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近亥时了,三殿下仍未回到舞旋湖水阁。
水阁中,鄄迩的侍婢楠子颇为急主人之所急:“女君可需奴婢去扶澜殿走一趟?就说……就说女君方才进了药汤,却忽感不适,请三殿下过来看看?”
鄄迩在灯下习字,闻言淡淡:“王考后宫中上不得台面的争宠之法,你也让孤用?”
楠子惶恐,知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告罪。
楠子,是自鄄迩回到青鸟族后便一直跟着她的侍婢,万年来随她吃了许多苦。鄄迩刚回到青鸟族那几百年,处境极艰难,她那长姐与长兄总欺侮她,楠子代她受了不少过。楠子算不上很聪明,但忠心却是绝无仅有,在她面前虽偶尔犯蠢,可在外头却很懂藏拙,也算谨慎,故而鄄迩对楠子向来包容。
见楠子跪地请罪,鄄迩抬了抬空着的那只手,示意她起来,半是指点半是告诫道:“三殿下之精明,不单只在正事、大事上。他经历过的女子不计其数,女子们争宠的手段,他见过不知凡几。对他用计,须得慎之又慎,否则即便半招失策,也会满盘皆输。”她轻轻一叹,“若不然,孤又何须如此费心筹谋去……”这话她没说完,顿了一瞬,道,“罢了,你只需明白,对三殿下,须得事事小心。”
楠子再次告罪,并表示谨遵女君之令。
鄄迩点了点头,略想了想,又吩咐楠子:“你去宫库中挑选一些珍贵药材送去扶澜殿,就说孤亦挂心小公子。若能打探到那小孩究竟如何了,是最好,若探不到……倒也罢了。回来便是。”
楠子忙不迭领命而去。
楠子离开后,鄄迩停下了笔。同楠子说话时,她云淡风轻,仿佛成竹在胸,但笔下潦草的落字却出卖了她的心绪。她远没有看上去那般平静。
“忍”是门学问,对这门学问,鄄迩自负钻研得颇深。
若不是能忍,且能吃苦,她自问绝无可能胜过她的兄姐,踩着他们的尸骨,最后登上王君的高位。也正是因她能忍,一千四百年前御极这王位时,她才没有冒进地去追逐连宋。因她明白,地位未稳前,她无法全力去谋取连宋身边的那个位置,而那个位置,若她不用尽全力,极难谋取。她用了一千四百年的时间来收归权柄。上个月,最后一个反对她的世家成了她的刀下之魂,彼时她方彻底安心,想她终于能够放纵自己追随本心,去完成那份痴念了。
然后没多久,竹语就救下了夜华君。这真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鄄迩把握住了这良机。
所有的一切,皆是她的费心筹谋。在连宋一行到达麓台宫时选择闭关,是她故意筹谋;冲关失败以致危在旦夕,是她故意筹谋;濒死之际与连宋重逢,亦是她故意筹谋。
她想要得到他,想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妃。万年的痴念,在她心底扎下孽根,生出魔障。魔障在心,促成了她的步步算计。她很明白,她需要一个很高的身份去匹配连宋,但身份高了,便不易得他怜惜,故而她又需要一个极弱势的姿态,去博取连宋的同情。
彼时她命悬一线,是真真正正命悬一线。在积气冲关之时,她故意选择了一条岔路,用凶险的方式,使自己受了极不易治好的内伤。而这正是她想要的。因她知道,看在她母亲的分上,连宋不会不管她,她的伤越是不好治,反复发作,越是好。那样连宋便不会那么快离开青鸟族了。
她需要一个机会同他朝夕相处。唯有朝夕相对,他们才能尽快消除隔阂,回到当初。
因此她对自己下了这样的狠手。
因不够狠,便骗不了他。她向来是可以对自己狠的。
当年在元极宫时,他对她那样好,是真心疼宠她。她想要回到那个时候。不,其实不只是回到那个时候。她还想同他更好。她希望在这种朝夕相处中,和他日久生情。她也自负自己比谁都更有优势。若连宋终有一日会对某个女子倾心,她觉得她的胜算是最大的——毕竟这许多年里,只有她与长依于连宋而言算是特别。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可她绝没料到中途竟会杀出个美貌过人的半大孩子。而连宋对那孩子的在意,似乎比当年他对自己,或者对长依都更甚。他虽只是单纯疼爱那孩子,可焉知那孩子成年后,会不会变成另一个她,也爱上他,然后成为她的劲敌?
若连宋还同从前一样,身边并无什么在意之人,那她大可同他耗时间,寄望一点一点俘获他的心,可如今,是不是应该改变策略了?
