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还真大阵既已落成,次日三人便需赶往军中。
这夜祖媞一直没睡着。四更时分,天步忽叩响了她所歇寝殿的殿门。天步告罪后道明来意,说他们宫里的成玉姑娘忽然魂体失安,阖宫皆无法,三殿下很急,觉着尊神应该能有法子为成玉姑娘安魂,故差她来请尊神。
那人偶之魂出自她之手,出了问题的确该找她。祖媞随意披了件羽氅站在天步面前,有一会儿没说话,天步忐忑地抬头。祖媞的目光落在天步因忐忑而轻颤的眼睫上,顿了一瞬,举步踏出了殿门:“走吧。”
至枫苑的这一路,祖媞什么都没有想,她将自己放得很空,直到站在连宋的寝殿前,她才稍微定神,心回到实处的同时,感到了一阵延迟的窒闷和疼痛。
无妨的,可以承受。她想。
天步为她打开殿门,殿内虽燃了灯,但灯光很暗淡。天步期期艾艾地:“殿下吩咐了,请尊上独自入殿,奴婢在此候着,便不陪尊上入内了。”
她点了点头。
绕过横放在殿门前的座屏,殿内陈设尽入眼底,最显眼是寝殿尽头那张黑漆描金的千工床。床有三进,差不多占了半个内殿,宝蓝色的云绸自床顶垂下,掩住了床内之景。不过殿中装饰虽华丽,也什么都有,但能供病人休憩的却只有这张床。如此说来,那人偶应是躺在这床内的。
有洁癖的小三郎竟愿将自己休憩的床榻分享给这人偶,可见他们已很好了。祖媞麻木地想。
她缓步走近那床,停在第三进的两幅云绸前,探手分开了它们。然出人意料的是,云绸分开,帐中却唯有锦枕罗衾,除此外一片空空。
夜风吹开半启的轩窗,发出啪的一声,风挤进来,穿过内殿,本就不大亮的几盏竹灯被风一拂,倏然熄灭,殿内霎时一片漆黑。身后忽有人靠近,她一惊,立时转身,却正方便来人握住她双手。推力袭来,香架被撞倒在地,她维持不住平衡,蓦地朝后倒去,来人分出手来,将右手垫在了她的后脑处,同她一起跌进了柔软的被褥中。
帷帐垂下,帐内伸手不见五指,她全不能视物,但她知道来人是谁。“小三郎。”她喃声,但在出声之时,忽地想起如今已不是可如此称呼他的关系,遽然咬住了唇。
青年单手握住她双手,维持着禁锢她的姿势,将她牢牢压在锦褥中。
唇角生疼,疼痛提醒着她清醒。可他们已许久不曾靠得如此近。呼吸相闻,她无法再维持平静,手颤得厉害,心也是。指微微一动,宝蓝色满绣宝相花的帐顶立时出现数点星茫,光虽微弱,却足以使她看清青年的面容。
青年俯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凝视着她,神情莫测。
帐内有很浓的酒味。
无声的对视中,她率先开了口:“是喝醉了吗?”
他没有答她,却突然问:“为什么不叫我连三哥哥?”
连三哥哥,那是她在凡世时对他的称呼,四个字原本含着许多温情回忆,可他偏偏在此时提起。会叫他连三哥哥的是成玉,然他认定的成玉却并非是她。心像是被一只浸了水的棉团堵住,她闭上眼,哑声:“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青年顿了一瞬,轻轻一哂,“你以为我在问谁?问那人偶?哦,差点忘了,你是来治她的。”握住她的手猛地收紧,他靠近她耳廓,语声很低,很轻,低而轻的声线里却含着无形的压迫,“不是说很爱我,三万年前舍弃我是迫不得已?不是说将我交托给那人偶,你也很痛苦?怎么我让你来治她,你还真的来了?这么大方吗?”
她用了五个刹那来反应他的话。“三万年前……”她蓦地抬眼,“你怎么会……”无意识地蹦出这几个字后,她忽然明白了,“是东华。”
他的手太用力,握得她疼了,可她无暇顾及:“所以,那人偶没有生病,你骗我?”她牢牢望定他,“为什么要骗我?”心里涌现出一个猜测,叫她升起希望,心口发紧。可细思之下,又觉不可能。樱色的唇颤了颤,她没再问下去。
他放开她,只以右手撑在她耳侧,左手一翻,掌中便出现了一只锦囊,正是她让殷临交托给他的琳琅锦。手掌微倾,琳琅锦啪嗒掉在床外的足踏上,他看也没看一眼,嗤笑了一声:“殷临离开后我便没打开过这锦囊,那人偶是不是魂体失安,我怎么知道?”
她屏住呼吸,怔怔望着他,忽然抬手挡住了眼,但很快地,又将手移开了。她的眼红得厉害,神色有些疑惑,仿佛对他的行为感到混乱,半晌,声音缥缈地问他:“不是你说……想要她吗?说我不是成玉,她才是,选定了她,却不珍惜……你这样,我不懂……”
青年坐起身来,垂首自袖中取出一张素帕,一边面无表情地擦手,一边居高临下看着她:“我说想要,你就给?”薄唇抿得平直,像是极生气,“就这么不在乎我?还是说,一辈子不会忘记我、愿意为我吃苦、喜欢我……这些话,你当初只是随便对我说说,根本不是认真的?”
