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瑰丽的霞光铺满朱墙金瓦。
百名宫廷侍卫护送公主车驾,并押解章皋及其家丁,穿过东城坊市,至午门外。
冯采玉提前在宫门处侍立,迎接公主下车。
这个时辰再去威宁侯府已经来不及。
谢明灼便吩咐她:“你亲自将药送去侯府。”
“奴婢遵命。”
章皋及章府数十家丁,在威势赫赫的皇宫禁卫面前,早已胆裂魂飞,两股战战,皆俯跪于青石板上,大气不敢出。
至于谢霁,他虽为皇族,但心知自己与章皋同行,定然会受到牵连,遂自行跪在一旁,等待皇帝发落。
消息如流星般传入安王府和敬国公府。
在两家家主赶向皇宫时,谢明灼和家人用了晚膳,顺便翻阅了杨云开呈禀的情报。
不过半日,陆二受伤的始末、章世子和安王世子的关系、敬国公府及安王府近一年来发生的大小事迹皆罗列清楚。
谢明烁听得直笑:“没搞错吧?章皋跟陆二说他雇佣匠人,是在为你修建养猪场?他之前不还想跟你抢这块地?”
“嗯,陆二有户部出具的文书,合法合规,章皋没了后招,只能改变策略恶心陆二。”
“他图什么?”
“找乐子,报仇。”
谢明烜不紧不慢道:“他做事不考虑后果?”
“正是考虑了才出此下策。”孟绮分析对方心理,“勺勺让陆二养猪其实是看重他的技术,但在其他勋贵眼中,这是折辱和惩罚,一个被公主厌恶的人,怎么不能欺负?”
谢长锋:“老婆说得对。”
“啧啧,章家真是有钱,章老头一个寿宴就花了十万两,旁人送的礼估计几十上百万了吧。”谢明烁“仇富”的神经被挑动。
谢明灼阅完情报,指尖在纸页上摩挲。
“勺勺,想到什么了?”四人知晓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
“今日我去养猪场,观其匠人,颇有几分不同寻常。”
“怎么个不同寻常?”
“只是直觉,具体还待查证。”谢明灼起身道,“估计敬国公和安王片刻就到,爹,你先晾一晾他们,等我查清再说。”
谢长锋欣然点头:“没问题,都听你的。”
“我打算提拔姜晴为我的亲卫,爹你下道口谕,让她可以随我出入外朝内廷。”
一般亲王府会设护卫指挥使司,算在编制内,拿皇家发放的俸禄。公主府也有同样的武职机构,只是比不上亲王,最多算作勋贵家的护院。
谢明灼的公主府有护卫,但大多是被挑剩下的,武功皆比不上姜晴,也不如姜晴令行禁止,还因男女有别,不方便近身护卫。
今日姜晴出手毫不犹豫,即便射向的是权势滔天的敬国公世子,也没有半分迟疑。单凭这一点,她就可以胜任护卫指挥使。
只是一下子抬举到指挥使不现实,一步一步晋升更加妥当。
谢长锋无有不应。
出了乾清宫,姜晴还在宫外侍立。公主没吩咐,她不会擅自离开。
谢明灼将她带到文华殿,问:“回来路上,我数次见你欲言又止,可是有话要说?”
“民女不知该不该说。”
“恕你无罪。”
“是。”姜晴不再迟疑,“之前在养猪场,民女发觉那些修建猪舍的不似寻常匠人,倒像是行伍出身。”
谢明灼微讶:“你也瞧出来了。”
“殿下洞若观火,是民女庸人自扰了。”姜晴不好意思道。
“你是因为涉及行伍,担心言语有失,落个窥探军情的罪名。”谢明灼挑出她的小心思,目含笑意,“我已向父皇禀明,以后你是我的亲卫,凡事不必犹疑,皆可向我汇报。”
“是——”姜晴开口后才反应过来,眼睛蓦地瞪圆,“殿下方才说‘亲卫’?”
谢明灼颔首笑问:“你可愿意?”
“愿意!民女,不,卑职愿誓死效忠殿下!”姜晴当即跪地,叩首行礼。
“起来吧。”
姜晴爬起来,激动得面颊通红,嘴角上扬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住,最后索性不压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牙,瞧着格外喜庆。
谢明灼就欣赏这样有干劲的员工。
“你认出他们出身行伍,可知晓他们为何成了匠人?”