鄄迩深深皱眉,不自禁地将写坏的纸揉成一团,紧紧握住。半晌后,她的手心忽然化出一团青焰,那被握成一团的微黄的纸蓦地燃起,顷刻化灰,自她指间飘落而下。
子夜时分,楠子终于回来了,禀说扶澜殿笼在一片结界中,她没能进得去。不过天步守在外头,接过了她精心挑选的珍稀药材,还道了谢。她就趁机同天步打探了两句。
楠子道,天步的说法与空山老的说法差不多,也说是那小公子在伏波殿守着夜优昙开花,连熬几夜损了精气,以致旧年的心疾复发,才在太子的正殿里晕了过去,如今人已醒来了,没什么大碍,需服药调养罢了。至于扶澜殿的结界,则是那小公子人小,皮猴子似的活泼惯了,三殿下因怕他在殿中待不住偷偷溜出去,才将整个宫殿都给结了结界,乃是为了拘束那小公子之故。
楠子还报,说天步说完这番话还长叹了一句,道正在殿中照看那小公子的三殿下也很烦心。她听天步之意,因那小公子一向是在天上的药君处调治,只服药君的方子,故三殿下好像已有回九重天的打算了。
夜灯之下,将探知的情况禀呈完毕后,楠子有些不甘地问鄄迩:“难道我们就这样让三殿下离开吗?”
鄄迩站在窗前,遥望着漆黑的湖面,冷淡地笑了笑:“不,太子和那小孩可以走,但他要留下来。”
楠子不解:“女君要如何留下三殿下呢?”她想到了一种可能,不禁变色,“女君是还要……伤害自己吗?”
鄄迩低眸:“同一种方法用两次,你当他是王考那样的蠢人吗?”她闭了闭眼,“打开星令洞吧,他对星令洞感兴趣,如今,只有这个能将他留下来了。”
楠子一窒,惊惧又骇异:“打开星令洞需要女君您的魂印,可如今您的身体……”
“无妨。”鄄迩回她,浑不在意似的,声近喃喃,“只要……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次日清晨,卫戊和卫己两位仙者被天步放进了扶澜殿的结界。戊己二人乃双生子,是元极宫十二武侍中最擅潜伏的仙者。自打太子病重的消息被散出去,两人就奉三殿下之令潜在了伏波殿中。
白浅第一次来麓台宫时,戊己两位仙者未能敌过那强大的昏睡诀,双双睡了过去。二仙在醒来后察觉了异样,去禀了三殿下。三殿下便赐了二人醒神符。因此,在次夜小祖媞化成只蝴蝶守在太子的正殿时,两位仙者亦靠着怀中灵符保持了片刻清醒,撑到了白浅入殿、除鞋上榻为太子施术进药,方才睡了过去。
次日,戊己两位仙者将白浅夤夜前来为太子治病之事禀呈了连宋。三殿下听完他们的禀呈,像是早已料知,吩咐他们不用再看着太子了,这事就此作罢。他们也以为自己能功成身退了,哪知当天下午,伏波殿中祖媞便出了事,是夜,他们又被三殿下叫回去蹲守在了伏波殿中。
蹲守了一夜,并无收获。卫戊仙者向三殿下禀道:“空山老一直守在太子殿下床前,每个时辰都会为殿下把脉,兼且查看殿下的神魂,以保太子无事。但不知是何缘故,连来了两夜的白浅上仙昨夜却并未再来。”
三殿下静了片刻,吩咐他们:“继续守在那里,若上仙她再来,想办法拦住她,不要再让她给夜华用药。”停顿了下,加了句,“另外,你们也不要暴露自己。”
戊己两位仙者面面相觑。拦住白浅上仙给太子用药,难不?不难。但,又要不暴露自己,又要拦住白浅上仙给太子用药,难不?三殿下可真怕难不死他们啊!