祖媞恍惚了一下。那些的确是她曾对他说过的话。三万年前,当她还是凡人成玉时,在绛月沙漠新生的大海旁,她泣不成声地向他立誓:“是打算一辈子,一辈子也绝不忘记连三哥哥。”在南冉古墓小桫椤境的木屋中,他们亲密地相拥,她坚定地同他许诺:“我愿意为连三哥哥吃苦。”在北极天柜山的石洞里,那诀别的一夜,她埋首在他怀中,怀着难以言说的痛,悲惋地与他诉衷肠:“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喜欢你,我喜欢你,比喜欢这世间一切还要多。”
原来这一切,他与她,他们都不曾忘啊。
祖媞闭上眼,不禁泪雨滂沱。“所以你没有认错人,是吗?你知道我是成玉啊。”她喃喃。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她愣了一下,将头偏向一边,用手背遮住了眼。
遮挡泪眼的手很快被青年握住了。她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他拿开了她的手。她回过头来,隔着蒙蒙泪雾与他对视,片刻后,微微哽咽地回他:“还有,那些话,并不是随便说说,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青年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握在她腕处的手却加大了力度。
她感到了痛,但她没有出声。
祖媞并不知道,她简单的一句话,会令连宋脑中倏然空白。二更时帝君离开后,连宋拎着酒壶,在园中的云松下独坐了许久。祖媞的宿命和她的选择、当年之事的真相……从帝君处得知那一切后,欣悦、忧惧、疼痛、怫郁,诸般情绪齐涌上来,将他充满,令他混乱。他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混乱了多久,回神后,想要立刻见到祖媞的渴望遏抑住了神魂中的诸般纷杂,于是他让天步将她骗了过来。
说那些带刺的话,不是为了惹哭她,虽然她的克制让他气闷,但他只是想逼她亲口对他说出真相。她承认了一切,坦白了对他的爱,可她哭了。
她哭了。杏子般的眼盈满了泪,蝶翼般的睫打湿了,眉梢眼尾红成一片,像胭脂化入了雪中。他太熟悉她这个模样,当她悲伤时,她便是那样。时空好似又回到了三万年前,回到了那个凡世,在那一世里,他看过太多次她悲伤的模样。
今夜,他没想让她哭的,可有一瞬,他又想,他或许是想看到她哭的——那些泪恰是她在意他的证明。然她躺在这里,这样安静无声地哭泣,却又让他心疼。终于,他忍不住去碰触她的眼,认命似的开口:“别哭,说你不是阿玉,是我在说气话。可是,”他也未忘记责备她,“你是不是也做错了?”怕她哭得更凶,他不敢大声说这话,只一边为她擦泪,一边低声提醒她。
祖媞的眸中似落了一场雨,雨水蒸起来,变成渺渺云雾。因眼中笼着云雾,她的神色看上去有些缥缈不真。半晌,她微微点头:“是的,我不该给你那锦囊,我做错了。”她果断地认错,闭上眼,主动用脸颊去贴住他的掌心。
连宋微微恍神。在凡世时,当她惹了他生气,她也爱这样撒娇来哄他,讨他欢心。
“我该怎么做才对呢?”她伤感地看着他,像是一朵错时而开的花,孑然立在枝头,脆弱、孤独、迷茫,等待着他将她摘下来好好呵护。
他知道她并非故意做出这样可怜可爱的情态来使他心软,十有八九她自己也不知自己此时是如何一种情态,她不过是发乎自然。但,偏她越是纯真无辜,越是让他招架不住。
他忽然俯身紧拥住她:“你应该在我提出想要那人偶时立刻动手教训我一顿,而不是逼自己顺我的意,真的将她找出来送给我。”
她怔住,靠在他肩头低喃:“我怎么舍得教训你。”
近似气音的喃语像是雏鸟的绒羽轻轻抚过他的心,他无法克制地收紧手臂,更用力地揽抱住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他无奈地在她耳边轻叹。
她回拥住他,歪了歪头,不解地问:“我怎么了?”
他低声:“又会气人,又会哄人。”
她本以为他的宠纵和温柔都不会再属于她,可柳暗花明,今夜,这一切竟又失而复得。眼尾再次一红,她张了张口,第一遍没能发出声,第二遍,那些话才被她说出口:“没有在哄你,今晚说的,都是我的真心话。”尾音隐隐发哑,但她已等不及向他确认,“小三郎,我们现在……是和好了吗?”
“嗯,和好了。”他换了姿势,侧躺着将她揽入怀中,这样他们便可看清彼此了。见她眼下还残留着一点湿痕,他抬指帮她拭了拭。“和好了,以后再也不分开。”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扶着她的侧脸,在她额心处印下了一吻。
在连宋吻着她的额心时,许多画面自祖媞脑海中掠过。第一帧是少女时代,在成年的前一年,她于预知梦中第一次见到连宋。孤灯之下,青年轻抬凤目,朝她微微一笑,那一刹那,梦里的一切都仿佛失了色。而后,他便成了她梦中的常客。在日复一日的预知的长梦里,她旁观了同他的未来,在还不明白七情为何时,便为他动了心,流了泪。时光流转,二十多万年过去,他们终得以在凡世相遇。那个春日,在那简朴的凡世小亭中,她睡眼惺忪地抬头,缠绵的风雨声里,两人的视线交会在半空……那时,遗忘了一切的她并不知,她曾用了二十多万年的时间,来准备与他的这次相逢。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她自光中而生,生来不知七情,不明六欲,也不懂执着是什么。但自与他在梦里相逢,那一点一滴于梦中积累起来的对他的好奇与渴望,却令她生出了执着心。若能抛却一切,她唯一想要的,是和他在一起。他是她的执念,是她藏在心底深处最隐秘的欲和愿。
可她不能抛却一切。
所以她的欲、她的愿、她的执念,注定很难实现。
为八荒而死虽是她的宿命,可以身合道却是无关宿命的一件事。光神背负着使命降生,生的最大意义,是在于最后的死。不懂七情时,她未曾考虑过那意味着什么。修得了人格,懂得了七情后,她终于理解了肩负之责的含义,可明白了爱与生与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她,却更是无法、也不能背弃那使命。
内心的撕扯令她没有一刻不感到痛。
她是因何而痛,因宿命吗?三万年前,在仓促复归后,一片混乱的她对此还尚有疑惑。而如今,当她重想起一切,于观南室中一遍一遍锤炼自我叩问内心后,她终于明白了,令她感到痛的,并非天命定给她的以死证道的宿命,而是她对他的牵念和放不下。
人人都说她是至真至善之神,但其实,在她习得了爱为何物后,她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共情。她可以对天下慈悲,但只能对一个人做最深的共情。她会未雨绸缪,想他所想,痛他所痛。
若她终须离开,那她爱着的那个人,他该怎么办呢?若他仍像从前那般理智、成熟,或许他还能消化痛苦,最终接受一切,可如今他心魔在身,偏执又极端,她走后,他又会如何呢?
这些事,不过稍微探及皮毛,便令她痛苦不堪。有一瞬,她甚至生出可怕的想法,觉得还不如就让他真的移情了那人偶,还不如,就让他真的变了心。
夜风撩动床帷,鼻间漫入熟悉的白奇楠香,祖媞闭上眼,素手攥住连宋的衣襟,怕冷似的埋首在他怀中,紧紧贴靠在他胸前。
他们在此刻相拥,共赴一场迟了三万年的约,这本该是很甜蜜的一件事,她也该摒除一切杂念,只专注地享受这难得的美满,但心被填满、体味着欣悦与幸福的同时,窒闷感也悄然滋生,且愈演愈烈。她就像是个贪杯后不小心跌入冰河的醉鬼,心魂如在梦中,身体却麻木僵冷。
她不禁失神。
她的失神和失语很快被拥住她的青年察觉。“怎么了?”他垂首在她发顶轻啄了下,问她。在她不自禁绞住他衣襟时,又告诫她:“不许瞒我。”
她静默了片刻,轻咬住唇,尝试着开口:“你也知道我的宿命了,我……”她仍无法亲口向他道出若天命不可逆转,那她可能很快就会离开他,他们根本无法如他所愿“再也不分开”。填满这颗心、令她感到幸福的东西一点一点消散,心脏又变回了可怖地流着血的模样。
“我知道若一切无法改变,在最后的时刻到来时,你会如何选择。”青年微微偏头,接过了她未说完的话。
她吃惊地看向他。他忽然抬手挡住她的眼:“我其实也有点好奇,”他在她耳边低语,“这次你会为我安排什么样的路。”
她僵住了。不曾想起同他的凡缘时,她的确和昭曦议过此事,那时她希望昭曦能在她离开后设法使他服下一念消。可如今,当过往记忆复归,目睹了三万年前她那些“为他好”的安排在他身上酿出的恶果,她再不敢自以为是地替他做决定了。这段时日,她忍悲含痛所做的,不过就是十个字——他想要什么,她便给什么。
她的唇轻轻颤了颤:“小三郎,你是还在怪我吗?”
