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向西,驿路两旁的景致也开始由沃野平原渐变为丘陵,坡路转弯增多,纵使战马也行走不易。
薛至柔却是如鱼得水,打马飞快,使得孙道玄追得愈发艰难。
平日里她说自己是将门之后,在孙道玄看来,她那副神神道道、切切察察的模样更像个江湖骗子。今日方相信她爷娘确实是安东都护薛讷夫妇,而非街口“天机乍泄,窥破轮回”的算命瞎子。
孙道玄所不知道的是,薛至柔骑得这样快不仅仅为了赶路,而是想要尝试去了解昨夜为何会发生轮回。虽然她也知道,于不知梦我之境寻求规律与道理,无异于缘木求鱼。可若不穷尽一切可能,又怎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昨夜并没有发生什么杀人越货的大事,薛至柔便揣测是否是向西赶路的行为导致了轮回发生,毕竟有个词叫“白驹过隙”,将白马奔驰与时光飞逝联系起来。为了查清其中有无关联,她极其认真,不单用上了李淳风传下来的天文历算知识,甚至连马嘴都想掰开看看,细细观察它们牙齿的纹路有没有发生改变。
然而这一路下来,薛至柔只能得出一切并无异常的结论,无论她骑得是快是慢,太阳东升西落,昼夜转珠,并未有分毫改变。
她眼底的迷茫更甚,道边歇息喝水时都忍不住在掐指盘算。孙道玄见她这般,挑眉问道:“葫芦里又揣什么药呢?”
薛至柔无心计较他言语间的挑衅,诲人不倦般,将自己的宝藏发现告诉了他。谁料孙道玄竟是分毫不以为意,抹嘴道:“你还说不靠家中庇荫,是怎么混上崇玄馆博士的?就算你驰马的速度再快,又怎会快过天上的太阳?莫要瞎子点蜡白费功夫。”
尽管对于孙道玄这不留情面的话颇有微词,薛至柔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思考的方向也不得不退回最初:难道说,中元节的夜里发生了什么意外吗?薛至柔不禁想起那不知是梦是醒时看到的诡异两仪图,还有那陡然从高中坠落的感觉。
难道……他们是从一个世界坠落到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除了庚辰回溯了一日,其他的一切都与原来的世界一样?
薛至柔瞥了旁侧的孙道玄一眼,心想这等说辞全然不合经验,也没有证据佐证。但倘若当真如她所想,他们竟会以这等方式回到前一日,岂不是意味着她与孙道玄就要一直停留在中元节这一日,永远无法赶到陕州了?
薛至柔甩甩头,努力将这悲观的念头抛诸脑后。傍晚时分,两人终于赶到驿馆,却并非甘棠驿,而是硖石驿。逼近函谷关,崤函之固向来易守难攻,秦曾凭此拒六国,纵便大唐国力强盛,这土坡驿道也难以飞越,需徐缓而行。薛至柔自然不管这些,她虽然年纪小,却曾随父母辗转辽东、安西,策马如履平地,并未受到分毫影响。孙道玄却是汗流浃背,只恨不能把伪装身份的袄衣脱了,更是颇能共情,理解为何夏日里狗要不停喘气才能活得舒坦些。
眼见距离陕州已不到百里,只要再驰两个驿站就能与母亲汇合,薛至柔说什么也不肯耽搁,策马进了马棚,将疲惫的坐骑交给了小厮,换上一匹新的战马,小跑牵到驿站院门口,一脸嫌弃地掏出几锾银钱,扔给气喘吁吁牵马进院的孙道玄,甩下一句:“今夜你就宿在这里罢,我再赶一个时辰的路到陕州去,明日我们再汇合。”说罢,便策马扬长而去。
孙道玄欲出声劝阻,却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薛至柔渐行渐远,消失在夕阳之下,他登时被满满的失落与无力感裹挟。身为一个画师,他拥有无法比拟的天赋与天马行空的想象,也难免被情绪左右,只觉眼下这一幕便昭示着他与薛至柔的命运,不由得万般寂寥。
可他当真尽力了,孙道玄无力地摊开手心,其上布满了马缰的勒痕,那是他全力驰马的明证,但与耽误了行程的事实相比,是那样的不值一提。就好像他一腔的感情,从未宣之于口,难以宣之于口,应当也不必宣之于口了。
过往的商旅见孙道玄挡着路,本不敢惊惹,实在被堵得寸步难行,才不得不抖抖喊道:“这位郎君,是动也不动?”
