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镇是个寻常小镇,位于三千大千世界中的某处寻常凡世。
镇子尽头有座不打眼的二进小院,小院深闺里,一个青衣女子正揽镜梳妆。女子身段玲珑,仅看背影便可辨出是位佳人。但自镜中却瞧不见女子容颜,因她脸上覆了张精美的错彩镂金面具。那面具将女子的眉眼脸容皆挡住了,只露出樱唇一点,和一小片莹洁的下颌。
这女子正是虞诗鸳。
在她身后伺候的灰衣侍女是虞诗鸳用自北陆带出的妖毒收服的凡妖,已跟了她几千年,极是忠心。侍女一边为她挽发一边低声进言:“传言说是因北朝皇帝萧镬问道之心切切,感动了上苍,故上天派了商珀神君下界为众生传经度厄。可仙界正追杀主上,主上带属下们才躲来此凡世没多久,神君便也来这里讲经了,却仿佛有些巧合,这事……是否有诈?”
虞诗鸳看着镜中的自己,素手抚上脸上的面具,轻道:“阿英被他们带走了,养灵袋也落入了他们手中。我为何会杀那些凡人,他们一定可以查到。”顿了顿,“这些事既已为仙界察觉,想来那诛神阵也很难再完成了。完成不了那阵,一旦女娲苏醒,灵珠自会回女娲处,届时迎接我的,便是死路。”话到此处,突然低声一笑,笑中隐含偏执,“大师兄自登仙后从未出过九重天,这还是他第一次下界。我呢,说不定此生也只能再见他这么一次了,便是有诈,我又怎能错过呢?”
侍女欲言又止:“可这……太冒险了。”
冒险吗?自然是冒险的。但她能逆天改命,一路走到如今,靠的,不正是她敢于冒险吗?若她不是这样的人,早在三万四千年前,她便寿尽而死一抔黄土葬枯骸了,又怎能手握土灵珠和女娲真血,以凡人之躯跳脱于五行之外?
一个不应存在于世的不伦产物,生来便为父母厌憎,一无所有地长大,生命中的一切,皆是通过冒险得来,因此她习惯冒险,也喜欢冒险。
小时候冒险,是为了在父亲的打骂和母亲的漠视下生存下去,那时候也不敢冒什么大险,犯险所得的,都是些不重要的小物。
她此生第一次冒泼天之险,是在十八岁那年。
十八岁那年,有一晚,她意外偷听到了母亲和仆婢的谈话,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她原来并非父亲的亲生骨肉,而是母亲被门主欺凌后生下的孽种。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从小被这对夫妻虐待,原是这样。
但她却忍不住更恨。父亲软弱,不敢对抗门主,心中有恨,便虐打她一个孩子;母亲虚伪,口中说着恨门主,却依然好端端待在长右门中,享受着门主予她的特殊照顾。可她何其无辜。她得为自己的恨寻找一个出口。
于是不久后的一夜,她在府中的井水里投下了可令人昏睡之毒,而后,待三更时分所有人都陷入熟睡之际,她一把火烧掉了整个虞府。父亲和母亲皆死在了这场大火中,而她,则解脱了。没有人怀疑她。
这泼天之险冒得很值,因它结出了一个极不错的果——父亲那关系不太好的大哥闻讯从主峰赶来这偏远之峰接走了她。大伯是门中长老,地位很高,府中也简单,只有他和堂姐两个主子。大伯待她很和蔼,堂姐也不刁蛮,性子亲切,极好相处,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冒过险。
她再一次冒大险,已是在四百一十九年后。
而这一次,她杀死了她的堂姐虞风铃。
那是商珀失踪的第二年。
她堂姐爱慕商珀,宗门皆知,商珀渡劫失败,宗门寻了他三个月也未寻到踪迹。所有人都以为商珀已死于雷劫灰飞烟灭了,唯她堂姐不信,荒废修炼,日日找寻。便是在第二年,竟真让她堂姐寻到了商珀。但她堂姐不曾告诉宗门。她也是发现她堂姐那些日情绪不太对,趁她醉酒巧言逼问,才知此事。
她堂姐说,前些日她寻得了有关大师兄可能在西荒的线索,便匆匆赶去了西荒,不料半道为一头妖兽伏击,危急之间,一位女子搭救了她。待她醒来,竟发现自己身在一处仙山中,且在彼处,她还见到了大师兄。但大师兄失去了记忆,已不再记得她,且大师兄还和救她的女子成了亲。那女子乃上界之仙,腹中已有了大师兄的骨肉。
商珀自幼修无情道,素来无心,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对女子动情。可商珀有了心,懂了情,却与他人成了亲。她想,也不怪堂姐会伤心。
从堂姐口中撬出此事后,堂姐再要出远门,她便悄悄跟着。然后她发现,堂姐每次出远门,竟都是去西荒的一座仙山。她知大师兄和他的仙界妻子便在那仙山中。
山前有阵,当堂姐在山下徘徊时,会有素衣仙子前来接引,领堂姐进去。但她是进不去的,所以她偷偷藏在山下,一边等堂姐,一边也是想撞运气,看能不能偶遇大师兄和他那身为上界之仙的妻。
但大师兄和他的仙界妻子却不怎么出山。只偶尔有侍女打扮的仙子下山办事。
有一天,她听到两个素衣侍女议论她堂姐。
两个侍女一长一幼,山道之上并肩而行。年幼的侍女不高兴道:“神使大人难道没有注意到那凡人小姐偶尔看商剑君的眼神吗,为何还一次次允她入咱们丰沮玉门呢?”