他的手仍挡在她眼前,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移开,眸中含着悔痛,珍惜地看着他,哑声:“我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我不会再不顾你的意愿擅自做决定,这一次……由你来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他道,可只说了四个字,他便顿住了,眸中有异色闪过,他忽然别开脸,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不用把事情想得太糟,也不一定会有什么最后时刻。”静了一瞬,补充道,“况且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同你的预知完全不一样了……”他抬指捏了捏她的耳垂,“所以不用胡思乱想。再则,以一人之命平天地之劫……原本就不算公道。”他停住了,没再细说,安抚似的轻吻了下她的额角,“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我们不用再谈这个。”
他的表情控制得很好,是恰到好处的漫不在意,仿佛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她知道那并不是他的真实情绪。当他说出“我知道你会如何选择”和“我希望你……”时,眼中一闪而逝的是什么,她看得很清楚,那是黯然、委屈和痛。
她突然意识到,他已认定了他不是她的最重要,他还是觉得她没那么爱他,但他没有办法,所以他揉碎了自己的骄傲,忍耐地退回到了一个卑微的位置。他在努力地接受他在她心中是次位。
洞明了这一点的刹那,祖媞只觉心脏阵阵抽疼,像是被人拿着刀子反复切割。
“小三郎,你看着我。”她伸手捧住青年的脸,声音哑得厉害,“我知道你一直很不安。是那时我未顾及你的意愿,一意孤行选择了将你剥离出我的记忆,才让你如此不信任我,甚至令你生出心魔。”她忍泪看着他,“你是不是到现在依然觉得,你在我心中并不是最重要的?”
他沉默了。
苦涩涌上心头,混着心脏处刀割般的痛,令她开口都难,但她知道她必须得将这些话说出口。即便她无法许诺他将来,但至少,他们之间不该再有这种误会。“若衡量这世间事,只需随心、从心,那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对我更重要,”她捧着他的脸,不容他避开视线,“小三郎,这是真话,我没有撒谎。”
许久,他移开了她的手,平躺在锦枕上,闭上了眼,又过了一会儿,方出声:“可我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偶然,不是吗?”
“偶然?”她不懂他的话,追随着他半撑起身体,“什么偶然?”
他睁开眼,抬眸看向她:“寂子叙曾告诉我,三万三千年前,你第十六次入凡,也是为了历情劫,若那一世他未曾行差那一步,最后便该是他教会你何为爱恨。彼时我虽极力想要否认,却不知该如何否认。甚至,在你入凡的第十七世,若非我一意插足,与你共历情劫的也不会是我。有时候我会想,我对你来说,可能也没什么特别,我不过是比寂子叙还有季明枫运气好一点。而你爱上我,也不过是一个偶然罢了。”
他其实一直在回避让自己想起这件事,因这是他心底隐痛,只是稍微触碰,便会令他失控。此时,他能勉强维持住平静的容色,得多亏伏灵清心咒结出的心印对现在的他而言还算管用,但他仍感受到了被咒言镇压的戾气冲击灵府带给他的阵痛。他皱了皱眉。
听完他的话,祖媞完全愣住了:“你怎么会这样想?你……觉得,没有你,我便会爱上寂子叙,或是爱上季明枫,与他们渡情劫?”
他的唇抿得平直,没有回她。
她静了片刻,忽然笑了:“你应该还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我小时候一直想成为一个男神吧?”她半趴在他身上,神秘地贴近他耳畔,“小三郎,你知最后我为何会选择成为一个女神吗?”
他恍惚忆起来,他的确曾疑惑过这个问题,但后来却忘了问。他不知她为何会在此时提起这个,但还是配合地回了她一句:“为什么?”
她察觉到了他的敷衍,但也不以为意。
“是因为你啊。”她轻叹,左手擦过他的肩,一路向下,握住他的腕,使他的掌摊开,纤指缠绕住他的指,交叉入指缝,与他十指相扣,“我会选择成为一个女神,是因在成年前,我做了将与你结缘的预知梦。”她将与他相扣的指掌贴到脸侧,无血色的颊重泛起红来,“二十多万年前,我便在梦中与你相遇了,孤夜里的那些有关你的长梦,使不懂七情不识六欲的我在一切情感之前,先学会了对你的惦念。你是我所有情感的启蒙。若木之门打开之际,在我为人族献祭的前一刻,我仍惦念着早日与你相逢。这样的你,对我来说,又怎会只是一个偶然呢?”
连宋完全震住了。“……在一切情感之前,先学会了对你的惦念。你是我所有情感的启蒙。”萦绕在他耳际的这些话,一字一句刻进他的心,使他魂动神摇。
他忽然想起三万年前祖媞来天柜山为他治伤的那夜。因被她施了术,他脑中关于那一夜的记忆至今仍朦胧不全,但她那时说的话,他隐约还记得一些。“在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梦到过你。”她说过这样的话。他一直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一刻,他终于明白。
过往的、此刻的、她对他说过的所有直白情语一齐涌出忆河,化作一泓暖雾,潜入他的心魂。清雾化雨,浇灭了灵府中的戾气,雨雾笼住心海,化灭魔障,他似乎能听到心魔在痛苦地低吟,这是第一次,不是他在痛,而是心魔在痛。
“我从没有想过……”他想去碰她的脸,碰她说出这些好听话的唇,可又怕这是个梦,他稍微一动,便会将这梦惊碎。
她看着他,再次笑了,将两人交握的手抬起来,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第十六世,我的确是去凡世历情劫,可正因你不在,所以我没能历劫成功。你明白吗,小三郎,你并非偶然,必得是你,才能让我爱上,才能伴我成功历劫。若第十七世你不曾出现,那一世我仍会失败。”她微微偏头,与他对视,垂眸又吻了吻他的手背,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再抬眼时,她愣住了。她看到他的眼眶红了。
“我只是从不知道……”他低喃,却又好像不知该说什么,喃语到一半,停住了,脸上流露出空白的、茫然的神色。
强大的、聪明的、骄傲的、自矜的,总是胸有成竹,仿佛什么情况都能游刃有余,什么时候都能举重若轻的她的小三郎,却在此时呈露出了脆弱的、仿佛不能相信这一切的不知所措的模样。这让她的心在一瞬间变得很软:“那你现在知道了。”她温声道。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都是真的。”
她想要好好地安慰他,甚至想改变两人的姿势,将他揽入怀中,可刚撑起上身,便被他握住了腰。握在腰部的手掌带着不容她移动的力度。他强势地将她扣在胸前:“想去哪里?哪里也不许去。”
