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华是荻花精,生在江边渡台,随着时令枯萎开花长叶。大约她是荻花的缘故,不像一般娇贵花种幽怨地算着花期,开完花又不愿变回光秃秃的丑陋模样,最后往往被天庭的仙君削去了百年修为,又做回一株无知无觉的花树。
百年,对花精来说,不算太长。佛语有云: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
绛华心中的一年,不过是佛经中的一弹指。
那日秋意日暖,她伸展身躯在江边晒太阳,身上淡紫的荻花开得正艳,远远看去,好似银白的一片雪。绛华来不及欣赏一下倒映在江中的自己的模样,突然一只脚踩在她头上,偏偏脚上一滑,顺便重重一踏,又顺脚碾了一碾。绛华痛得要命,连忙保护好自己的那些开得正好的荻花,从那人鞋底下挣扎起来,拼命想瞧清楚那只鞋子主人的面貌。
“表哥,你踩着那株江荻了。”一道稚气清脆的声音顺着风飘来。
绛华险些热泪盈眶,歪歪扭扭地探出头看着那位为她解围的恩人。那是一位穿着嫩粉衫子的小姑娘,白瓷一样的圆脸,脸相温柔,眼睛瞪得圆圆的,可爱娇小。绛华突然想,要是这小姑娘将自己折了拿在手里,她也很是愿意。
绛华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喜欢美好的东西。当年身边那棵合欢过了花期还不愿让花枯萎,这番景象惊动了当地不少人,大家都说,定是有鬼魅作祟,导致花期无端延长。当时有位仙君路过,青衫飘飘,手执折扇,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清华。他废了合欢花精的百年修为,又指点一条成仙之路,细长凤眼中光华流转、十分醉人。
绛华看得转不开眼。那位仙君也感觉到了,突然转头对她笑了一笑。绛华顿觉春风拂面,眼前万紫千红繁花似锦。
那合欢花精从此不再歪曲花期时令,一心一意修习,想有朝一日登上天庭在那位仙君身边为伴。
绛华很艳羡,想着哪一日自己也寻到结缘的人,可以长伴有缘人的身侧。
眼前这个小姑娘可是就是那个有缘人?
绛华正想着,顶上那只鞋终于挪开,一张黑黑胖胖的小脸占据了整个视线。
那小黑胖子蹲下身,指着绛华对一旁的小姑娘道:“绯烟,你喜欢这株难看的荻花?”
绛华大怒,哪里来的黑胖子,生得这般寒掺,竟敢说她难看?她仰头直视那小黑胖子,瞧那身板生得凸肚粗腰、敦实粗壮,像极了扁南瓜,不禁同情地叹了口气:这般难看的孩子,和他表妹站在一起,更显得寒酸,也不知长大后会怎么丑陋?
小姑娘点点头,说:“这荻花很好看,淡紫色,远远看去像是白的,一点都不难看。”
绛华满意地点头。还没得意太久,就觉得脖子被一把掐住,耳边听见那小黑胖子稚嫩的声音说:“既然你喜欢,我就拔下来送给你吧。”
绛华颤抖着想,苍天待她,可不是那么残忍罢?她辛辛苦苦修行了百年,马上就可以化为人形,竟要在这节骨眼上被人连根拔了?
小姑娘板着脸,气愤道:“谁让你拔了?我以后要是瞧哪里的花生得好看,你可不是都要拔下来?这样别人看不到好花,那些花也会觉得痛的!”