年长的侍女慈和答:“商剑君在历雷劫后将过去忘了个干净,神使大人也希望他能忆起过去,常有故人来访,说不定能助商剑君恢复记忆。再且,你近日不是在研习相面学吗,怎不知虞小姐耳白唇红,眉清目润,乃是有德之人?”轻叹,“人有七情,喜欢一个人不是错,便是虞小姐对商剑君有情,只要她无背德之心,无背德之行,便值得你我以礼相待。你往后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也不可对虞小姐不敬。”
年幼的侍女受教地垂头,想了想,道:“这倒也是,每次她离开,神使大人总有宝物相赠,但她一物也未取,的确是个清正守持的凡人小姐。”
侍女们一番话入她耳中,她心神巨震。她堂姐竟是这丰沮玉门的座上宾,还常得仙人宝物相赠。
半血凡人们居住的北陆虽也是北荒的一部分,然玄冥上神掌御之下,神魔妖鬼四族鲜少踏足此地。他们这些凡人极少见到神仙,对仙界之事也知之甚少。不过即便如此,一座仙山能拥有多少财富她也可以想象。她堂姐明明得了机缘,却不善加利用,简直浪费气运。
便是在那时,她坚定了对她堂姐的杀心。
她堂姐待她全不设防,于是在回程的路上,她以邪术夺了她堂姐的魂。魂魄被她扼住时,她堂姐震惊极了,不可置信地问她为什么,说“我自问一直待你很好,是个好姐姐”。她毫不犹豫地吞了她,连回答都吝于给她。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不是很蠢吗?她堂姐一个千金养成的无忧无虑的娇小姐,怎能明白她一个孤女的艰辛?寄居在大伯家中,他们父女俩看似待她不错,可她依旧是个外人。不打紧的灵材灵宝大伯会施舍她些许,可要紧的修行秘宝她是沾也不要想沾的。
她早知大伯从前因探一个秘境受了妖物暗算,此生无法再育子嗣,堂姐是大伯唯一血脉,若堂姐没了,那她便是虞家仅存的后继之人。大伯无视她修行的好天资,不给她向上爬的机会,她便自己寻找机会。
因此她杀了她堂姐,并生吞了堂姐的魂魄。
她极擅伪装,过去也曾有相面之士为她相过面,道她眉目低垂,地阁窄小,是个柔弱到甚至软弱的面相。不过,她不确定她的伪装能否骗过仙人们。故而她吞食了堂姐的魂,再施以术法,利用那魂魄的清正之气,从根本上改变了自己的面相气质——这将助她承继堂姐的机缘,踏入那仙山的山门。
她堂姐就这样死去了。
没有人怀疑堂姐之死与她有关。
大伯悲痛了月余。
最终,为了虞氏血脉不断,大伯将她过继到了膝下。她拥有了高贵的身份,成了长右门虞氏唯一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从此华服美饰用之不尽,天材灵宝取之不竭。不过,她也没有忘记前往丰沮玉门,去承继堂姐在仙山的机缘。
丰沮玉门山前,她拿堂姐常佩的玉佩叩开了山门,向侍者陈情,说堂姐不幸,遇妖袭而亡,死前告知了她大师兄还活在这世上,托她每个月代她来一趟丰沮玉门看望大师兄。侍者观她面相,不疑有他,立刻前去通禀了莹南星,不久,她便被迎进了山中。
她终于踏入了这座名为丰沮玉门的仙山,在山中见到了大师兄商珀剑君。因修无情道而冷心冷情的大师兄在失去记忆后居然不再拒人千里,见到她竟会主动同她打招呼,令她吃了一惊。可更令她吃惊的却是她自己——她竟会在商珀看向她、叫出她名字的一刹那心跳不已,就像她多么渴望他的眼能看到她,他的口能呼出她名字似的。她从前对这位出类拔萃的大师兄是有几分仰慕,但远不到会对他脸红心跳的地步,这太奇怪了。
他们站在一座花园前。玄衣剑君立在几步外,说着对她堂姐的死感到遗憾的话,又略带担忧地劝她节哀,她却只能听到自己咚咚咚咚毫无章法的急剧心跳声。
大约是注意到了她的魂不守舍,商珀犹豫地唤了她一声:“师妹?”