用强硬掩藏脆弱的小三郎也很可爱,她失笑,轻声:“哪里也不去,只是想亲亲你。”
他犹豫地放开了她一点,她撑住他的肩,很轻地吻了吻他的眼角。
下一刻,她便被他压倒在了锦褥中。他喜欢掌握主动权,她知道。
她能感受到他的心绪不稳,因他的吻有些失了轻重,其实弄得她有些疼。但她没有挣扎,只是顺从地搂紧了他。疼痛能让她感到真实,也能让她更清楚地记住这一刻。她心里很清楚,他们能如此相拥的时间不多了。不过这一次,至少她清楚地向他传递了她的爱,她想,她不该再有遗憾了。
可,她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夜风不息,帷帐随风而动,昏暗的帐中盈满了白奇楠的冷香和百花的馨香。她闭上了眼,打算什么都不想,只在这一刻,放纵地沉溺进他给予的温暖中。
发生在南荒大地上的神魔之战比预想中激烈。
不死魔军尚未炼成,为给庆姜争取时间,樊林领着百万魔兵搏命顽抗,虽一路溃败,士气却不曾减弱,对神族的每一场抵抗战皆是血战,的确拖慢了神族的行军步伐。不过神族一方前有东南荒之君白真上神和天族太子夜华君领战,后有东华帝君与三皇子坐镇,这个阵容也确实不是一个樊林能够应对,故而他拼死也不过多拖了神族大概半天时间,联军仍在三皇子预计的时日内,推进到了郁水的守卫结界前。
从半空俯瞰,夕阳之下,流金的郁水河似一圈神圣的日晕,环绕住包括范林平原、章尾山和灵璩魔宫在内的魔族祖地。当魔军撤回郁水西岸,赤红色的古老结界立时自郁水河上升起,似一轮血月,覆盖住南荒的心脏。斗志昂扬的神族大军被阻在这道古老的守卫结界前难能寸进。
不过神族早有准备。
郁水东岸新建的云台上,帝君以赤金血祭苍何剑,启开了专门做来对付这结界的曼陀罗剑阵。
半空中,苍何剑饮够赤金血后,身形暴涨至千尺,同时化出一千把分身,围成一个绝对对称的曼陀罗圆。巨剑围成的曼陀罗圆围在郁水外侧,环揽住整个郁水结界。帝君趺坐于云台上,引天火淬烧仙力,将灵力导入阵中巨剑。蓄满灵力的千把巨剑齐向结界劈砍,释尽灵力的暴烈一击下,天地都为之震颤。
然郁水结界不愧是魔族先祖们布下的结界,遇此摧山坼地的一击,却只出现了一点点裂痕。不过这曼陀罗剑阵也并非攻击一次便了事了。虽然要为这种规模的剑阵重蓄灵力十分不易,且这剑阵只认帝君的灵力,旁人也帮不上忙,但帝君不是一般人,他一个人完全撑得住这剑阵,且只需七个时辰便能为枯竭的剑阵重新蓄满灵力。因此每隔七个时辰,剑阵中的千把巨剑便能对郁河结界来这么一击。
而剑阵歇着时,自有神族军队日夜不歇劈刺结界。军队的攻击造成的损坏虽不大,但也给结界施加了压力,使有恢复能力的守护结界不至于得到喘息时间修复自己。
如此,不过五日,固若金汤的郁水结界便出现了蛛网一般的裂痕。
也是在这夜,被帝君派去妖宫查探祖媞情况的粟及诚惶诚恐地赶回来了。
自粟及处得知了有关祖媞的消息,帝君考虑了下,觉得也是时候找连宋谈谈了,于是在将需要导给剑阵的灵力淬炼得差不多后,把在云台下为他护法的连宋找了上来。
“祖媞未跟着我们一道来郁水,你此前说是因她身体有恙,需歇几日,我就让粟及回妖宫看了看,怎么粟及回来告诉我,说是你拿缚仙索把祖媞给锁起来了,不许她出宫门呢?”重霖递了张湿棉巾给帝君,帝君一边用棉巾擦着手一边问站在他面前的连宋。
天步被连宋留在了妖宫服侍祖媞,故而这些日皆是莹千夏随在他身侧。莹千夏心里咯噔一声,心道,完了,暴露了。不禁着慌地看向连宋。
三殿下却一副漫不在意的模样,只随意压了压手里的玄扇,那是让她下去的意思。莹千夏一边在心里嘀咕:“殿下他怎么还能如此云淡风轻呢?他是不是病情又加重了?”一边退下了云台。
台上只留帝君、他和重霖三人时,三殿下才不紧不慢地回帝君的话:“明知她的宿命是怎样的,还让她来,”很轻地嗤笑了一声,“来做什么,送死吗?”
帝君将帕子递还给重霖,不赞同地道:“可你将她锁起来,是不是也太极端了?”
夜空中光箭如雨,箭雨落在赤红的结界上,绽出密集的光点,很危险,却也很美丽。三殿下的目光凝落在那箭雨中,忽然另起了一个话题。“我幼时曾在宝月光苑听老君讲道。”他淡淡,“论及何为天道,老君曾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夫天道无亲’。我对天道的最初理解,便是自这两句话而来——天道非是一种意志,而是一种规律,它对天地万物一视同仁,全无亲疏。孩提时我不曾对天道的意义多做思考,长大后经书翻得多了,倒也理解了老君所参,明白了这世间是需天道维系的。而天道最完美的呈现,也该是‘不仁的、无亲的’,否则这世间就很容易乱套,也无法长久地存续。”
帝君颔首:“老君是有智慧的,他关于天道的所参,我也赞同。”
三殿下静了一瞬,收回远望的目光:“但在洪荒史的课堂上,当晋文上神讲到神、魔、鬼三族争雄,弱小的人族面临被灭族的命运,为护人族不灭,少绾、祖媞、谢冥三位女神在天道的指引下,以身合道、以命为祭,终为人族寻得了一条得以存活下去的路时,我虽佩服三位女神的大义,却也对此产生了不解。”
他转过身来,看向帝君:“若天道对世间之物皆一视同仁,全无亲疏,那天道之下,这世间万物、包括这世间本身,它们的生存、发展,乃至毁灭,就都当基于它们自己,而非基于天道额外赐福的外力,这才符合天道的法准。所以我一直觉得,若人族无法凭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世间立足,那走向没落与灭亡也是必然,而尊重这种必然,才是遵循无亲且公正的天道。让我难解的是,为何无亲的、对世间事物皆无偏爱的天道,会指引三位女神用她们的死,去为人族铺设一条康庄之道?这难道不是在用特殊的外力干涉这世间的自行发展?这样的天道,又谈什么不仁、无亲呢?”
话到这里,他感到好笑似的扯了扯唇角:“而被这样不客观的天道所规束的世间也有些荒谬。就像是一艘破船,晃晃荡荡地行驶在大海中,每当要翻船时,便向海中投祭一个船工,以如此粗暴、野蛮、残酷的方式来平息风浪,保它继续航行。我很好奇,若这船始终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穿越风浪,需得一次又一次献祭船工,那这样的一艘船,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帝君默了片刻。毕竟趺坐了七个时辰,还是有点累,帝君就给自己化了把椅子。“其实墨渊当年也问过我,需要神魔献祭才能存续下来的这世间是不是很荒诞。”帝君想了会儿,开口,“那时我回答他说,盘古与父神想要创造的世间,自然不是需靠强人以命为祭才能存续下去的世间。只是若以年龄来论这世间,它不过还是个少年,尚无法自立,稍有不慎便易被毁。或许我、他,包括少绾、祖媞她们,正是为使这世间能自立而生,故而少绾她们的献祭是必要的。”
然这番话并不能说服三殿下,他头也没回,冰冷语声里隐含嘲讽:“帝君,我没猜错的话,距离墨渊上神问你这问题已过去二十多万年了吧?二十多万年过去,当这世间再遇大劫,天道降下的谕示竟仍不是让它自立、令此世的生灵同心协力去克服劫难,居然还是把所有责任都压到了一位女神肩上,这难道不荒唐?”