“哦,抱歉。”孙道玄说着,笨拙地调转马头,让开了门口的位置。他掂了掂钱袋,留宿自然是够的,只是就这样留下来实在有些不甘心。正犹豫之际,他忽然留意到夕阳余晖下的驿道上,一身穿连纹鹤袍的少女打东面驰骋而来,由远及近,不是薛至柔是谁。
孙道玄惊得半晌合不上嘴,不自觉扭头看了看驿道西去方向。薛至柔方才不是已经往甘棠驿赶去了,怎会又绕回到了这硖石驿门口,还是从东边来的?
孙道玄立即迎了上去,问道:“你怎的又绕回来了?不去甘棠驿了吗?”
而这薛至柔看似比他更惊讶,瞳孔地震半晌,方发了声:“你……你几时跑到我前面来的?怎么比我还先到了驿馆?”
驿馆的马厩旁,孙道玄花了良久功夫,才对薛至柔解释清楚发生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我刚打这里往西去,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结果没过多久之后,我就又打东边转出来了?”薛至柔问道。
“正是。”孙道玄边回答边仔细端详着这个薛至柔,眼前之人如假包换,的的确确是她,绝不可能有人能效仿到如此程度。且不说他是个画师,对人的五官极为敏锐,这张小脸儿他早已在梦中描摹过千百遍,断然不会有错。
薛至柔与孙道玄相顾无言,都觉得这一切是那般匪夷所思。薛至柔满面狐疑地盯着眼前的孙道玄,不时看看驿馆大门外,想验证下会否有另一个不人不狐的家伙骑马赶到此地来。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等着,许久都未再等来另一个孙道玄。薛至柔不由得叹了口气,抬眼道:“好吧,我信你,只是……这又是因为什么?”
“或许,”孙道玄眸中闪过一丝赧色,“或许,你我不能分开?”
“啥?”薛至柔一惊,前额那一片绒绒乖巧的碎发都竖了起来,心想这轮回梦境就算发疯,也不至于得了这乱点鸳鸯谱的毛病,孙道玄可是公孙雪的相好,它可千万别搞错。
薛至柔尴尬地咳了一声,努力让表情自然些:“胡猜没用,不若试它一试,验证一番。这一次,我待在这,你走。”
孙道玄心道这举动也太过冒险,但看薛至柔一副不信邪的模样,也不好多说什么,叹了口气,牵过战马出了驿馆大门,须臾消失在向西的驿道上。
薛至柔倚在驿站的院墙外,脑袋像是散了黄的鸡蛋,异常混乱。这一局,太过迷惑,她在混沌乱局中自顾不暇,又如何才能帮助母亲呢?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身穿素白色衣袍、戴着狐面的男子果然打东面而来,好端端一匹马骑得是歪三倒四,速度却也不慢。
看到薛至柔,他转忧为喜,踉跄着翻下马,气喘吁吁道:“我说瑶池奉,纵便你心急,也要顾伴些罢?”
薛至柔不理会他的抱怨,指了指背后写着“硖石驿”三个大字的匾额问道:“这块牌子,你是第几次见?”
“第一次啊。”孙道玄不假思索回道,“之前一直在路上跑,这不方到驿站,我从前也没来过这边……”
果然,他已记不得方才从这里往西出发的事情了。薛至柔不由得焦虑地握紧双手,看来刚才那个孙道玄所说的是真的,她少不得耐着性子,将来龙去脉又告诉了眼前这厮。孙道玄将信将疑,仔细打量她一番后,选择暂时相信。
“邪门,真是邪门。”薛至柔抚着下巴,来回踱步,心道不是吧,为何他两人分开走,便会永远停留在这间驿站?难道当真像他所说,他们两人不能分开?那又是为什么?
