋头,还要怀疑他究竟是敌是友。眼下魂归太虚,她那未曾出口的“谢”字亦是毫无意义了。
公孙雪双手持剑,眉头紧蹙,冷月寒光,剑气凝霜,她愤恨的模样倒映在对面人的眸底,一时竟分不出这比深夜更浓稠的恨意究竟来自于那一方。
金鸣铿锵,鱼叉与宝剑相抗,震得公孙雪向后退了两步,双手酸麻不已。显然,这鱼叉并非寻常打渔人所用,否则势必早已被临淄王斥重金打造的这柄龙泉朱云剑劈做了两半。
趁公孙雪后退的当儿,渔翁亦撤步,与其拉开距离,甩开手中的鱼竿,直令锋利的鱼钩扫荡过来。有了“玉箫”的前车之鉴,公孙雪知晓对方想要以鱼竿和鱼钩甩刺攻击自己的关节等要害,令自己因不断受伤而失去气力。而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公孙雪足下一转,飞身跃起向前刺击。
但这奇袭并未奏效,“渔翁”似是算准了她的动作,迎击上前,右手鱼叉将公孙雪的宝剑牢牢钳住,随即左手甩出鱼钩来。眼看距自己的双膝只差毫厘,公孙雪借助自身舞女的柔韧性,一个一字马腾空跃起躲过一劫。
谁料“渔翁”竟还有后手,右手猛地撤了力道,一个团身将鱼叉向斜后方一刺,直击向公孙雪的后心窝。
公孙雪难以撤步,无从抵挡,只得回剑把相抵,借助这唯一的支点和柔软的腰身,将身子强行抛出一道弧线,方勉强躲过这致命一击。
不知何时,方才那些打更人与差役引燃的火已形成窜天之势,大火已逐渐烧至周边的房屋,若不能尽快除掉“渔翁”,老母所住的这方宅院也会有危险。
可这“渔翁”岂是如此好对付的?方才他一切刺杀反应皆在电光火石间完成,可见此人武功之强、反应之快、谋算之深,远远胜于她先前遭遇的所有敌人。若是轻易出手,极可能被他反杀。但不断迫近的跳跃火光告诉公孙雪,她并没有任何退路,必须尽快解决这来犯之敌。
正进退维谷之际,公孙雪只见眼前的“渔翁”行动一滞,似是遭到了不期而遇的攻击。原是那方才疑似已死透的“玉箫”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抬起箫管吹出一根毒针,钉在了“渔翁”的后脖颈处。
此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公孙雪怎会放过,未待其反应过来便一个箭步上前,借着他下意识抬手护住心口之机,一剑削掉了“渔翁”的四指。正所谓“刺身不如刺腿、砍头不如砍手”,趁着“渔翁”疼得大吼无暇反击之时,公孙雪立刻一个胡旋舞步转入“渔人”的近侧,将宝剑剑柄倒拿,利用旋身的动势奋力将剑锋从自己的腋下刺出,一剑刺穿了“渔翁”形似蓑笠实为坚甲的外裳。
这一剑下去,“渔翁”恐怕已是活不成了,然而这剑捅得费力,拔出来更加困难。而尚未拔出,“渔翁”便不会即刻毙命,他目眦尽裂,狠命地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勒住公孙雪那细嫩的脖颈,似是想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勒死她。
公孙雪双手拼命抵抗,奈何“渔翁”的力气实在太大,根本推不动分毫,她凄然一笑,索性不再推他,而是更加奋力地将长剑捅入了“渔翁”的胸膛。
若无老母,此一世她根本不可能苟活至今。若能以她的一命,能换来老母寿终正寝,她亦死而无憾。昏黑的夜色似是坠入了她的眼眸,眼前逐渐模糊,随着一阵天旋地转而彻底失去了意识。
临淄王府中,书房夜读的李隆基愣神之间,素手一滑,竟跌了茶盏,他望着竹席上氤氲翻污的茶痕,心里没来由的咯噔一下。
无常会欲刺杀公孙雪老母之事,他全然不知,更不要说知晓她糠城老母处如今是何等的惨状。自己心头的惴惴感究竟从何而来?
糠城火势之大,不逊前些时日的凌空观。城中武侯吃了教训,立即前来搜救,但是夜风大,风助火势,令武侯们难以立即控制住火势。
公孙雪便是转醒在一阵救火的呼号声中,她只觉浑身剧痛,身披重物,奋力腾挪,那背上的“大石头”才霍地滚开,不是别个,正是“渔翁”的尸身。公孙雪被熏得黢黑的面庞上一派茫然,踉跄起身,望着眼前的一片火海发怔。
原来她没有死,她尚未彻底窒息,“渔翁”便因为毒发加失血过多而死去了。想到老母此时仍躺在榻上,不知可有从催眠中清醒,公孙雪登时清醒过来,跌跌撞撞,三步并作两步跑入屋中,眼前的一幕登时令她毛骨悚然:
破旧的竹席床榻之上,老母仰面朝天躺着,浑身血污,连周遭的土墙上亦被溅上丈余高的喷射血痕,左眼处被一支叶兰笔贯穿至头颅内侧,早已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这一切应当是噩梦吧?确实是场噩梦吧?公孙雪怔在原处,像一尊毫无生气的石像。怎的她好容易杀死了“渔翁”和“渔妇”,老母竟还是死了,还死得这般惨烈?手中宝剑啷当落地,震得她整个人一耸,头脑处陡然迸发出一阵剧烈痛意,心底最后的防线终于被击溃,她一头栽在了残破的家门前,登时不省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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