帝君被噎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也觉得这属实有点过分了。”见连宋讶异回头,帝君耸了耸肩,“这么看我做什么,我也不觉得天道这谕示合理。”
帝君单手撑着椅子扶臂:“我难道就能忍受二十多万年后神族仍无寸进,还得靠一位女神以命为祭去平息这世间之劫?若真如此,我与你父君同凡世里那些拿皇女去和亲的软弱帝王又有何异了?祖媞她已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没必要做更多了,只是她自己无法放弃使命。”话到这里,帝君想了想,也有些理解三殿下,道,“算了,你将她锁了也好,也不是什么大事。”
有一簇格外明亮的金色羽箭袭向结界,与那赤红结界相触之时绽出一片耀眼火光。帝君的目光被吸引,凝落在那处,良久,淡缓而沉定地道:“此战,赢也好输也罢,皆是神族凭靠己身之力谋得的结果,那结果才是神族应当走向的命运。”
三殿下亦随着帝君的视线看向那处结界:“是吧。我也认为应当如此。神魔拼死一战,即便最后是魔族得胜,那也当认可,天道若是无亲且公允的,那便不该以超出常识的外力去干涉这结果。或许魔族统御下的世间不及神族掌权时清明,会有大乱,但将来终能以时间孕育出拨乱反正的可能性,那可能性会慢慢壮大,去修正那不义,而到那时,这世间终能再回平宁。不过这一切,都不应当以外力达成,而该源于内因,不是吗?”
说这番话时,青年一直没有回头,帝君抬眼望向他的背影,看了会儿,有点恍惚,好似又回到了水沼泽的道学课上与诸学子辩这世间之道。他那时虽然大半时间都在打瞌睡,但说得有道理的话他睡梦中还是能记住几句。帝君忽然笑道:“你的道,同墨渊的道很相似,区别只在于开初之时,他对这世间毫无欲念,因此也没兴趣成为它的内因,那时候,有人还曾称他为游离于那乱世的贤者。”帝君以手支颐,“但我看你……应该是已赌上性命,要去做这世间的内因了。”帝君顿了顿,“你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让祖媞活,”说着挑了挑眉,“这与三万年前她不顾你的意愿擅自帮你安排未来,仿佛也没什么不同吧?”
三殿下静默了稍时。星光与箭火齐落在他眼中,他闭了闭眸:“那就算是我对她的报复吧。”他道,“我们一人一次,也算扯平了。”说着这样不近人情的话,神色却是难得的柔和,“修得人格、识得七情后,她一直在为这场劫难奔走,也不曾好好看过这世间。若最后果真……”他停住,许久后,方再次开口,“我希望她能留下来,做点她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比如看看八荒的山海,或者在来年,再赏赏姑媱的冰绡花。”
夜风拂过云台,带来箭火的炽热。
三殿下说这些话时,语声里其实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但这样的话,本身就带着一种怅然。帝君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轻轻叹息了一声:“可能这样也不错吧。”
帝君以曼陀罗剑阵围困郁水结界的第七日,在巨剑的十一次猛击之下,血月似的郁水结界爬满了裂纹,只待帝君淬烧天火蓄积灵力,驱使苍何剑予其最后一击,神族便能突破郁河,直击范林平原。
然在曼陀罗剑阵降下最后一击前,忽有巨力传导至结界中心,在那巨力加持之下,脆弱不堪的结界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了不少,故而曼陀罗剑阵的最后一击并未能彻底破掉结界,魔族生生又为自己争取了七个时辰。
隔着一层城垣般的结界,无法确定那巨力来源,但想来也当是出自庆姜。能以一己之力弥合如此强大的结界,虽只弥合了少许,法力也已足够惊人。神族联军自出征之日始,一路行来,所向皆靡,难免也产生了一点骄心,庆姜的这一记反击恰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不管别的将领怎么想,白真上神觉得这是件好事。
第八日凌晨,铮然的剑鸣声中,第十三道剑击如怒雷般降下,郁水之上掀起滔天巨浪,护佑了魔族二十多万年的守卫结界彻底碎裂。
碎裂的结界化作一片红雾,湮没入郁水河底。随着雾气消散,河对岸之景也逐渐清晰。
星月之下,郁水之西黑压压一片,几十万魔兵贝联珠贯,列一字阵沿河以待,仿佛就等着这一刻。列在最前排的魔兵们与神族此前遭遇的魔兵很不同,从头到脚尽覆黑甲,身姿比那些普通魔兵们高大了近一倍。
不及神族再行细观,对岸忽有鼓声响起。
伐鼓渊渊,气吞虹霓,进攻的号令中,几十万魔兵呼声震天,似扇着巨翼的鹰隼,凶猛地朝着神族扑来。
这一夜,两军在郁河之上激战。
三殿下此前所担忧之事变成了现实。魔族虽仅以五十万军队出战,但其中有三分之一皆为不死魔兵。可见庆姜抓住最后机会炼成了此军。而不死魔兵的出现,也意味着这一场神魔大战终于到了要紧阶段。
这局以天下为棋盘的珍珑棋局至此初现雏形,谁将胜谁将败,很快便能见分晓了。
神族一方,由擅谋的三殿下执棋。
三殿下坐镇中军帐,在大致确认了此战中不死魔军的数目后,下令神族摆出芥子须弥阵迎战。不过此芥子须弥阵比之从前略有不同——阵眼上守阵神将们的兵器皆被五元素合力加持过。这样的兵器虽也杀不死庆姜的不死魔兵,但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他们的战力。芥子须弥阵原本便是独步天下难以攻克之阵,如今又做了这番调整,加之神族联军兵力充足,对上近二十万不死魔军,也未曾落下风。
双方在郁河上鏖战一夜,后半夜时,神族攻过郁河,驰入范林平原。进入范林平原后,神族的优势越发明显,眼看再打个半日,说不定就能将魔族赶到范林平原以西的汤山,可神族却在晨星初现之时忽然止战,退到了百里之外。
魔族不明就里,一边抓紧时间休整,一边派出了斥候打探。当日下午,斥候带回消息,说神族戛然休战,乃是因主将突发疾病,无法继续施令之故。连宋的病庆姜也知道,倒也不疑有他。
这一场战事就这样草草结束,两方各有伤损,最后神族在范林东部扎寨,魔族拒守在范林中部,两族军队隔着半个范林平原遥遥对峙。
魔尊庆姜虽是这场郁河之战的发起者,但他却并不在意这一战的胜负,于他而言,这一战的主要目的只在于试探神族的实力。庆姜拢共锻造了六十万不死魔军,此战仅派出了十五万。不过如他所想,十五万不死魔军也已足够令神族如临大敌,严阵以待了。因神族很快便摆出了芥子须弥阵。
