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准备上计的材料,郡守府的诸令史们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盘点着各项数据:府库、军功、人口、田亩、牲畜、市集……,计算收入和开支。蒙骜还下令各县,提前统计相应的数据,上报郡里,以便汇总后,上报咸阳。
为上计准备的土特产也必不可少,这是最为直观的政绩象征。河东最为著名的土特产就是盐,但盐控制在魏国手里。不过在临近盐池的地方,盐总是便宜的,蒙骜决定准备带上最具河东特征的特产:咸肉。
猗氏是畜牧业发达的地区,这里又临近盐池。牲畜屠宰后,盐腌风干的腊肉是当地一大特色。当然,进贡给秦王的腊肉必须要特别制作:精选肥羊或肥牛,宰杀剥皮后,大卸八块,头、胸、脊、腿分别腌制。头是要带角的,这东西甚至可以用做祭祀。蹄筋在当时是不舍得吃的,它是制作弓必不可少的材料。羊皮和牛皮都是重要的工业材料,无论是服装还是器具,都少不了它们。这项工作被下发到猗氏县,由县令亲自督促完成,牛和羊总共要一百头。
忙乱了一个月,蒙骜再次巡查了河东各地防御和军备,将各种统计数据装了一整车,又在猗氏将准备好地贡品装了车,连肉带皮共有一百多乘;选了五百士卒,押运着这些东西来到蒲坂,再搬运到船上;大小船只数十艘,打着河东的旗号,渡过黄河后,直接进入渭水,在驿站里挂了号,一程程驶往咸阳。
河东郡自设立以来,在秦人的眼中一直都是破败、战乱的印象。在张禄任河东守时,他只低调地令郑安平带了一船盐来上计;白起任河东守时,由于要准备对外战争,根本没有上计;王稽继任时,由于河东支持长平之战,府库空虚,人疲财乏,秦王特许他三年不上计;到了蒙骜手里,河东已经不上计多年。现在,一支河东的船队,满载着贡品,大张旗鼓,前来上计,从进入渭水那一刻起,就引起了秦人的注意:河东的争夺终于有了结果,秦人胜了!
各地驿站飞报到咸阳,沿途各县的官吏也都到津口迎接,蒙骜每日令舟缓缓而行,一程程前进,每处驿站必停,在渭水上行了三天,才来到戏下。
到了戏下,就算进入了咸阳。蒙骜下令各舟靠岸,士卒都到驿馆歇息,同时上书一封:“臣河东守骜昧死报,谨奉命入国上计,待罪于戏下。”驿卒立即持文书驰入咸阳,先向内史报告;内史绾听说蒙骜从河东来,一面即报相府,一面亲自前往戏下相迎。
内史绾也与河东有缘,他曾经担任河东的皮氏令。到今天,皮氏也仍然是河东郡最有力的依托。蒙骜听说内史绾来了,立即出门相迎。
内史绾虽然不是每次都参加御前会议,但也是御前会议的常客,是少数可以接触到最核心决策的人物,对上党和河东的情况十分了解。两人见了礼,入堂内分宾主而坐。内史绾赞叹道:“守经年之内,安汾上之地,固河东之守,非大才何以致之!”
蒙骜道:“若非咸阳以腾及去疾长平阳、襄陵,焉能致此。此皆秦王之力也,而使君之谋也。”
将守备宜阳的韩腾和冯去疾调往平阳和襄陵,既要有识人之智,还要通外交之道,更要具大勇略。
宜阳是韩国的国都之一,与平阳的地位相当;而宜阳又当函谷通中国的要道上,宜阳大夫位尊权重,是韩王的心腹。韩腾在出使秦国观鼎时,因为守礼甚恭,被秦王任命为南阳守;韩王为了讨秦王的安心,同时稳住韩腾的心,也任命他担任宜阳大夫。宜阳大夫是一个很尴尬的职位,他属于韩国,镇守着韩国的一处国都级的区域,但却必须执行秦国的命令:当秦国从他的土地上通过时,他不仅不能阻拦,还必须尽东道之谊。简单地说,宜阳大夫就是秦、韩之间公开的“两面人”,拿韩国的俸禄,干两国的事。
内史绾建议任命韩腾为平阳令;为了显得不偏不倚,还同时任命宜阳长史、冯亭之子冯去疾为襄陵令!而作为交换,秦国将任命河东的两名县令为宜阳尉丞。
秦国的任命,抓住了韩王微妙的心理:让韩国的官员出任秦国的县令,特别是韩国的故都平阳、故地襄陵的县令,明显是一种亲善姿态,如果韩王不想与秦国闹僵关系,没有必要拒绝此事;甚至韩王还可能产生一种侥幸心理:如果干得好,那岂不是连平阳、襄陵也一起拿回来了;而如果韩王拒绝了此事,那就是准备与秦破裂。