薛至柔胡思乱想着,忽然摸到怀兜一件物什,硬硬的,掏出一看,正是母亲托信使带来的双鲤传符。
她顿时若有所悟,想来之所以被困在这里,应不是他两人不能分开,而是他们两个都不能与这传符分开。
这倒是个崭新的思路,薛至柔看着手中的那平平无奇的物件,仿佛面对着什么妖孽,伸手一弹:“既如此,我再祭出一招,看阁下如何应对。”
说罢,薛至柔牵过自己的坐骑,用一根缰绳将它与孙道玄的坐骑牵挂在了一处,招呼道:“来,我们一起走一遭,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然而每匹马都有自己的小性子,许是在棚里它二马便有过节,行不过数百步,两匹马便撕拽拉扯,差点将这两人从马背上弹飞出去。
孙道玄扶着腰抗议道:“瑶池奉想出这馊主意,可不像是军营里长大的样子。照你这法子,人未到甘棠驿只怕就要先断胳膊断腿了。”
薛至柔扶着额,极力压抑着想与孙道玄吵架的冲动。若非这厮不擅骑马,也不用担心走散再被反复送回原地。薛至柔面无表情地将一匹马还了回去,小跑回来后,又翻身上了马,侧身拍拍马背上的空地:“上来,我骑马载你,事从权宜,你们不要误会就是了。”
不知怎的,两人明明是在怄气,孙道玄的心跳却不争气地漏了一拍,连她说的怪话都未往心里去,强作淡定,沉着脸翻身上了马。薛至柔哪里知晓他的心思,也不再说什么,挥起马鞭,急急打马向西驶去。
过了硖石驿,驿道彻底转为山路,行路愈加困难,她却丝毫未放慢速度,一心只想尽快赶到母亲身边,却不知道身后暝暝暮色里,孙道玄脸红得直要把驴皮伪装都烧碎了,耳朵尖亦是通红,像中了邪似的。不因别的,只因在这快速驰马的过程中,他需得紧贴着薛至柔,方能在马鞍上处于平衡,两手则从薛至柔的双臂下穿过,以抓住马鞍的前沿。
天地良心,他虽算不得什么柳下惠,也绝非登徒子,绝无趁机占她便宜的意图,但这丫头已然杀疯了,只想着赶路,根本不知她窈窕初成的身子随着骏马奔驰在他怀中上下乱撞,夏衫本就单薄,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心猿意马,简直堪比受刑,偏头凝视着光影斑驳的山林,脑中不住念着大悲咒。
薛至柔确实不知身后孙道玄的心理活动如此精彩,疏林漏出残阳横斜交错的光影,半映在她的面庞上,濡染得小小脸儿上大大的双眼似是淬了火,周身吹来的风渐冷,薛至柔瞥了一眼夕阳的位置,估摸着距离太阳彻底下山,夜幕降临,只剩大半个时辰。
她赌的便是在天黑之前,能够带着身后这累赘一道抵达陕州城。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薛至柔夹紧马肚,御马如飞。时近戌时,冗长的官路上除了他们早已没有其他行人,两人很快顺着驿道驰入了一处背阴的谷地。日暮时分,松风渐起,雀鸟蓦地从林间抟飞,呕哑嘶鸣,如此寂寥的景象令薛至柔起了几分警惕,她握紧了马缰,飞速打马的同时竖起耳朵,警惕地听着周遭的动静,生恐有虎豹熊罴类的猛兽出没。
正当此时,一箭羽自林间破风而来,“嗖”地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马上的薛至柔。
孙道玄立即出声道:“小心!”
薛至柔下意识一躲,箭矢钉在了驿道旁的树干上,入木三分,足见力道之大。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没有猛兽袭来,却有山贼出没。他们两人只有挂在马旁侧的占风杖和孙道玄随身携带的毛笔,可以说是手无寸铁。薛至柔自是无心恋战,高呼一声“趴下!”率先伏在了马背上,边驰马边偷眼向林间看去。
疏林幽僻,一眼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刺客的蛛丝马迹。薛至柔愈加惶然,心想既然敌暗我明,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又对孙道玄喊了一声“抓好!”拿出看家的御马本事,想要尽快冲出贼人的埋伏。
这一段山路至前方转弯就到了尽头,再往前便是大路,百步外会有茶摊与放羊归家的农人,待到了那里,林间的暗箭就再难伤到他们。薛至柔抓紧缰绳冲刺,骐骥一跃,眨眼便冲出数丈,她浅浅松了半口气,勒马才要转弯,路上竟凭空横起一道绊马索,将胯下坐骑后蹄绊倒,马儿悲惨咴叫一声,将两人一道甩出去丈远,重重滚落在山崖边。