她怔怔回过神,正要回应,忽闻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她注意到商珀的目光蓦然柔软,越过她向她身后看去。
她亦往后看去。花园的篱笆门被一只素手推开,一位白衣女子出现在门旁。女子仙姿玉貌,银发雪衣,怀里抱着一束粉白的慈姑花,从模样到气度,都非凡人可比。她心知这便是商珀之妻,内心微震。
女子一手抱花,一手提裙,徐步向他们行来。“你便是风铃的妹妹诗鸳吗?”女子主动招呼她。不愧是仙,连声音都好听得似花间婉转的莺语,“你姐姐的死让人难过,但凡人的灵魂不灭,你姐姐清正善良,来世定会投一个好胎。”她如此劝慰她,顿了顿,又轻声道,“风铃之前在这里种过一片换锦,如今那片换锦已开花了,你想去瞧瞧吗?”商珀在女子同她说话时牵住了女子的手,目光停落在女子身上,很温柔。
她看了二人一眼,佯作伤感,恰到好处地红着眼圈同女子点了点头。
若没有踏进这座仙山,她或许会对自己现在拥有的一切感到满足,觉得做修仙大宗的大小姐已很好了。但她踏入了这座仙山,看到了莹南星的生活。莹南星,她拥有那样灼目的美貌,那样淑雅的性情,她占据着那样多的灵材灵宝,还被女娲赐福了永恒无终的寿命……与莹南星相比,她堂姐的人生又算得了什么?她犯下泼天之险得到的人生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一旦成功走了一次捷径,便会在心中养出妖魔。她虽大胆,但从前也未大胆到这样的程度,敢去觊觎一位仙者的人生。可一想到自己那般轻松便窃得了堂姐的人生,获得了现在的一切,她便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恶念与妄想。
没有挣扎多久,她便决定了,她要莹南星的所有。当然,她也明白,那绝不容易,比盗取她堂姐的人生难一百倍,一千倍。但她自认自己吃得了苦,也下得了狠心。她相信她可以做到。
定下这个目标后,她便利用做客丰沮玉门的机会,有意识地搜集丰沮玉门的情报。
半年时间,她便摸清了丰沮玉门的情况,探知到山中最大的珍宝乃是一颗灵珠,那灵珠能助人成仙,使人长生;亦探知到原来山中这些侍从并非仙者,乃是妖,侍从们法力也一般,整座仙山,法力深不可测需忌惮者唯莹南星。她还探知到莹南星已有了身孕,不过妖怀胎与凡人不同,怀满十八月方会产子,也就是说,两个多月后的月夜,莹南星将临盆。
得知了这些信息,一条毒计在她心中生成。回到长右门后,她亲去求见了门主。
那之后,时隔一个半月,她再次来到了丰沮玉门。
见到莹南星后,她故作忧急之态,引来了莹南星垂问。她含着泪告诉莹南星,自己半年前不小心说漏了嘴,叫他们的师尊知晓了商珀还活着。“上个月,师尊渡劫失败,受了重伤,延捱至今,已呈油尽灯枯之态。三日前,师尊将我召至榻前,说想在临终前见大师兄一面。”她边说边抹泪,言辞切切向莹南星,“这是师尊的弥留之愿,我们做弟子的,又怎能让师尊抱憾而去呢,故虽知南星姐姐你临盆在即,亦离不得大师兄,我还是觍颜向你一求,南星姐姐,求你让我带大师兄回去见师尊最后一面!”说着便要伏地叩首。