看到那改良后被土、风、光、火、水五元素合力加持过的芥子须弥阵,再联想到此前祖媞和连宋四处寻觅土灵珠与风灵珠,庆姜完全相信了这改良后的大阵便是神族造来对付他的杀手锏。而经过一夜揣摩,他自认已摸清了这新阵的虚实。
芥子须弥阵乃叠加的空间阵,内含三千阵眼,三千阵眼蔓生出三千小空间阵,每个小空间阵均有数百名神兵守持。大阵启动时,守阵神兵圈敌入阵眼领域,以空间阵困敌杀敌,以少胜多,这便是芥子须弥阵的原理。这是庆姜在过往四年中已领悟出的,甚至,他费尽心力锻造不死魔军便是为破此阵。
魔族被芥子须弥阵压制了二十余万年,一直无法攻破它,乃因此阵有自我修复之能,若不能一次性捣毁它一半以上的阵眼,是根本伤不了它的。而要捣毁那些阵眼,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杀掉守持在阵眼领域内的所有神兵。阵眼无主,自会倾颓。可问题是,如何在突入重围、本身就占劣势的情况下,同时杀掉一千五百个阵眼的数万名守阵神兵?这对于普通魔兵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他专为破芥子须弥阵而锻造的这支不死魔军是死不了的,最耐得住缠斗,若将六十万不死魔军一齐压上,迅疾冲阵,要捣毁一千五百个阵眼也并非不可能。届时,自能将神族大军一网打尽。
如此考虑着的庆姜在七日休整后,果决地将六十万不死魔军全线压上,对神族发起了总攻。
最后一战,终于开启了。
范林平原上伐鼓喧天,神族再次以芥子须弥阵迎敌。两百万神族军队结成的大阵如一只巨大的蠵龟蛰伏在平原东部,身躯庞大,兼有利齿硬壳,见之令人悚然。一百二十万魔族军以魔兽开道,列飞蛇阵进击,六十万不死魔军结成进攻的蛇身,另外六十万魔族骑兵则结为防守的两翼。庆姜也第一次出现在了战场之上,身披赤甲,脚驭鸣蛇,气势慑人。
晨星升起之时,两军正面交锋。范林平原上杀声震天,高昂战意直冲九霄,将行将西沉的圆月染得赤红。赤色的月光铺满天地,昭示着一场浩大的流血与死亡即将发生。
战场附近有座小山名浮玉,山虽不高,中有一峰却可攀云,名茫顶。帝君与三殿下立于茫顶之上,俯瞰整个战局。见那长蛇顺利地撕咬入蠵龟内部,帝君笑道:“这么快便将所有不死魔军收归一处了,这局棋你下得不错。”
三殿下亦着目在战局上,闻言缓声:“庆姜狡猾、善战,还谨慎,不过也刚愎自用。这些年一直专注攻克芥子须弥阵,令他陷在了这阵法里,将芥子须弥阵对神族的作用拔得太高,自然易一叶障目,看不出这改良后的阵法的实力不过是作伪,郁河战中再多战半日便会露出马脚。”唇角略勾了勾,“以芥子须弥阵诱他,再好不过。”
大阵中烽烟四起。殷临身披银甲,混在守阵神兵中,专注地观察着战况。他、昭曦和霜和自行军第一日起,便奉祖媞之命效力于白真上神帐下。战事日趋紧张,祖媞却未出现,原因是何,他前些日也从粟及那里搞明白了。被锁定然不是祖媞之愿,作为她的神使,他需立刻赶去妖宫将她带出来。但他却未如此。他平生第一次违逆祖媞的意愿。
庆姜已领着不死魔军突破前翼神将们的守卫长驱直入这大阵了。不死魔军蜂拥而来,是为对抗阵中的十万守阵神兵。可阵中十万神兵,只九千乃活人,余者不过是梵境的悉洛佛帮忙做的人偶罢了,专为引魔兵入瓮之用。殷临的职责,便是在庆姜和不死魔军尽数入瓮后,趁帝君尚未布下两仪还真阵,寻机以神族圣器救生塔将提前被救生塔刻印的守阵神兵们齐带离出阵——因两仪还真阵一旦布下,除非阵破,否则被镇压在阵中之人绝无可能逃出。
殷临紧抿住唇,屏息静待时机。
阵中忽起飓风,飓风卷起沙石,黄沙模糊住视野,两族军士们激烈的拼杀诡异地暂停了一瞬。便在那一刹那,四方天地乍起惊雷,滚滚怒雷中,大阵四围忽有巨浪拔地而起。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天巨浪城垣也似,转瞬间已将整个芥子须弥阵围得严严实实。定睛看,那包围住大阵的水墙中竟有千只鲲鹏遨游。离殷临最近的那只鲲鹏他认得,是三殿下养在元极宫花园中的任性的小鲲鹏王。小鲲鹏王用力一摆尾,发出刺耳锐鸣,仿佛是一道号令,千只鲲鹏齐昂首长鸣。这锐鸣声于魔族有穿脑之效,不死魔兵们抱头捂耳,大受折磨,一时战力全无。这一切皆发生在瞬息之间,庆姜虽不曾被鲲鹏的锐鸣扰乱智识,但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这强大的操作很是熟悉,潜藏在角落里的殷临不禁仰头,果见血月之下,三皇子白衣翩然立于中天,正抬手收回那以北海寒铁锻铸的戟越枪。
殷临明白,这便是三皇子为他创造的时机。他立刻打开了救生塔。
便在殷临携着救生塔与护符冲出水墙的瞬间,两仪还真大阵倏然扣下,似一只巨鼎,牢牢罩住了庆姜和他的不死魔军。
庆姜此时方知自己中计,怒不可遏,立时调用体内的钵头摩花之力冲阵,然施加在阵体上的巨力却立刻被消融。庆姜目眦欲裂,不可置信,忽地一跃而起,赤甲的高大身影消失,半空赫然出现一头赤色的巨蛟。那正是庆姜的本相。
巨蛟仰首,怒啸不止,边吼啸边喷出亦蓝亦紫的雷火。雷火汹汹,直向六十万不死魔军而去。原本不畏水淹不惧火烧的不死魔军竟在这汹汹雷火中速即化灰,只留下道道玄光。玄光聚成光球,被巨蛟猛吞入腹。光球进入蛟腹,巨蛟的鳞片外霎时长出了黑色的铁甲。那铁甲锋芒逼人,覆盖住整个蛟身,乍看甚为可怖。
六十万不死魔军身系之力,乃庆姜的配刀西皇刃所承负之力。庆姜曾因不堪承受三瓣钵头摩花瓣的力量,而将体内多余之力逼出,转移到西皇刃上。如今,吞噬掉六十万不死魔军,那些多余的创世之力又回到了他体内。不过,他以人身虽无法承受三瓣钵头摩花瓣之力,在炼制不死魔军的过程中,却误打误撞探索出了一种以本相承负它们的方法。
此刻,承载了三个凡世力量的巨蛟长啸一声,猛地向大阵撞去。这一次,阵体竟出现了几许裂痕。
巨蛟的竖瞳蓦地瞪大,惊喜之余欲调用创世之力再向阵体撞击,耳后却突然传来风声。它陡然感到危险,霍地偏头摆尾,可那迅似流光自他右后侧袭来的一击,却仿佛连他偏头的幅度都计算过。长枪径直钉入眼中,右眼一阵剧痛,他失控地斥吼,张口喷出数道可蚀一切的雷火。然给了他如此一击的来犯者速度极快,后跃数丈避过雷火,悬立于半空,竟是毫发未伤。
右眼一片血红,未被血污所染的左眼清晰倒映出青年的模样,居然是天君膝下的毛头小子。庆姜气得要死,几乎将牙咬碎:“嚚猾小儿,偷袭可算不得磊落!”