启朝户籍是固定的,军户就是军户,没有特殊情况,转不了业,成不了匠人。
姜晴刚拿到皇家编制,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什么话都敢说。
“卑职曾听说过,有人占用京军中的军士当役使仆从,甚至还有战马、军器等。营房里还传出一个说法,称其为‘役占’。”
谢明灼懂了,这是“公器私用”。
“你从何处听闻?”
“卑职家住在东直门附近,东直门外是五军营右哨军的南营房。”
姜晴所言,骤然打开谢明灼思路。
京城快速沦陷的原因,终于找到了切入点。
幸亏今日留了一个心眼,让侍卫看守养猪场,将那些匠人留下。
“明日一早,你再随我去一趟南下关。”
“是。”
不多时,冯采玉从威宁侯府返回宫中,向谢明灼回禀陆二伤情。
陆二学过武艺,被围殴时知道如何保护要害,虽流了血,但只是看着吓人,没有性命之忧,大夫说要静养一段时日。
“他情绪如何?”
“奴婢去探望时,他躺在榻上,捧着一颗苹果端详,奴婢询问了几句,他并无多少怨愤之色,还因办事不力自责。”
谢明灼:“既然他喜欢苹果,明日你再送一些去威宁侯府,捡品质上等的,待得空,我再去看他。”
员工工伤,当领导的总是要慰问一下的。
“奴婢遵命。”
“你回来时可见到安王和敬国公了?”
冯采玉点点头:“奴婢见到了,他二人皆跪在午门外,请求面圣。”
像这种皇亲勋贵,不可能任由他们跪在午门外求情,事情总要解决,见是一定会见的。
但何时见,见了之后怎么处理,尚需斟酌。
倘若京城轻易沦陷的关键在于“役占”,作为总理京营戎政的最高统摄,敬国公难辞其咎。
观章皋的行事作风,可见敬国公府家风不正,敬国公想必也并非什么忠厚老实之辈。
章家祖上随开国皇帝征战多年,启朝建立后,章家世袭公爵,享尽荣华富贵。
只可惜富贵迷人眼,也消磨人的心志,到了近几代,章家已经彻底抛弃了祖上的勇武和血性,未见一个出类拔萃的将才,反而养了一群不务正业、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
如今的敬国公能统领京营戎政,并非其才能出众,盖因祖上荫庇以及与皇室的裙带关系。
敬国公的姐姐是先帝的皇后,虽未诞下皇嗣,但帝后鹣鲽情深,先帝对小舅子也多有照拂,设戎政府,命其为京营戎政总督,统帅京军三大营。
谢明灼这具身体的祖母,本只是宫中一位女官,一次意外,有了先帝的骨肉。
从此之后,帝后有了裂痕,“谢长锋”这个皇子,也成了章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为了打压这个唯一的皇子,章家只能借皇后之手,不断给皇帝送美人,期望有人能诞下皇子,寄养在皇后名下。
遗憾的是,不管送多少人,最后生下的都是公主,直到先帝宾天,也只有“谢长锋”一个皇子。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谢长锋”登基。
先皇后乃“谢长锋”嫡母,被尊为皇太后,但没过多久就郁郁而终。
至于生母,早在他十岁时就已去世。
章家心中有怨,虽面上不表,但私底下对皇帝并不尊敬,后代也少有交集往来。
就算是宫宴,敬国公也常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参加。
“谢长锋”不曾经历过夺嫡大战,这个皇位来得太过容易,故性情散漫怠惰,登基之后不理政务,常与道士丹炉为伴。
加上不敢违背父训,对敬国公这种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得章家气焰越发嚣张。
敬国公此人实在没什么才能,文不成武不就,总督京营戎政本就惹人嘲讽,又听说有人觉得他不如威宁侯,故对威宁侯生怨。
威宁侯祖上同样是开国勋臣,但建国后只封了个伯爵,到陆平父亲那一代,门庭已然没落。
谁料陆平异军突起,扛起陆家门楣,甚至将爵位硬生生提了一等。
这两人放在一起比较,孰优孰劣明眼人都瞧得清楚,就连敬国公自己也心知肚明。
章皋受到父辈影响,对陆家自然也嗤之以鼻,且他总被人用来和陆敛比较,心中更是不忿,经常暗地里搞些鬼蜮伎俩,给陆家人添堵。
如此种种,都可以佐证敬国公府毫无忠诚敬畏之心。
“役占”之事,就算不是敬国公牵头,也定然是他默许的。
谢明灼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人,就凭章皋放肆猖狂的性子,她就可以断定,敬国公府犯下的罪名绝非这一件。
对待开国勋贵,倘若不能一举压下,他们势必会疯狂反扑。
在这风雨飘摇的亡国关头,她必须要一慎再慎,拿出充足的证据,将他们连根拔起。
锦衣卫情报能力出色,但还不够。
就算她甩出一连串可以抄家灭族的重罪,章家也能在朝堂上挤两滴泪求求情,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说不定敬国公心一横,鼓动军营闹事,再跟起义军里应外合,京师提前沦陷。
总之,不能让他们有半点翻身的机会。
谢明灼心中有了思量,返回乾清宫,与家人共商大计,计划的主要执行人为谢明烁。
无论什么时候,舆论和民意都是制敌的一大利器。
谢明烁接到任务,整个人都容光焕发,拍着胸脯保证:“放心,这事交给我,一定办得漂漂亮亮!”