另一个微妙之处是韩腾。宜阳大夫韩腾还同时被秦王任命为南阳守,也算是秦国的官员,从这一角度说,调任韩腾为平阳令完全不需要韩王的许可。但平阳目前是一个县,调南阳守担任平阳令相当于降级任命;而微妙之处就在于,南阳守是一个虚封,而平阳令则是实职。如果韩腾无意于秦的仕途,他可以用韩王作为挡箭牌,拒绝这一任命;而如果韩腾愿意离韩归秦,那么他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这项任命试探的第三个人则是冯亭。在外人看来,冯亭是挑起长平之战的首作俑者,他宁愿将上党献给赵国也不愿意投降秦国,是一个坚定的反秦派。但内史绾则观察到,冯亭只是一个四处游说谋生的辨士,只服从雇主的指示,并无自己明确的政治立场。推荐他的长子冯去疾担任襄陵令,同时也是试探冯亭的态度。如果冯去疾接受了任命,则表明冯亭并非如外界所说,是坚定的反秦派,秦国是有可能争取的。
内史绾的一项推荐,试出三个人的政治态度,其计之微妙,无能出者。而测试的结果则全都有利于秦国:韩王没有下决心与秦国破脸,韩腾和冯亭都愿意,至少不反对在秦国出仕。而实际效果之佳,则不是常人所能及的。韩腾如此如此尊贵之人,宁愿到秦国任职;给秦国挖了一个大坑的冯亭,会让自己的儿子效忠秦国,任谁也不会相信;汾上的韩人只会相信,这两人出任平阳、襄陵令,是韩王的特殊安排,自己只能加以配合。在这种微妙的心理之下,平阳和襄陵的局势迅速被稳定下来。否则,可能还要多杀不少人头,河东邑民今年可能还不能安心种地。
这种对局势和当事人心理的准确拿捏,让蒙骜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立即打听决策的经过,知道是内史绾的主意,心里对内史绾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当内史绾向蒙骜表示赞赏时,蒙骜立即表达了敬佩之意。两位才华横溢的人物惺惺相惜,相互各施一礼。
内史绾道:“今河东初定,守归国上计,王必有所咨之。守其善应之。”
蒙骜道:“臣偏居河东,未知朝中之事。愿内史教我。”
内史绾道:“王自冬至日祭天,偶感风寒,寒热往来,非止一日。今虽初愈,其体未健。朝中诸臣,以军功而登大夫者,多昧于天下大势;其谙大势者,每暗于事。才未能两全也。如守之既谙军事,复知天下者,盖寡矣!守其归咸阳乎?”
蒙骜道:“臣,武夫也。但有犬马之力,臣或效之,若论决胜**里之外,非臣之所能也。”
内史绾道:“守主河东经年,境内大定,非有经纬之才,孰能为之!”
蒙骜道:“臣守河东,上赖王之德,而依秦律而行之也。非臣之力也。臣习秦律,非有经纬者不能为之。其殆天乎?”
内史绾道:“天下英才,皆聚于廷尉府。若得其法,则著之于律,是以当矣。”
蒙骜道:“臣以为,以廷尉守四方,殆其道也。今守天下者,皆军功之人,善于战而拙于政,非其道也。秦律既出,必得其人乃得行之,其廷尉乎?”
内史绾道:“焉得若许廷尉能通秦律,而布天下之政?”
蒙骜道:“臣以为,各乡殆一人入县,县一人入郡,郡一人入咸阳,固寡矣。若得天下士子,但通秦律者,皆得入县;其善者皆入其郡;尤善者尽入咸阳,则廷尉之数,不下军功大夫也。”
内史绾道:“秦以军功授爵,但通秦律,无军功者,焉得长郡县?”
蒙骜道:“王盍以秦律以为功!以军功者长其县,而通秦律者致其政,则天下治矣!臣初治河东,茫然不知其计,但为行秦律于河东,乃请于廷尉。廷尉十人至,而河东大治;纵有奷人妄行,而民不从奷,皆从善,则奷人不得其乱也。其有平阳、襄陵之事备焉。”
内史绾问道:“平阳、襄陵之事,可得闻欤?”
蒙骜将河东平定襄陵、平阳的经过详细地述说了一遍,特别说道,秦律,特别是阡陌令推行后,奷猾的人得到了田亩,多数成为良民。少数富户再想煽动内乱,竟然无人应之。纵然以势胁裹,聚众叛乱,而军无斗志,平定不难!
内史绾仔细地听了蒙骜的介绍,默然道:“守之言诚善矣,可言于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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