青年淡淡:“两军交锋,善谋者胜。”
庆姜忽然大笑:“本座知你擅谋,可这阵法进来了便出不去,在这无处可逃的阵法中,你面对的是不可能被杀死的、法力远高于你的本座。本座倒想看看,你要如何靠智谋得胜,从本座手里留下一命!”
青年没回答他,右手一翻,收回长枪,纵身一跃,亦化出本相。
连宋比庆姜更清楚入此阵后,他将面临怎样的境况。他没想过要活着出去,但进来也并非为了找死。此前他也想过,或许两仪还真阵困不住庆姜。如今的境况其实比他担忧的好上许多,至少,若能将庆姜体内的不死魔军之力耗尽,这阵是能镇压住他的。他进来便是为此。白真、夜华及姑媱的几个神使正领军追击未入阵的魔军,帝君正专注地补缀着被庆姜撞出的阵法裂纹,他是最适宜入阵之人。
身负三瓣钵头摩花之力的庆姜,连帝君亦奈何不了他,若让他裂阵而出,后果不堪设想。庆姜会对这世间造成何种破坏,他内心其实是淡然以视的,因他信奉的本就是顺其自然之道。但祖媞一定不愿见到那样的事发生,既然祖媞不愿看到,他便绝不能容庆姜破阵而出。
庆姜问他要如何谋,如何胜。杀死庆姜才算胜吗?他拥有的最合他意的一项能力,是无论在何种情况下皆能冷静考量所有,做出最利于当下的判断。即便如今体内还残留着心魔,只要事不涉祖媞,他亦能保持绝对冷静。此刻,最利于当下的决断,并非拼死杀掉庆姜,这既不可能,他也做不到。但拼死耗尽庆姜体内的不死魔军之力,他是能做到的。只是,他迈向死地的这条路,需要极慎重的规划。如何引庆姜在攻击他的过程中按照他的意愿释出足够多的钵头摩花之力,却又不会使庆姜察觉,也需做一些细致的设计。庆姜问他在如此极限的情况下当如何谋略。真正擅谋之人在任何时候,都是能谋的。
阵内狂风骤起,银龙长吟一声,锐利的龙爪撕破狂风,径向赤蛟袭去。
祖媞赶到时,平原上血月正当空,银龙与赤蛟已缠斗了七个时辰,双方皆是伤痕累累。巨蛟一口咬在银龙脖颈处,银龙亦不甘示弱,利爪深深刺入蛟身,一边钳制赤蛟,一边用力甩动龙头,试图摆脱巨蛟的撕咬。
但好不容易袭到了银龙的致命处,赤蛟岂愿轻易放弃,不顾龙爪对蛟身的撕扯,更加用力撕咬龙颈,獠牙利齿很快穿透了龙颈处的皮肉。银龙竖瞳微闪,忽然放弃了挣动,周身迅速泛起一层银光。那银光锃亮,同时覆住近处的巨蛟。赤蛟突地仰天嘶吼。明明是他正对银龙施以致命一击,这一幕却像是他在承受着比银龙更巨大的痛苦。银光忽明忽灭,赤蛟在明灭的银光中不住震颤。经历了十七次闪灭,银光终于消失,蛟身上那些锋利的黑甲也在银光消失那一刻整齐地剥落。赤蛟再次痛吼,不得已放开银龙。
祖媞不顾东华的拦阻冲入阵中时,所见正是银龙坠天的一幕。
她不顾一切地飞扑过去,护体的金光似一张温暖的毯,承接住从半空中落下的神龙。神龙琥珀色的竖瞳勉力睁了睁,映出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和惨无血色的脸。接着,那美丽的、幽泉一般的眼缓缓闭上了。
就在神龙闭眼的那一刻,承托着他的金光亦不稳。
祖媞抱着他一起摔到了地上。
阵顶之上,巨蛟勉力忍住痛苦,抓住摆脱银龙的时机,聚力再次向阵体撞去。但这一次,大阵却是纹丝不动,反是巨蛟不耐冲力摔落在地,化为人形。
不受控制地化为人形,只能是因汲入的不死魔军之力被耗尽了。庆姜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腾身再化蛟形撞击阵体,可无论再撞击几次,阵体兀自岿然不动。
庆姜突然明白了一切,目光如电,刺向坠落在地的银龙,磨牙切齿:“原来这才是你的打算!”意识到自己将被永镇于这阵中,庆姜岂能甘愿,眸中燃起烈焰,忽地腾至阵顶,目光睥睨地扫过阵内的祖媞和阵外的东华:“想将本座永囚于这阵法中?你们做梦!与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死,令这八荒为我陪葬!”说着探手径入胸腔,取出元神灵珠,狰笑着直视阵外难得面现忧色的东华帝君,“不妨猜猜看,若本座以十成法力爆毁这颗承载着一整个凡世之力的灵珠,这世间将如何?”
这世间将至少被毁掉一半。
血月的红光铺照在大阵之上。祖媞跪在已无气息的银龙身旁,仰头看向发狂的庆姜。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反而变得十分平静。她知庆姜并非真的那么悍然不顾,不过以此威胁东华,以逼他亲手毁掉这阵,放他出去。可若真将他放出来,东华是否能制住他?而若无人能制住庆姜,这世间又将如何?该做怎样的选择才是对?
她很清楚,无论做哪一种选择,都不会有好结果。既是如此,又何必做选择?