莹南星扶起了她,允了她的所求。
她利用莹南星的单纯和仁善轻易骗过了莹南星,带走了商珀。
而后,商珀便没能再回丰沮玉门。
失去过往记忆的商珀,心计和能力都大不如前,甫回到长右门便被长老们制住。门主用了长眠草使他沉睡,并将沉睡的他锁进了囚禁恶徒的高塔中。
接着,在莹南星临盆的月夜,一个长右门弟子假扮作商珀,跟着她一路心焦如焚状向丰沮玉门赶去。他们的背后悄悄跟了门主、十七位长老和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长右门精锐修士。
南星正在生产,众妖都很紧张,瞧见她同商珀归来,赶紧打开护山阵的一条缝隙迎他们进入。他们匆匆迈进山门,在妖侍欲关掉护山大阵时突然暴起,一剑斩下了两妖之头。护山阵失守,长右门数百修士攻了进去。
那一夜,战事惨烈。他们在沧岚顶寻到了莹南星。莹南星极为决绝,为了护山,竟选择拖着产后的虚弱之体与他们同归于尽。数百门人有去无回,连门主都死在了那场战事里。
门主至死不知她是他的女儿,也不知她怂恿他领门人来攻丰沮玉门亦是对他的算计。她想让他死。
门主虽死,但她和大伯逃了出来。他们还拿到了土灵珠。是门主死前从莹南星腹中取得。莹南星还是厉害,死前辨出了她带回的商珀乃是个冒牌货,她没能成功离间莹南星与商珀的感情。且莹南星将她刚诞下的那孩子藏得极好,她也没能找到那个在她看来根本不该存在的孩子。
不过也无所谓,她想,只要她最后能得到土灵珠和商珀就行了。
是了,除了土灵珠外,她还想得到商珀。她曾仔细复盘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商珀产生觊夺之心的,最后发现是在吞下虞风铃的魂魄后。或许,随着虞风铃的魂魄融入她魂中,虞风铃对商珀的赤诚深情便也似一剂毒药弥散在了她的灵魂深处。虞风铃懦弱,又有些没必要的良善,此情在虞风铃魂中注定被压抑被约束,可她却不是那等会委屈压抑自己的人,故而当此情在她魂中生根,催发出的便一定会是“觊夺”的果。
可她见过太多因困于私情而走向败局的人生,自觉情之一物一无是处,只会成为阻碍她上行的枷锁,所以一开始,她对魂体中涌露的对商珀的情思是完全抗拒的,甚至讽刺地想,或许让她对商珀生情,便是她那无能的堂姐对她的最大报复吧。
但这报复又确实是有效的。
她试过抵抗,然对于她这样并不懂得克制的人来说,违背灵魂之欲的痛苦是可怕且令人难以承受的。她向来是个识时务的人,所以她很快选择了放弃,还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她需得放弃抵抗的理由——她原本就是想要莹南星的所有,夺取商珀同她的目标从来就不冲突,况且莹南星那样珍视商珀,几乎将他看得和土灵珠同等重要,拥有商珀,不才算是真正拥有了莹南星的一切吗?