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有算到,这最后几十里路,在军中长大的自己竟会落入绊马的陷阱里,薛至柔摔得极重,甚至有一瞬间意识全无,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眼前开始出现黑黄相交的斑驳。她虽随母亲学过保命的招式,此时却连站都站不起来。再看身侧的孙道玄也是一样,趴在乱石岗中牙关紧咬,双手护着一条腿,不知摔断了没有。
太阳已全然没入地平线下,余光如血,隐于林间的贼人终于现出身形,竟有三四人之众,蒙面一身黑衣,如鬼魅般袭来。见贼众上前,孙道玄不顾腿伤,艰难向薛至柔爬去,将摔得几乎不省人事的她奋力揽在了怀中。
薛至柔终于回转过两分精神,胡乱摸着心口,似是在搜罗钱袋。
孙道玄瞥了她一眼,低声道:“别找了,敢袭击军中信使,恐怕没那么简单……”
说罢,孙道玄铆足全力,踉踉跄跄将薛至柔抱起,向林间奔逃而去。
太阳早已没入地平线,林中愈发昏暗,目之所及不过足下方寸之地,身后暗箭如雨,孙道玄本就是个画师,并无移山倒海的能耐,纵使薛至柔身形瘦削,他拖着伤腿亦极其费力,慌不择路间未注意悬崖,一脚踏空,竟抱着薛至柔跌落下去。
薛至柔本就脑胀头昏,此时滚如陀螺,只觉魂飞九霄,当真要了小命。好在这坡不陡,两人未滚几圈便停了下来,薛至柔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被孙道玄牢牢护在怀中,此时人不单跨坐在他精瘦的腰上,双手还按在他的心口上,吓得瞠目结舌,一动也不敢动。
然而身后追兵不给她丝毫发愣的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下山崖,孙道玄手疾眼快,不顾周身吃痛将薛至柔背起,继续奔逃,然而双腿痛得不住颤抖,寸步难行,山脊之下则是滚滚河水,无处遁逃之际,孙道玄发觉丛草掩映后有个小小的山洞,似是猎户冬日烧薪取暖之所,只是极小,只容一人坐下,他二话不说将薛至柔塞了进去,自己则抵挡在洞口,高挑瘦削的身躯仿若有万夫不当之勇。
薛至柔身子发沉,眼前昏花,听响动约莫那些贼人尚有数丈远,便费力对孙道玄说:“喂,我说,你莫管我了,顾自逃命罢,我……我不怪你……”
孙道玄倒是全然不见以往那副吊儿郎当、诸事不屑的模样,虽仍未回头,语气却极是笃定:“上一次是你挨了刀,这一次,还是我来吧。”
薛至柔压根听不进孙道玄的话,急声喊道:“都到这个节骨眼,你就别再逞能了行不行?别忘了,‘冤命五道’!此前我们已经捐了四条命,再捐怕是当真破不了局了……”
孙道玄却仍一动不动:“以我的马术,你觉得我自己逃得掉吗?何况那马早不知蹿哪去了,我又何必惊慌逃命,死得那般狼狈?再者,人之将死,我想告诉你,我的事情并非你所想……”
“啥?”薛至柔心道这厮平日里话不多,死到临头一张嘴倒是叭叭得烦人,不由起了薄怒,“你怎的还有功夫在这里说三道四,快走啊!”
“我是说,我与阿雪……并非你所想。你这几日看起来有些不痛快,我知晓你是担心樊夫人,但或许……也有我的原因?”
薛至柔张着嘴,半晌回不出一个字,整个人仿若被灌下一壶酪酒,酸中带甜,酣醉上头,云山雾罩的。
孙道玄怎会忽然向她解释起他与公孙雪的关系,他们……并非她所想,难道说他两人并非相好?那他此时专程告诉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薛至柔正理不清,便听孙道玄陡然变了语气,语调拔高了几分,冷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袭击官差,难道就不怕巡山的武侯发现?”
说话间,那几名贼人已近在眼前,他们个个膀大腰圆,以黑布蒙面,面对手无寸铁的孙道玄,他们并不答话,只觉得他有如瓮中之鳖,嗤笑着,紧了紧手中的提刀,大摇大摆走来。
只听为首的一个问道:“你便是孙道玄?”
“孙什么孙,道什么道,我们不认得,你们寻错人了,还不快放我们离开。我们……我们保证不报官!”薛至柔在孙道玄身后出声道。
那人冷笑一声道:“若是那亡命徒,还有的商量,若不是他,我不信你们不报官,更不能活着放你们回去。”
不想这刺客的逻辑如此蛮不讲理,薛至柔气笑了,转着嗡嗡乱叫的脑瓜,继续想办法周旋。
还未等薛至柔想出主意,孙道玄便干脆认了:“不错,我是孙道玄,这女的与我乃是初相识,并不熟悉。你们若想要我的命,可以,只消你们放走她,要我自裁我便 ‘畏罪自裁’,要我悄悄死,我便死得刑部猎犬都闻不出来,如何?”