祖媞收回视线,抬手抚上银龙闭合的眼,哑声轻语:“小三郎,你我都想更改这结局,可,这结局原来是不可改变的。”一滴泪沿着她的眼尾落下,但仅是一滴。她低头在银龙美丽的银色眼睫上留下了一吻,而后站起了身。
星芒般的金色光点自她裙边浮现,一把巨弓出现在了她手中。那是比怀恕弓还要巨大的一张弓,通体雪白,隐泛玉泽,弓身并无华饰,仅弓臂上刻满了代表时间的宙字纹。
庆姜的注意力全然聚集在阵外的东华身上,并未注意到阵内这一隅发生了什么。
祖媞抬手,举弓。
拉动弓弦之前,她垂眸再望了一眼身侧的银龙。
弦动,弓鸣,鸣声猎猎。
闻得猎猎弓鸣声,庆姜方有知觉,他倏地垂头,望向声音来处,待看清祖媞手中的无箭之弓,神色一滞,脸上出现了异常惊恐的表情。他立刻冲向祖媞,似想阻止她。他的动作很快,转瞬便来到祖媞面前,五指成爪,像是想要夺弓,又像是想伤害持弓之人。祖媞静立在原地,未动,亦未躲。她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来不及。
在庆姜的指快要触到祖媞的衣袖时,雪弓忽爆出金光,那光似涵盖了千万种色彩,极为夺目。庆姜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五指、手臂和身躯次第消失,恐慌的表情还来不及收束,整个人便泯灭在了金光之中。
这威力无匹的无箭巨弓正是从不曾现世的上善无极弓。世间传闻上善无极弓乃光神以孕育自己的原初神光打造。此弓的确是自原初神光中来,但却并非祖媞的造物。它同她一齐降临这世间,可说是她的兄弟,亦可说是她的姊妹。它与她的元神共存。此弓不能随意现世,是因它只有一个作用,便是回溯时光。拉响一次弓弦,这宇宙时空便可倒退四万年。上善无极弓唯光神可召,可用。不过光神用尽灵力,以元神做祭,一生也只可催动一次此弓。
祖媞面无表情地站在上善无极弓迸出的金光正中,在庆姜消失之时,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天上的血月。金光漫出大阵,迅速覆盖住整个世间。血月消失。
一千四百六十万个日升月落于瞬息之间完成。
时光遽然倒退。
金光消弭之际,血流成河的范林平原上再无硝烟与战火。郁河悠悠流淌,河西沃野千里,魔族少年们脚驭可在原野和山林驰骋的龙鱼,正互相追逐着无忧地笑闹。
这是四万年前。
四万年前,庆姜还被困在父神的阵法中未曾苏醒。
虚无之境里镇压庆姜的阵法前忽有微光出现,那微光闪烁了一小会儿,从中走出了一个苍白的仙魂,正是祖媞。
靠着执念留下了一点魂魄的祖媞以灵体之姿,很容易便进入了父神的法阵,用尽最后的灵力将三片钵头摩花瓣逼出因被大阵镇压了二十万年而格外虚弱的庆姜的身体后,她很轻易地结束掉了沉睡的庆姜的性命。
庆姜殒命,父神的法阵自行消失,祖媞感到很累,她以为她会很快消散,但她没有。
昏星升起时,她晕倒在了虚无之境里。
似醒非醒中,她感到时光的长河温柔地流淌过她的魂体。她像是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看到被上善无极弓回溯的时光静止在四万年前的某一日。当庆姜殒命时,时间的车轮方吱呀着启动,再次前行。而在重新开启的这一段时光旅程中,不再有庆姜,也不再有她——他们都在时光静止那一日死去了。
她看到了其他人的人生。
这一次,长依仍死在了锁妖塔下,但不知为何,连宋却并未去敛她的气息为她铸魂。他也未再去过凡世。
那凡世里,没了凡人红玉,也没了凡人成玉。
她已死去,在她的事先安排下,随着她的逝去,神使们除了昭曦,余者皆陷入了沉睡。但凡世里的姚黄、梨响等花妖,却还在傻傻地等着她入凡,好护她进行第十六次转世。
在八荒里,她也不曾复归为小祖媞,因此当那恶蛟圩苜作乱时,去空桑山伏蛟的人不再是夜华,而变成了连宋,故而夜华和白浅也未曾那么早相遇。
商珀仍无知无觉地做着他的守树神君。瑟珈也仍被悔痛困在混沌荒漠里。
她想去改变这一切,可她虚弱得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她努力地挣扎,最后却失去了意识。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清醒的。她也不知她所看到的那一切是不是梦。魂魄是无法做梦的。可若那不是梦,又是什么?
当意识彻底回笼后,她才发现周遭景物大变,身处之地竟已不是虚无之境的大吉祥树下,而是息心殿。
息心殿。连宋的寝殿。
这似乎是很寻常的一个秋夜,天步站在殿外,正轻声吩咐一个小宫婢:“殿下已睡着了,这解酒汤用不着了,你端下去罢。”
两人就在她的眼前,却看不见她。这不应当,便她只是一缕魂,以天步的修为,也当是能看见她的。或许如今的她连魂魄都算不上,只是一缕意识。
但不管她是什么,她很确切地知晓,她已快要消失了。这次的感觉很确定。
她不知她为何能来到这里,或许是因执念太深,故而意识被牵引到了此地。
无论是因何故,能在消散之前再看一眼所爱之人,上天对她还不算太残酷。
殿内并无什么改变。
东墙景窗外的栾树依旧那么有生机,繁花堆满树冠,似一捧璀璨的晚霞燃烧在这静夜里。
她缓步走近离景窗不远的云床。
果如天步所说,连宋已睡熟了。
青年侧枕着锦枕,云被只盖到腰间,长发凌乱地铺散在被褥中,一副懒散模样,明衣偏又穿得严整,显出一种矛盾的风流。是她熟悉的模样。熟悉得令她几乎要落泪。
她坐在床边,手抚上青年胸口。其实她并不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因她根本无法触到他的胸膛。可她能看出他呼吸绵长,胸腔在匀称地起伏。他再不是无声无息的。这真好。
“小三郎。”她低声唤他。他没有回应。但她并不在乎。“最后的时刻,和你说点什么才好呢。”静了一瞬,她道,“在这段新的时光中,你不曾与我相遇,也不曾爱过我。我其实有点难过。”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她知道他听不见她的话,一个人说话其实挺傻的,但这是最后一次同他亲密言谈了,她舍不得让他们的最后充满沉默。
她靠近他,隔空轻抚他眉眼:“其实你不记得我也好,否则又要怪我丢下你。
“但这次,我不是故意的。”
她轻声地,絮絮地:“拉响弓弦那一刻,我没有想什么使命、职责,也没有想什么道义。我只是遵从了本能。
“可能人就是有那种可贵的本能吧。保护所爱。
“其实我很早就见过这种本能,地动来时护着幼子的母亲,大疫之下舍身救母的儿女。只是那时理解不深。
“我想保护你,也想保护这世间,这是我的本能。人,真是神奇,竟有这样一种本能。而我居然能像一个人一样,拥有这样的本能。”
还想继续说来着,耳边却蓦地响起了三道钟声。这是为她送行的钟声。她曾听过一次。在二十多万年前她为人族献祭的时刻。
她愣了愣,止住了语声,想最后握一下他的手。小心地探出指,隔空覆上他的手背,慢慢触上去,可仍没能握住。
“小三郎。”她的声音忽然哑了,“我要走了。”
没有时间让她说更多的话了,她的唇颤了颤:“我爱你。
“希望能再会。”
秋风拂进来。连宋突然惊醒了。他觉得自己好似做了一个梦,梦中有谁伏在他床前喁喁低语。可待要回忆,脑中却又一片空茫,什么也回忆不出。
他皱了皱眉,看向床前。
床前什么也没有。
只足踏前留着一朵半枯的栾树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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