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宋言汐的眼神,何春花下意识想拉过被子将自己毫无血色的脸遮起来,手抬了好几次却又因为无理重重摔了下去。
刚刚铆足劲喊的那一嗓子,几乎用光了她身上仅剩的力气。
这会儿就连大口喘息,都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看出她的为难,宋言汐快步上前,从包袱里掏出一瓶药倒出一颗,递到她的嘴边。
她解释道:“这是护心益气的药,虽治不了病,确有舒缓的效果,你服下应该能好受些。”
何春花顺势张开嘴,吞了药,片刻后才语带哽咽道:“多谢郡主的药,只是您能不能先别跟壮壮说实话,我怕吓到他。”
如果她不主动提及,宋言汐其实连她也不会告诉。
不同的人,在面对生死之事上,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大多数的人,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时,会因为接受不了这个噩耗而大哭大闹,甚至会在冲动之下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作为发泄。
如何春花这般坦然自若,像是早已有所预料直面死亡的,她不是没有见过。
可那些大多是耄耋老人,再不然也是人到中年,活过半生儿孙绕膝觉得此生了无遗憾的。
可何春花不一样。
她太年轻了,儿子又那么小,根本离不开她的精心照顾。
想到田家叔侄口中,那个十分讲义气,愿意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的二牛,宋言汐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对于田家人而言,二牛曾救了田老大,是他们一家到死都要铭记的恩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如今他死在了战场上,撇下一双妻儿,他们理所当然得帮他好好照顾。
可对于骤然被抛弃在这世上的孤儿寡母而言,他就这么一死了之,便是对他们母子的不负责任。
爱之深,恨之切。
尤其是家中孩子还那么小,身边又无公婆父母帮衬,何春花一个人挑起生活的担子,碰到难时心中如何能不怨?不恨?
即便田家人这一年来,千百倍的对他们母子好,可他们一家人团圆幸福的画面,无疑是对她一次又一次的凌迟。
如此情绪长年累月郁结于心,身子自然而然就被拖垮了。
往日惦念着孩子,尚且勉强维持一二。
这场突如其来的时疫,无疑是压垮屋檐的最后一根稻草。
宋言汐转头看了眼窗外,壮壮正撅着屁股哼哧哼哧的捡菜地里的药渣,看那动作像是害怕撞坏了旁边的白菜,一小步一小步地挪。
谨慎的模样,滑稽又心酸。
想到他刚刚护着白菜,碰都不让自己碰一下,宋言汐不由轻笑,“您把这孩子教养的很好。”
何春花扯了扯唇角,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道:“是他命不好,不该托生到我肚子里。”
“夫人何出此言?”
“我丈夫姓李。”
“李夫人方才所说的话,可曾问过壮壮?”
见何春花轻轻摇头,宋言汐又问:“您既没亲口问过孩子,又是从何得出的结论?”
“我……”
“若是夫人觉得为难,我可代劳。”
“不必。”
何春花忙制止,急得轻咳两声,一偏头竟呕出一口血来。
宋言汐陡然变了脸色,赶紧掏出帕子为她擦拭嘴角,歉声道:“对不住,是我莽撞了。”
“咳……这不怪你。”
何春花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
她虚弱地扯出一个笑,轻声道:“多谢郡主的好意,我自己的身体什么样,我知道。”
宋言汐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至少也该劝她,看在孩子尚且年幼的份上再振作一些。
可她张不开这个嘴。
她救不了她。
一个心存死志的人,便是神仙也难医。
她能撑到今日,已是难得。
心里的创伤,身体的病痛,日日夜夜煎熬着她的身体,看那眼底青黑便知她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安枕。
这样活着,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何春花挣扎着转过头,不舍地看向窗户,泪水无声地自眼角滑落,没入枕芯。
宋言汐动作轻柔地扶起她,沉声道:“你若舍得,之后我会为这孩子就近寻一户好人家。”
舍得?
何春花自然是舍不得。
这可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身为母亲,她恨不得将相依为命的儿子紧紧栓在裤腰带上,寸步不离的带着。
可她马上就要死了。
总不能自私到,要带着儿子一起赴黄泉路。
她几乎是死了一次,才将他带来这人世间一遭,自然希望他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可她的身体太不争气,实在是撑不到看着他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的那天。
一想到这些,何春花就觉得憋闷的心口像是被人凿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正在将她的心肝脾肺一股脑往外扯。
壮壮还那么小,若是她就这么撒手走了,他会不会挨饿受冻被欺负?
他爹留给他的这处祖宅,族中的叔伯会不会看他年纪小好拿捏,就动什么歪心思?
一想到自己死后,儿子变得无依无靠,甚至有可能沦落到街头乞讨过活,何春花气得胸口闷疼不已,一偏头又呕出一口血来。
不,她不甘心!
何春花眼底闪过一丝亮光,反手抓住宋言汐为她擦拭嘴角血迹的手,颤声问:“我能否求郡主一件事?”
宋言汐眸色沉了沉,斟酌道:“若能帮得上的,我定尽力为之。”
可她提出的要求如果太强人所难,她也必不会答应。
应承自己做不到之事,自大且蠢。
她不想对方以后到了黄泉路上,还要骂她两句。
何春花咽下满口的血腥,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有郡主这话,便足够了。”
她转过头看了眼窗外,眼神不舍又悲伤。
半晌,她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转过头,眼神坚定道:“望郡主来日回京时,带上我儿。”
宋言汐拧眉,“夫人确定要如此做?”
一个无父无母,且家族没有任何背景关系的孤儿,进了京怕是连讨口饭吃都难。
除非,她能找到人收养这孩子。
勋贵人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
更何况壮壮这个年纪早已记事,清楚自己的父亲姓甚名谁更知自己家住何处,哪有人大度到愿意白白给别人养儿子?
见何春花点头,宋言汐想到什么,脸色微冷。
她直言道:“听夫人说话也是知字识礼的人,不该说出如此强人所难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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