但两位仙者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哭丧着脸领命而去。
二位仙者离开后,三殿下静思了片刻。
吩咐戊己二仙设法拦住白浅,并非是他担忧白浅会加害夜华。昨日在伏波殿中,祖媞甫见到他时,说了一句话,言及恢复夜华被抹除的记忆势必惊动他的神魂,为安他的魂,她用了定魂术。他彼时虽未就这句话说什么——彼时也不是说这个的场合,但他心中数念急转,已有了一个猜测。白浅将夜华自生死线上拉回来之际,焉知夜华没有清醒过?而后夜华记不得当日种种,指不定便是被白浅抹除了记忆。
祖媞为何要插手恢复夜华的记忆?昨夜将她带回扶澜殿安顿好后,他询问过殷临。殷临以为他是在怪责祖媞,按捺着怒气告诉他,说抹除记忆的术法对正温养着魂体的太子不利,祖媞实则是在以身试险帮太子,这桩事上他们天族欠姑媱一个人情。
这自然算天族欠姑媱一个人情。白浅其实并非医者,连着两夜前来为太子疗伤,靠的多半是折颜上神的丹药。但经祖媞施治过的太子,此时魂体的情况却和从前不同了,如此,折颜的丹药也就未必再对太子的症。
说起来,当初他放出夜华病重的消息,为的不过是要探一探白浅对夜华的真实态度。而白浅得知夜华病沉,竟连着两夜不远千里赶来救治他,已足以说明八荒流传的她欲同夜华退婚的传闻,应当只是个误会。
白浅既无退婚之意,也无利用青鸟族之意,那青鸟族扣住夜华,可能的确没什么别的内情。应当果真如当初鄄迩同他陈情的那般,是竹语无意中救下了太子,她见机会难得,便做主封锁了此消息,以引他前来。
如此看来,青鸟族的事,和太子和白浅都没什么关系,倒是他惹出的事。想到此,三殿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还没等他喝上一口,放在案头的一颗木珠便轻轻嗡鸣了一声,提醒着他又过了一个时辰,他当去内室查看祖媞的神魂了。
三殿下放下杯子,利落起身。
玉床前放了只青羊双碗灯,灯旁摆了两盆安神的栀子。三殿下撩开纱帘。
躺在玉床正中的女子改变了睡姿。他昨夜将她放在这榻上时,她平躺着,睡姿是很端严的。之前他来查看她神魂时,她亦是平躺着,此时,她却是侧卧在榻上,原本顺滑的青丝也有些凌乱地铺散在身下,云被搭在她腰间,她一只手放在腮侧,另一只手搭在腰上,拽紧了云被一角。
从她紧蹙的眉头和用力的指节可以看出,这一个时辰,她睡得很不安稳。
三殿下心下略沉,俯下身,探手到她额际,正自凝神感受她的神魂有否动荡,忽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伴随着那动作的,是一声轻哼。三殿下顿住了,他垂眼看向身下的女子,手离开了她的额际。
女子并没有睁眼,甚至没有改变睡姿,像只是无意识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欲抽出,她便皱眉,又轻哼了一声,仿佛感到难受,两只手一起拢住了他的手,将它放在了身前。
这一次,三殿下没有再动了,而她就像在不安的睡梦中得到了一个可令她依赖的可靠物件,蹙紧的眉微微舒展,呼吸也变得平稳、均匀起来。
将祖媞带回扶澜殿,又大费周折地给她造出一个绝佳的安睡环境,原本就是为了使她休息好,令她的神魂稳下来。如今看来,他的手仿佛比那些栀子更好,可做她的安神利器。半个月前小祖媞也曾做过一次噩梦,那时候她需整晚拽着他的衣袖才能睡着,如今……他的目光停驻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不合时宜地想:如今,她是更进益了。
因已有过前例,三殿下适应得很快,照着半月前那一次,在脚踏上化出一席来,坐在那席上,任她握着他的手安睡。不过,他今日还有些正事需处理,拖延不得,于是他又化出了一张矮几置于身前,抖了抖衣袖,抖出一封信在矮几上,展开信阅览起来。
这封信来自十里桃林。
半月前因小祖媞做了在安禅那殿初见他的梦,仿佛有恢复记忆的征兆,他便写了信给折颜上神询问缘故。折颜上神的回信在今晨入了扶澜殿。此时他才有空一览。
上神回信中道,或许是小祖媞体内的法力在本能地对抗那邪力。法力慢慢复苏,润物细无声地置换抗衡那些邪力的灵力,灵力被置换出,得以重新支撑仙体,她的仙体便开始慢慢成长。而随着仙体成长,那些沉睡的记忆自然也会被慢慢唤醒…… 应当就是这个缘故。折颜上神又嘱咐他,说在此期间,小祖媞的神魂可能会更不稳定,让他务必留神。
如今倒也不用留神了,她已剑走偏锋,回归正体了。现下他担心的,却是她体内的西皇刃邪力。
庆姜的西皇刃威力巨大,其上所承之力源出何处,他同帝君查了好些时候也没查明白,只知那邪力与庆姜相依相辅,乃是只有他本人才能调用的力量,且除了庆姜外,无人可将那邪力剥离出刀刃。光神的仙体的确够特别,竟能将西皇刃邪力自刀上分离出,纳入己身。在他们查探无绪之时,祖媞竟获得了这力量。但她不过纳取了一点,便被逼成这样……
