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柳回门这天,陈家湾好多人出来瞧热闹,来看看他的回门礼。
他出嫁时排场大,聘礼又高,陈家还摆阔,把门槛儿拔高了,回门礼轻不了。
黎峰架着骡子车,载着陆柳,车上还绑着一只大箩筐,引人遐想。
有人问陆柳:“给你家带了不少肉吧?”
陆柳说:“有五斤。”
五斤年糕。
他们“嚯”地惊呼一片,再问带糖了没有。
陆柳继续道:“有五斤。”
还是五斤年糕。
肉五斤,糖五斤,这是顶顶厚的回门礼了。
他们想不出来还能带什么,就问陆柳还拿了什么。
陆柳说:“五斤年糕。”
这是真的有五斤。
黎峰在旁听着,表情绷不住,用了很大力气压嘴角,眉眼间还是有笑意。
他家小夫郎真厉害,面不改色吹牛皮,别人还信了。
黎峰长得高大,浓眉大眼皮肤黑,是副粗犷样貌。跟他搭话的人少,又客套。
看他眼眉里有了笑意,就知道他跟夫郎相处不错,也有人来问他:“你这样大方,你老丈人不得喜死了?”
黎峰说:“他应得的。”
这回话怪怪的,大家心有腹诽,嘴上却没说。
眼看着他们把骡子车赶进陈家大院,还有人跟进来,想看回门礼卸货。
那样丰厚,别家娶亲都没这样的。
陆柳见人多,心里紧张,看黎峰不动如山,稳稳当当,他就抓着黎峰的胳膊找安全感,惹人哄笑。
这笑声他听得出来,没什么恶意,都是打趣。像极了他出嫁那天的笑声。
他脸红扑扑的,见陈老爹跟陆三凤迎了出来,眼睛黏在了陈老爹的棉衣上。差点忘了喊爹娘。
陈老爹精明,知道黎家不会白白吃亏,这回门礼他说什么都不在院子里卸货。
黎峰也不管他,领着陆柳进屋坐。
陈老爹只好叫两个儿子过来抬箩筐。
陈老大听话些,一喊就出来了。
陈老幺就不情不愿,三推四磨的。
等他出来,陈老爹都跟陈老大一起抬框了。
才五斤年糕,哪用得了两个人抬?
偏偏旁观的村民们把话说得大,什么五斤肉、五斤糖、五斤年糕,指定还有别的,妥妥一整箩筐。
陈家父子一开始就使了劲,猛一抬,差点闪了腰。
别人又看不出来,还有人想过来帮忙抬,陈老爹把苦水吞进肚子里,只说:“老了老了,这点东西搬起来都费劲。”
他在外人面前演,表现出很在意陆杨的样子。
今天陆杨回门来,就不招呼别的客人了,想跟孩子叙叙旧。
院子里看热闹的人一步三回头的散了,余有几个在院子外头聊天说话的人。
陈老爹嫌弃得不行,下定决心一定要早日重回县城。
堂屋里,陆三凤已经把箩筐盖子掀开了。
她满脸的喜色顷刻凝固,心中情绪奔涌,最后只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句话:“这回门礼一看就是我们杨哥儿准备的,真是又好又便宜。”
陆三凤这话的重点是“便宜”,意在讽刺。偏偏陆柳的认知里,能买到又便宜又好的东西是能干持家。
他想着哥哥,把话应了。
“真会过日子。”
陆三凤:?
你当我夸你呢!
陈老爹给陆三凤使了个眼色,然后叫黎峰去屋里坐。
“屋里烧了炕,暖和。”
他们一家子在县城过得不错,回村受不了冻,早早就烧炕了。
陆三凤转而把陆柳拉住,说有些私房话要跟他说。
陆柳跟她才没有私房话说,害怕挨骂,不愿意跟黎峰分开,往那边看一眼都依依不舍。
陆三凤没眼看,直接把他拉走了。
村里宅院都不大,陆三凤想避开黎峰,还想让陆柳做饭,就把他拉到了灶屋里。
家里备了菜,都是地里种的青菜萝卜,跟黎寨那边没区别。
再就是鲜豆腐和豆渣粑,还割了两斤肉。
陆三凤让陆柳看着办,点了几样菜,还拿了面粉出来,让他蒸包子。
“你爹有阵子没吃包子,老惦记了。”
陆柳不做饭,着急走。
“大峰还要回去打年糕,我们坐会儿就走了。”
陆三凤骂他人懒成精:“才出嫁几天,就不认爹娘了,叫你干点活,你还要走,不像样。”
她骂一句,又让陆柳去找黎峰:“让他劈柴去。”
都不白来,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陆柳忍不住摸摸脸。他要是有这么厚的脸皮就好了,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他说:“我们刚回来……”
陆三凤推他一下,把大白菜拿来掰叶子。
“行了,别装了,你骗骗黎家那小子就算了,还想骗我?我看你把他哄得不错,你就让他劈柴,在老丈人家表现表现,这也是看重你。快去。”
陆柳说不过她,想法却直白。
“他们怎么回事?不想挑粪就算了,柴都不想劈?”