“暗中行动,别打草惊蛇。”谢明灼叮嘱,“届时我们也不要直接出面。”
有些事,领导不能直言,得等有眼色的下属主动分忧。
谢长锋:“谁有这个胆子?”
“若真能挖出章家黑料,应该很多人都想参一本。”谢明烁耸耸肩,“章家近些年作威作福,可没少得罪人。”
“枪打出头鸟,”孟绮不太乐观,“谁也不想做那个直面章家火力的靶子,一旦章家这次压不下去,出头鸟就完了。”
谢明灼颔首:“先找出他们的罪证再说,至于后续发展,端看谁有那个魄力愿意赌上自己的仕途和性命,争得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
“好,就照勺勺说的做。”谢长锋又问,“他们还跪在外面,现在怎么办?”
“那就都喊进来见一见。”
夜幕笼罩整座皇城,今夜无月,午门外的御道漆黑昏暗,唯有两列落地宫灯照亮方寸之地。
寒风乍起,章皋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却又迅速捂住口鼻,整个人犹如惊弓之鸟,缩成一团。
双膝已跪得麻木,他却不敢挪动半点,唯恐再添上一层大不敬的罪名。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感觉到不可名状的惊惧,前路如昏暗的甬道,看不到丝毫光亮。
他是真的后悔了。
后悔没有认出荣安公主,后悔没有封住自己的嘴,后悔非要为了羞辱陆二没有及时放弃那块地。
一盏宫灯忽地照亮眼前。
内侍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安王殿下,敬国公,二位世子,圣上召见。”
章皋心脏猛地一跳,甚至生出几分痛意,他不禁扭头看向身旁。
灯笼柔黄的光打在敬国公脸上,他低着头,内侍瞧不清他的神情,章皋却看得真切。
面上略有不安,但那双眼里没有半分惧怕,如同一汪平静深沉的潭水。
知父莫若子,章皋一下子找到支撑,原本的惊惧瞬间转化为底气。
他爹还有心思在这演戏,说明胸有成竹。
而且谢霁当时也在场,安王想要保住儿子,肯定也得粉饰太平。
这些思绪一旦浮现,章皋的心跳便慢慢平稳下来,吓软的腿重新注入力量。
他跟在谢霁身后,穿过掖门,踏上森严威凛的宫道,在乾清宫前驻足。
内侍入内通禀,须臾,引四人入殿。
殿内灯火通明,章皋低着头,地上的影子清晰可见,他与谢霁并肩而行,跟在老爹后头,跪下叩首时,只能看到前头老爹撅起的屁股。
地板有些凉,跪得人浑身发寒。
敬国公顶在前面请罪:“罪臣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深夜叨扰陛下,罪臣惭愧至极。只是孽子今日与荣安公主殿下有些误会,罪臣惶恐,在此给公主殿下赔罪了。”
一个“大不敬”直接变成“误会”,敬国公这张嘴倒是会颠倒黑白。
谢长锋听得不悦,直接道:“众目睽睽之下,朕的女儿遭此辱骂,你一个轻飘飘的赔罪,朕就原谅你,那朕的脸面往哪搁?”
“陛下明鉴,臣之孽子年轻气盛,虽口出狂言,但他初衷也是为了公主殿下啊。”
谢长锋眉心狠狠一跳,声音压得更沉:“怎么说?”
“他知道公主殿下要办养猪场,就招募了工匠为殿下修葺猪舍,只是恰好遇到公主殿下狩猎,以为殿下亲卫意图扰乱猪场,气愤之下,这才出言不逊。孽子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维护殿下的养猪场。”
谢长锋:“谢霁,你也认同敬国公所言?”