而经历了丰沮玉门这血流成河、白骨露野的一夜,土灵珠已到了他们虞家手中,接下来她需要用心去设计夺占的,便只有商珀了。
长右门中原有二十一位长老。当初门主采纳她的献计后,曾与诸位长老商议攻取丰沮玉门之事。此事遭到了四位长老的反对。门主斥那四位长老妇人之仁,将他们锁入了高塔的顶层,之后,便领了另外十七位赞成此事的长老雄心勃勃前去夺宝。这十七位长老中,包括她的大伯。
所以说,她大伯也不过是个伪君子,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大利当先时,又哪管什么仁义,什么道德。
那一夜后,只有三位长老存活了下来。
门中伤亡如此惨重,一大要务便是选出新的门主。在选出新门主前,灵珠先由她大伯虞长老保管。
她想得到商珀,她大伯一直知道。因夺得灵珠她出了大力,故她很容易便从大伯那里借得了灵珠。而后她打开高塔,以灵珠之力删抹掉了商珀关于莹南星的记忆。怕删得不彻底,她还用灵珠磨断了商珀的情根,以确保他心中再无半点莹南星的影子。她用了很长的时间去磨断商珀的情根,待情根彻底磨断后,她给商珀喂下了长眠草的解药。
很快,商珀醒来了。
她多聪明啊,见磨断情根前尘尽忘的商珀眉目间重聚冷霜,竟像是又回到了从前无情道未破时那般淡漠冷峻,深知趁此时向他倾诉情意反会惹他不喜,她立刻改变了计划,将原本准备好要说给商珀听的故事极巧妙地动了一笔。
在这个新故事里,商珀渡劫失败后流落西荒,命悬一线时,是她这个师妹将他救回了宗门。他伤势过重,一直没能醒来,在他昏睡养伤之际,宗门被仇家寻仇,一夜血战,门主身死,长老团也不剩几人,弟子更是死伤无数,万年大宗竟一夕凋零。
她红着眼看向商珀:“我知大师兄有恩必报,师妹今有一事,欲求大师兄。”她假作一心为长右门、为她大伯的大业,“门主之位如今空悬,几位长老皆有一争之心,韦慈长老呼声最高。但相信大师兄亦知,韦慈长老宽仁有余,威焰不足,而‘义不养财,慈不掌兵’,宗门遭此大难,能重振宗门者必得是有威焰有魄力之人。恕我对几位长老不敬,我认为除我父与大师兄您,几位长老皆无此威势也无此魄力。但大师兄一心修道,想是不愿理这俗务,那便唯有我父适合执掌山门了。可我父不及韦慈长老声望重,故我希望借大师兄威望一用。”话落跪地,她继续,“我知这话很没脸,但此时我也顾不得了。”她望商珀一眼,深深拜在他榻前,“大师兄若要还恩,我希望大师兄娶我,与我生下承嗣子,助父亲登上门主之位,以还此恩。”
当然,一切都是谎言。她大伯取门主之位根本不似她所说那般艰难。如今门里门外已由她大伯一手把控,另外两位存活下来的长老皆重伤在床,全然不是她大伯的对手。她撒下此谎,只因若她说喜欢商珀,欲嫁与他,这在商珀看来,便是在向他强求姻缘和牵绊,即便因救命之恩压着,他不好拒绝,她也会为他所恶。但她如此说,便不是在向他求姻缘了,不过在向他求一桩交易,他反而不会多想,也不会厌恶她。
她之所行,乃明晃晃的挟恩以求报,但她将姿态做得极坦荡,极磊落。她知她如此作态,反而不会被修无情道的清正淡漠的大师兄讨厌。
她抬头看商珀。果然,商珀眼中一派平静,并无烦憎之色。
修仙之人不欠人因果。商珀答应了她。
她借垂首拜谢商珀之机,掩住了唇角志得意满的笑容。
她想得很好,觉商珀既答应了娶她,同她诞育承嗣子,那未来两人便必会有亲近之机。而待孩子诞下,两人之间还会有共同的牵绊,她会成为商珀最特别的人。届时她再使些润物细无声的手段,不怕商珀不对她动心,她最终一定能得到一个身心皆属于她的完完整整的商珀。
自她杀了堂姐,承了堂姐的机缘,占了堂姐的地位,人生便一帆风顺,任她想谋算什么,皆是手到擒来。如此经历使她极为自负,根本不觉得对商珀的盘算会出什么问题。
然成亲那夜,她坐在喜床上左等右等,却并未等来商珀。
也并未等来她想象中的洞房花烛夜。
近黎明时,她在宗门的闭关圣地寒冰洞中寻到了商珀。青年一身玄色道袍,闭目趺坐于冰湖中心的巨石,正自静修。她涉水来到湖心,压抑住恼怒,做出惹人怜的姿态,素手轻搭商珀右臂,委屈相问:“今夜是我们的洞房夜,大师兄为何却在此处?”轻咬红唇,眸中浮出泪光,颤声,“师兄答应了要给我一个承嗣子,是……不作数了吗?”
商珀睁开了眼睛,仍是一贯的平静:“师妹来得正好。”他微微抬手,自储物锦囊中取出一物来,那物呈长条状,被一匹素缎裹住。他将那物放到她面前:“这是我的一段骨。”在她不解的目光中淡声解释,“取我一段骨和师妹一碗血,以大阵祭冥主,便能得到师妹想要的承嗣子。师妹将此骨带给虞长老吧,他知该如何做。”
平淡的几句话犹如当头一棒挥来,她脑中一嗡,万万没想到商珀竟会有这样的安排。他既不打算亲近她,那她的筹谋还有何用?