这说的是陈家两兄弟,硬要说,老大是使唤得动的,因为老幺懒,两兄弟攀比着,愣是没人干活了。
事是这么个事,陆三凤却不允许陆柳说她俩儿子的不好。
她瞪陆柳:“男人的事,你懂什么?让你去就去。”
陆柳不动。
陆三凤就说了句软话:“你看你那俩兄弟像是干活的人吗?”
陆柳更不去了。
咋啦,他家大峰就像干活的人啊。
他性情终究是温和的,觉着陈家这样不长久,回村了,就要照着村里的日子过,自家不劈柴,那就要买柴火。
他就跟陆三凤说:“那你们就买柴吧,冬天还长着呢。”
陆三凤被他气到了,手指在他脑门连着戳好几下:“你是翻了天,还想教我怎么过日子?”
陆柳捂住头,什么话都不想跟她说了。
他从前被欺负,都是跑得快快的,在陈家也没法跑,他就想早点回黎寨。
他直接问:“家里还有多少豆腐?”
陆三凤顺着话就答:“今天新做了两板,早上卖了些,还剩一板多。”
陆柳要一板。
陆三凤还以为他要买,结果陆柳是要白拿。
陆三凤气得连声骂他:“白眼狼,胳膊肘往外拐,家里过的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回来连一顿饭都不想做,说了你爹想吃你做的包子,面粉都不愿意碰一下,张口就要一板豆腐,你把黎家当家了是吧,黎家人赶你的时候,你别来求我们!”
陆柳真是怕她,怎么是这种急脾气,话没两句就急着骂人,他也是被骂怕了,只敢小声嘀咕:“你也没回娘家啊……”
他反正只听两个爹惦记姑姑,没见姑姑回过陆家屯。
以前他以为是父亲惦记妹妹,现在却懂了,是两个爹惦记被姑姑抱走的孩子。
陆柳不知道,平平无奇的大实话才最戳人心窝子。
他又把陆三凤气炸了。
另一个屋子里,陈老爹叫黎峰上炕坐,让俩儿子作陪。
陈老爹在家里有威严,大事上孩子们都愿意听他的。
比方说,招待黎峰就是大事。
这关系到以后的小钱袋子。
陈老爹知道陪嫁太少,黎家一定有意见。
前两天没打上门闹,那就是要脸。
要脸就好说了。
而且他看杨哥儿跟黎峰相处得不错,这事有得聊。
陈老爹是过来人,知道男人在新婚时期最是疼人,爱屋及乌,既然在乎夫郎,拉拔拉拔夫郎的娘家,有什么问题?完全没有。
他给黎峰倒酒。炕桌上摆着早早准备好的下酒菜,一碟花生米,一盘油炸小黄鱼。
见黎峰拿了筷子,陈老爹的话就递了过来。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我这也是没办法,我们作坊没了,日子还得过,要不是怕杨哥儿受委屈,我哪能舍得那样摆阔?”
还全都是为了陆杨好了。
黎峰听笑了:“为他好,连件厚衣裳都不给?”
陈老爹应对自如,惊讶过后无缝切换到愤怒表情:“不可能!我给他新做了衣裳,你到处打听打听,里里外外都是新的,棉衣都有两身!”
黎峰不接话,看他演,他又说:“可能是他娘忙忘记了,我待会儿问问。”
黎峰不擅长饭桌交流,他喜欢直来直去,一句话阴着说,他就烦躁。
他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老爹愣了下,说:“找到了就给他穿回去。”
他还想把话题继续扯到他们家的豆腐坊上边,让黎峰看着再出资一些,先给黎峰画个大饼,等他东山再起,杨哥儿也有了依靠,往后他们两口子去县城,也有娘家亲戚了。
结果黎峰单刀直入,一句话给他干懵了。
“不用找,我看你身上这件就挺好的。”
陈老爹低头看。
他身上这件袄子确实挺好的,里面的棉芯是新的。家里买棉花,先给他做袄,他换下来的旧袄子,根据棉花新旧程度,分给两个儿子。
一般情况下,陆三凤跟陆杨都没新棉衣,拿旧袄子改改。只是在县里生活,他们顾着体面,衣裳旧不到哪里去,就会折算成银子,贴补一些再换新。新的自然又在陈老爹身上。
他身上这身袄足足有三斤棉花,穿身上沉甸甸的,跟裹了被子一样。在屋里坐一会儿都燥热。
他呵呵笑:“我的衣裳,杨哥儿怎么能穿?”
黎峰不跟他耍嘴皮子:“怎么不能穿?”
他放下筷子,起身过来,揪着陈老爹的领口就要扒棉衣。
这架势像要揍人,把陈老爹吓得直叫唤。
陈家俩兄弟也吓到了,他们知道黎峰有气性,没想到这样莽,回门的喜日子,就跟老丈人动手,那他以后跟陆杨怎么过日子?