谢霁艰涩抬首,余光瞄到父王垂下的眼睑,心中有了数。
“臣只知道章世子修葺猪舍,的确是为了孝敬公主殿下。只是公主亲卫的箭射来后,臣吓了一跳,又被护卫团团围住,没有看清当时情形。”
“陛下,孽子素来体弱,被殿下亲卫的箭吓破了胆,惊乱之下,未能看清殿下面容,请陛下恕罪。”安王适时开口。
谢长锋:“……”
这是在指责荣安故意射箭恐吓吗?
他说不过这两人,遂看向谢明灼。
谢明灼鉴貌辨色,安王和安王世子神情尚算镇定,毕竟辱骂公主的不是他们,他们最多落个识人不清、交友不慎的斥责。
有趣的是,敬国公虽面上惶恐,说话也小心翼翼,但却有种胜券在握的气场,似乎认定了皇帝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重罚敬国公府。
事实也的确如此——不知者无罪嘛。
他依仗的无非是手中的权势。
谢明灼目光掠过章皋暗喜的眉眼,落在谢霁身上。
“堂叔,你我同根同源,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谢霁被她一声“堂叔”惊了一跳,旋即恭敬回道:“我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二人之前想要养猪场那块地,准备做什么?”
“不瞒公主,我素来心无大志,喜欢斗鸡走狗,想建个斗兽场消磨时间,叫公主见笑了。”
“陆二前去时,可向你二人出示了户部盖印的地契?”
“……确有出示。”
“你二人为何殴打于他?”
谢霁未及回答,章皋就急不可耐道:“回禀殿下,是陆二那厮太过嚣张,还辱骂我与安王世子,我已经向他说明我是为殿下修建猪舍,他却非要赶我们走,这不是耽误殿下养猪大计吗?我气得骂他,他就朝我动手,家丁为了护我,才与他发生冲突。”
“方才不是说修建斗兽场,怎么又是为我修建猪舍?”
“之前是之前,得知公主要用这块地,我们心中愧疚难安,就想为殿下您做点事情。”
谢明灼笑了下,似乎因恭维愉悦了些,漫不经心道:“我看那些工匠皆体魄强健,是干活的好手,从哪儿寻来的?”
“都是些寻常工匠,从南城坊市里招的,干苦力活的都长那样。”章皋见气氛没有那么凝重,胆子更大了些。
“他们每日工钱多少?”
“约莫、约莫……二百个铜板。”
其余人:“……”
谢明灼暗自挑眉,这么简单的问题就把人试出来了。
一天二百钱,一个月就是六贯钱,这应该是敬国公府地位较高的仆从能得的月钱。
章皋根本就不知道工匠日薪几何,应该是按照他身边长随的月钱估算的。
她并未点出,继续问:“我见有人朝他们挥鞭,是为何?”
章皋不屑道:“别看他们长得壮,能干活,其实一个个都偷奸耍滑,不紧紧他们的皮,他们就只知道偷懒旷工。”
“原来如此。”谢明灼恍然大悟,转向谢霁,“他说的是否属实?”
谢霁略微迟疑:“……属实。”
“我明白了。”谢明灼看向谢长锋,“父皇,看来一切都只是误会。”
谢长锋冷哼:“他辱骂你是事实,不可轻饶。”
“看在他们真心为我修建猪舍的份上,就打三十板子,再闭门思过三个月,长长记性罢。”
谢长锋拧紧眉头,最终叹了口气,挥挥手。
这是同意了。
三十板子的惩罚不算重,闭门思过就更别提了。
结果虽出乎意料,但四人到底松了口气,就连章皋都觉得自己死里逃生,心甘情愿受三十大板。
谢明灼用眼神示意谢长锋。
谢长锋会意,道:“夜已深,你们回府不便,今晚就留宿宫中吧。”
留宿皇宫对臣子而言是一种殊荣,四人就算心中存疑,也不能拒绝。
吴山青领他们去安排住处,殿内又只剩下谢家五口。
“勺勺,瞧出什么来了?”孟绮低声问。
谢明灼遽然起身:“不等明天了,我现在就去一趟南下关。”
孟绮四人坐直身体,面露不解。
“敬国公太镇定了,”谢明灼蹙眉,“我觉得不对劲。”
谢明烁闻言站起来。
“我跟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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