绛华想,要是她立刻可以化成人形,一定冲上去和那美丽小姑娘结缘,殷勤陪伴她一辈子。
那小黑胖子谄媚地赔笑道:“绯烟你别生气,我是开玩笑的。”站起身后又一脚踩在绛华头顶,身上肥肉一抖一抖地去赔不是。
绛华远远看去,只见两家人在渡台依依惜别,小黑胖子和那美丽小姑娘站在大人身后。看模样,两家人衣饰颇为华美,大概都是官宦人家出身。最后那黑胖子跟着一位白须清癯的老头上了船,拼命地忍着泪扬起手摇晃。
绛华又觉得有些同情:才十来岁就要离家远行,偏偏生得又不是一副惹人疼的模样,出门在外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她听见那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吟了一句诗:“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绛华听过不少秋日送行的人吟诵过这句前人诗句,只是从未觉得那些离别相送有什么值得悲哀的。
她不过是一只不成形的花精而已。
绛华在渡口睡了几日,待醒来之时荻花已经凋谢。她微微伸展开身躯,让阳光暖暖映在身上。她开始对周遭的动静更为敏感,一阵风吹过,几声脚步声,依依送别的话语,总会轻易让她惊醒。
她此刻抬起头,正看着一双人远远走来。那男子方巾儒衫,衣衫洗得有些发白了,但是看着不觉寒酸,反倒有些斯文的味道。那女子荆钗布裙,伸手挽着身边人的臂弯,一双眼笑得弯弯的,却有些水光潋滟。
两人在渡台边停了下来,执手无言。
绛华听见那个女子轻声道:“我等你。这一辈子,我就在这边的老屋等你回来。”
那男子也柔声道:“我定会金榜题名,然后来找你,定不会辜负卿。”
绛华觉得好笑。到底是凡人。穷书生偏生觉得自己一定能会试高中,凭着才学飞黄腾达,在家的贤妻也觉得夫君永远不会嫌弃她放着那些名门小姐不要还同她厮守。
那书生登上船顺风顺水往都城去了。女子站在渡台上,一直站到那船和人都不见了影子。
绛华每天醒来第一眼,就看见这个女子坐在渡台边,做着女红。
她知道她在等自己的心上人,可她却半点也感觉不到凡人会有的感情,大概因为她只是一只花精。
打马渡前经过的行人总会远远问一句,这是谁家的女子,生得这般如花似玉。
绛华看着那个正低头做女红的女子,想,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才是美人如玉呢。
春花开了又落,秋风吹走夏月,冬雪纷乱曼舞。渡口那千丝万缕的柳,还是挽不住江水奔流。绛华有一日突然听她说话了。
那女子向着江面,神色平淡:“江郎江郎,我爹娘终是等不及你明媒正娶我,便要将我嫁给邻村那董家为妾。我万万不会负你,今日苍天为证,我是被逼,并非要弃你而去。”言毕,突然一脚踏进水中,扑通一声溅起一阵水花。
绛华着急地将枝条变长了伸到水下,费尽力气才将那女子捞上来,不小心折断了一截枝叶,还痛得要命。她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那书生不回来了,她为何宁可溺死也不愿意嫁给别人。
女子的家人最后找了过来,哭天抢地将她带回家。
绛华有很久没有再见她。
等在见到那女子的时候,绛华已经认不出她了。她的半边脸上是一片血痕,看着十分狰狞,另外半边依旧美如玉。她说,只有将容貌毁了,才能继续等那个姓江的书生。
绛华只觉得自己在发抖,想把那个姓江的从人堆中挖出来,用枝条鞭笞一百遍一千遍,要他下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绛华之后的日子便是时时煎熬,看着那女子拿被毁得厉害的半张脸对着自己,心中将那姓江的书生鞭笞千百遍。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化为人形的日子已经近在咫尺。
而那姓江的却突然坐着船回来了,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看着那女子站在渡台上眺望,几步走过来,一把将对方搂在怀里,怜惜得摸着对方被毁的半边脸轻声安慰。那女子喜极而泣。
绛华看着看着,只觉得身子又在发抖,大概就是凡人所说的愤怒的感觉。她看见那书生揽着人走出老远,突然回头朝她看了一眼,眼中得意。她要是可以说话,早就痛骂过去:“你这条臭鱼精,竟敢干出这等歹事!”
绛华躺倒在渡台边,只觉得身体内有什么正在爆裂开来,彻心彻骨的疼。她不再剩下别的意识,只是觉得痛,像是渗入到最深处,忍不住翻滚起来,突然扑通一声连根掉到水里。还好渡口没有别的人,不然一株江荻将自己连根拔起滚到水里的场景可太过于惊悚。
绛华攀着石阶站起身,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她和那些凡人一样,有了薄薄的皮肤,覆盖着骨肉。她湿淋淋地攀上岸,一斜身便用法术弄来了衣服。她是只花精,可人间的规矩还是懂得的。
江水倒映出一张有些妖异媚气的脸,下巴很尖,发丝青黛,和凡人很有些不同。绛华来不及变个模样,乘着风沿着鱼精的气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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