“可……”她心慌意乱,想说点什么,但青年已闭上了眼:“师妹之恩,我已还了,红尘因果已了,巳中吉时到,我便要开始闭死关以期飞升,师妹可以离开了。”
她千算万算,却未曾算到这样的变数。然正如商珀所言,在他看来,他的红尘因果已了,如今凡尘中已再无他挂念的人或物了。她拦不住他,怄得要死,却无计可施,只得眼睁睁看着商珀在天明之时封了寒冰洞门,闭了死关。
之后不久,虞英出生了。
三百年后,商珀出关,在出关当日成功飞升,飞升之时,未看她和虞英一眼。
又一百年,她大伯依靠灵珠修行,也迎来了飞升大劫。但就算身怀灵珠,她大伯亦未渡过那劫,被天雷劈得半死。她知有灵珠在,她大伯便不会死。说起来,她已经许多年不曾碰过灵珠了。她大伯对她是还可以,门中宝物任她取用,但不包括土灵珠这件至宝。她又怎甘心灵珠为大伯独占,因此,在她大伯飞升失败身受重伤之际,趁着侍疾之机,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了她大伯。
大伯死后,她顺利占有了灵珠,继承了门主之位,开始一心一意修行。
如此辛苦修行,一为登仙,二为商珀。
她一直未能将商珀放下。
她个性偏执,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弄到手的。可费了那么大力,用了那么多心思,她却一直未能真正得到过商珀,这让她如何能甘心。
或许,她对商珀的情思最初是生发于被她吞入的虞风铃的魂,是虞风铃的情意一寸寸抚过她的魂体,在她的心间点燃了一粒火种,但如今四百多年过去,火势燎原,欢愉也好痛苦也好,放纵也好忍耐也好,都是她自己在这片烈火中的体验,却是同虞风铃无关的。这已是独属于她的情,如果它能被称为情的话。
或许她这样的人,一旦对人生情,那情最后也只能走向这样的偏执。不过她也无所谓这是不是一种偏执。她只知她必须要得到商珀,因唯有如此,才能消解她灵魂深处一直未能被满足的疼痛和空虚。并且,为了得到他,她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便更不能放弃这执念,否则岂不是前功尽弃?
凭倚灵珠修行的确可一日千里,五百年后,她便迎来了飞升劫。但不幸的是,与她大伯一样,她并未渡过那劫。直至她的儿子虞英成功飞升,她方知飞升劫的最后三道雷竟是功德天雷,凡人欲登仙,还需通过功德天雷的考量,而似她这般弑父弑亲双手沾满血污之人,是根本不可能飞升成仙的。
得知这个消息,她如遭雷击,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不择手段之路产生了怀疑,但她很快压制住了这种怀疑,因否定这条路便是否定她自己。她不可能否定自己。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上天让她一路走到如今,做成功了这样多的大事,必是有意义的,即便不能成仙,她亦是上天选定的特别之人。试看这天下,能以卑微之身攀至她如今所在高位的能有几人?除她之外,别无他人了。
她重振了信心。
后来,她在凡世遇到了温宓。自温宓处听闻女娲灵珠可诛灭女娲的传说时,她的血沸腾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掠过脑海,她想她明白了她为何能自莹南星手中取得灵珠,也明白了自己存世的意义。她又岂需靠天劫考核成仙?诛灭女娲,取而代之,方是她应做的大事!届时,高贵的神位,无尽的寿命,还有那已飞升为九天之仙的商珀神君,都将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再一次踏上了冒险之途。
这一次,她杀了一百四十七个凡人。
眼看曙光已近在眼前,不想一着不慎,竟走入了绝境。
正如方才她同身旁侍女所说那般,她在凡世所做之事已为仙界察觉,那诛神阵很难再完成了,而完成不了那阵,一旦女娲苏醒,灵珠自会回女娲处,届时迎接她的,便将是死路。
不过,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走到类似绝境的境地了。
说不定,这一次依然可以绝处逢生呢?
只要她敢冒险。
她握紧了手中的金簪,簪子刺破手心,流出了一点血。她勾了勾唇角,抬起手来,将那一滴血舔掉了,而后懒懒将簪子插入了鬓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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