听孙道玄如是说,薛至柔心里五味杂陈,她如何不知,他是想牺牲自己,以换她一命。可无论从轮回还是从她自己的心思,都不可能心安理得地看他赴死。更何况,这刺客也不像是什么省油的灯,又怎会被孙道玄牵着鼻子走?
果然,那刺客听了孙道玄的言论,丝毫未有所动,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让你招认,你倒是谈起条件来了,当着这女的装模作样逞英雄,还说与她不相熟,当老子是媒婆吗?啊?有功夫说这废话,你倒是说说,为何没有老老实实死在凌空观的密道里?”
凌空观?密道?薛至柔听出这刺客的似乎话里有话,惊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北冥鱼案与凌空观起火时的画面在脑中交替出现,最终定格在某次轮回孙道玄于密道被暗杀的画面,薛至柔不寒而栗,全然慌神之际,那刺客又道:“罢了,老子也无心听你放屁。此一次专门打了这柄新剑,暗黑铁做刃,桃木做柄,我便不相信还是劈不死你们这两个孽障!”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他便持剑向孙道玄的心口重重捅了过去,鲜血登时喷涌如柱。温热粘稠的液体飞溅在薛至柔尚显稚嫩的面庞上,她什么也看不真切,但那液体带着体温,散发着浅淡的慑人气息,无需细想便知是孙道玄的鲜血。很快的,孙道玄的衣袍便被鲜血濡染斑驳,可他瘦削高挑的身躯依旧挡在薛至柔之前,虽摇摇欲坠,却也不曾挪开一步。
薛至柔只觉心痛至极,身体亦像是被剑贯穿了一样,痛得蚀骨,这般感受她从未有过,大颗大颗的汗珠不断从额角滚落。
倘若她的痛苦能减缓他的痛楚,此时此刻的一切也算是值得的罢?只是这一遭一旦死去,他们还能再醒来吗?
孙道玄大口喘息着,瞪大双眼,看着鲜血从自己身体内喷薄而出,亦感觉到生命在缓缓逝去。
从离开养父母,决心凭一己之力彻查当年案的那一日起,他想象过无数次自己死亡的场景。蚍蜉撼树,结局并无任何悬念,于他而言,有悬念的只是走向死亡的过程,或是大仇得报,沉冤昭雪,痛饮狂歌中结束这草草一生;抑或是棋差一招,最终为贼人所害,就像眼前这般,死在暗夜的荒山野岭上。只是……只是他从未想过,身后会有一个她,令他行将终了,又对这世界生发出几分不舍与怜惜来。
倘若……他没有背负血海深仇,穷尽一身所学,或许能许她一个平稳顺遂的人生,眼下却只能靠着区区单薄之身,抵挡住贼人的尖刀。
血柱喷涌,孙道玄大口喘着粗气,只恨自己死得不够快。倘若当真如他二人先前推测那样,只要他死了,他们便能重渡轮回,薛至柔便不用再受皮肉之苦。可死这一字,着实比肖想中更加难受,孙道玄双手伸着,死死撑住洞口,周身痉挛不止,汗水似乎比血水流淌更多,耳鸣声充斥整个头颅,贼人的谩骂与嘲讽皆如另世呓语,全然听不真切。
终于,天地静止,落叶定在了半空,风亦止歇,而那占风杖顶端木乌口中的衔花却没来由地越转越快。那股熟悉的眩晕再度袭来,好似要把魂魄从这躯壳中抽离,孙道玄与薛至柔刹那间便又失去了意识,双双陷入了旋涡洪流之中。
“喂,这位小娘子,是动也不动?”
薛至柔再度醒来时,太阳仍恋恋不舍地挂在西山头,她猛然回神,发现自己正骑着高头大马,堵在硖石驿的大门前,一人一马,影子拉得老长,瘦板板的脊背后沐浴着夕阳的暖意,她终于从蚀骨的痛楚中平复,哑着嗓音向旅人致歉,打马至一旁,握缰的手却仍忍不住颤颤发抖。
劫后余生,薛至柔只觉有这轮回当真是太好了,只是……为何不见孙道玄的踪影?
薛至柔登时又陷入了慌乱,忙下了马,驿站内外来回找,依然寻不见孙道玄的影子。
天色越来越暗,薛至柔急得快要哭了,正当此时,她突然听到门外响起了一阵熟悉的打马声,她忙跳出门槛望去,来人果然是满头大汗的孙道玄。他的嘴角挂着微笑,看起来十分松弛,好像根本未曾经历方才的劫难。
说不定他又像先前一样,记不得自己被轮回,亦忘记了对自己说过的话,薛至柔呆呆站着,四目相对,全然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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