兄弟俩一左一右去拉他,想把他扯开。
黎峰比他们高出一个头,体型又壮实,他腰力下沉,两条腿跟在地上生根了一样,任他们东拉西拽的,他稳如磐石。
他的胳膊上还挂着陈家兄弟拉拔的手,兄弟俩的手只能跟着黎峰的动作走,一点都拽不动。
陈老爹慌死了。
这样一个拳头打下来,他得去见列祖列宗!
“杨哥儿!杨哥儿!快来!你男人要打死你老爹了!”
灶屋里,陆柳还在跟陆三凤掰扯豆腐的事。
他是一定要拿一板豆腐走的:“你们那样骗他,还指着他以后往家里送东西?不得先给点好处,看看诚意吗?”
陆三凤不同意。一板豆腐有六十四块,黎家人撑死都吃不完,凭什么给?
正在这时,他们听见了陈老爹的叫声,大惊失色,齐齐往那头跑去。
到地方,这头的喊叫已经平息。
陈老爹的棉衣被黎峰扒下来了。黎峰站直,扭腰一甩,陈家两兄弟也被甩开了。
黎峰抖抖棉衣,拍拍灰尘,抚平褶皱,掂掂重量,很是满意。
看陆柳过来,他顺手把人拉到自己身边,拿棉衣在陆柳身上比划。
“可以,穿得了。”
他是真不客气,被陈家一家四口看土匪一样的望着,他还没事人一样,让陆柳试穿棉衣。
厚实的棉衣就这点好,刚穿上,身上就暖烘烘的。
陆柳好开心,眼里完全看不见陈老爹被摧残的可怜样子。
统共六个人,挤在小屋子里,看起来不好发挥,陈家四口人能把他们堵在里面揍,实在不行,堵着门口,车轮战都能把黎峰堵死。
实际上,他们一个个都跟小鸡仔一样,挡路的人,要么被扒拉开,要么被黎峰扔到了炕上。
黎峰拿一件棉衣不算,还踩到炕上开柜子,又拿了两件。
其中一件是陆柳出嫁前被扣下的新棉衣。
陈家人看得目瞪口呆,谁要张口骂人,黎峰就给个看畜生的冰冷眼神,活像要把人打死一样,散落在房间各处的陈家人,被害怕吸引着,哆哆嗦嗦凑成一堆,抱成一团。
陈老爹看向陆柳:“杨哥儿,你这样做,是要遭报应的!”
陆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遭报应,三件棉衣单独算钱是挺多的,但不至于遭报应吧?
棉花的价格贵,一斤要二钱银子,这三件棉衣加起来该有六斤左右。算六斤,棉花要一两二钱。
都用的棉布,陆柳前阵子也添过新衣,知道布价。棉布价位在三十二文到六十文之间一尺,以颜色区分。
这三件都是蓝布,三十二文一尺。棉衣大小不同,匀一匀尺寸,至多六钱的布料。
成衣要再加点手工,可能有个二钱、三钱。总体在二两银子左右。
黎家给的聘礼可是二十两,就算把他看病的银子、陈家摆阔的银子都加进来算,也就是平个账,让两家付出对等一些。遭不了报应。
陆柳算过账,没接话,问他:“爹,我能拿些豆腐回家吗?”
陆三凤立即帮他补充:“他想拿一板!”
陈老爹看着陆柳。
陆柳看着陈老爹。
陈老爹试图用眼神吓住陆柳。
陆柳往黎峰身后躲。
陈老爹能屈能伸,既然黎家要这样出气,那今天就一次办完,下回见面,黎峰还得叫他一声岳父,给他当儿子。
他说:“拿吧,这事是爹对不住你。你们别怪爹,爹也是没法子。”
黎峰不吃这套。
陆柳看他年老,被扒了棉衣后显得狼狈,有一瞬的心软,然后他被陆三凤戳痛的脑门被黎峰发现了。
那处红红的,黎峰碰一下,他疼得一哆嗦。
这下也不心软了。
他没说实话,就是善良。
他嘿嘿傻笑两声,说是不小心撞到了。
“我们去拿豆腐吧?”
他们载着五斤年糕过来,拿了整板的豆腐回家,还有三件棉衣。
回家路上,陆柳就穿着陈老爹的棉衣。
三斤的棉衣,他这辈子都没穿过这样厚实的衣裳,压得他的肩膀都塌了。可是好暖和,迎面有冷风吹着,他脸蛋都热乎乎的,两只手都冒着热气,被黎峰牵着捂会儿,都出汗了。
他这个冬天不怕冷了!
黎峰时不时侧目看他一眼,见陈家闹成那样,陆柳还喜滋滋的,也笑了。
“回去抱兔子,给你养着玩。”
“嗯!”
陆柳重重点头。
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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