这力,不能在她身体中久留。
折颜曾说过,待她回复正身后,她自然知道该如何从身体里导出那些邪力。希望她是真的知道吧。
三殿下略一抬手,化出纸笔来,微一思忖,开始给折颜上神回信。
内室中,明珠之光荧荧然,青年侧身挨着那玉榻,左手执笔,落字于素笺。左手不是他惯用的手,但写起字来却并无滞涩之感,依然笔走若飞。
信很快写就,落笔封书之时,三殿下感到右手被拽着动了动。他抬眼看去,见祖媞变换了睡姿。
原本她侧躺着,两手拢着他的手放在了身前,距她的脸尚有数寸,此时,她却拽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左颊上。那显得就像是他主动用手在抚着她的腮似的。
三殿下不由一愣。他的视线停驻在她的脸上。他意识到了这动作的破格和亲密。当她是个孩子时,她是很爱娇的,时而也对他这个亲近的“哥哥”有类似之举,譬如有时候会抱住他的胳膊,做了噩梦被惊吓到时也会扑进他的怀中。他从没想过那些动作是破格的。可此时,却仿佛不一样了。如今的光神,有着少女的芳菲面容和婀娜体态,当她再做这样的动作,这亲密动作下暗含的暧昧之意,便呼之欲出了。
不过三殿下也不是什么愣头青,因一个美丽女子无意识的亲密便无所适从。他只愣了一瞬,很快便回过神来。
她犹自呼吸绵长地沉睡着,一只手抓住他的手,使他的掌心能贴住她的脸颊,另一只手则攥成了一个拳头,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比羊脂玉还要白的手,软、莹润,那攥紧的拳头没什么力量,仿佛一朵雨中的白雪塔,美而柔弱。而在他的掌心之下,她的脸颊温热细腻,泛出了一点红,红从晶莹的肌底透出来,像融在雪上的胭脂。雪白的肌肤做底,眉梢、眼角、颊畔则含着红意,就像是瑶池中那种叫舞妃的莲。
白雪塔,舞妃。
三殿下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他觉得他应该曾用这两种花来形容过谁。那感觉很真,使他忍不住去回想。但回想许久,却并未想出他曾用它们形容过谁。过往记忆中那些面目模糊的女子们,也没有谁能衬得上这两种花。
他抬手揉了揉额角,最近这种总觉得什么事、什么物很熟悉,但回顾过往却全无头绪的时刻变得越发多了。看来,还需早日去到星令洞,见一见那头四境兽才是。见到了那头青鸟族的圣兽,去到它的“相我之境”,他或许就能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是他的错觉还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相信很快就会有一个答案。
便在此时,玉榻之上的祖媞突然轻吟了一声,三殿下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她身上,以为她是要醒来,想着为免二人尴尬,他是不是该抽回手了。谁知女子只是偏了下头,无意识地用左颊轻蹭了一下他的手心。这个动作之后,她像是觉得舒服,又蹭了一下,然后将半张脸都埋进了他掌中。
他感觉到了那徐徐的、绵长的吐息,吐息温热,挠得人痒。而她方才偏头蹭他手心的小动作,也让他觉得熟悉。是因小祖媞也有类似的爱娇的小动作,故而他觉得熟悉?抑或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三殿下按捺下了心中的疑问。她额际有一缕发垂落下来,碰到了眼尾,大概弄痒了她,她抬手便抓过去。眼部肌肤娇嫩,她的动作有些重,一碰便是一个红印子,他看得心惊,不禁脱口而出:“别。”
话出声他才意识到她正自沉睡,同她说“别”又有什么用,便动手拿开了她仍无意识揉着眼尾的手,将那缕乱发捋上去,别到了她耳后。她终于感到舒服了,不由得又蹭了一下他的手心。
外间,天步已回来有一会儿了,见内室中的光一直亮着,而殿下久久未出,她有些担忧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踌躇片刻后,决定也进去看看。
结果刚撩起帘子,她便瞧见了她家殿下倾身为祖媞神挽发的一幕。明珠微光下,祖媞神躺在如雪的锦缎中,犹自沉睡着,而殿下垂眸看着她,表情有些……过于温柔了。从前殿下待小祖媞也是如此温柔,彼时天步并不觉什么,但当小祖媞回归正身,成为这倾城丽色的少女,她和殿下之间的氛围,便……天步心底一颤,忽地冒出了一个想法,但这想法实在大不敬,她赶紧将之压了下去,犹自惊心着放下了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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