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后来才知道,她路遇的这位知府大人,姓叶名彰,本是武将,也曾投身抗金。岳飞元帅冤死之后,他也受牵连而遭贬谪。但叶彰为官清廉,颇有政绩,几番沉浮之后,不久前升迁到这沿海县城里做了知府。
这几日,街上民众都在传,说是叶知府乃昔日岳飞帐下,自然是俊才英豪。况他爱民如子。这次东海一战,他受命安抚逃出的百姓,更是事必躬亲。众人都说,苍天有眼,好人总有好报。
小小也觉得苍天有眼。她饿着肚子,举目无亲的时候,能遇上这样一个父母官,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入了叶府,她便随其他婢女一起洗衣扫地,端茶送水,每日都是平顺恬淡的。她并没有想错,城内大举搜捕东海流寇,但却无人上叶府盘查,而那看过画像的叶彰,也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她虽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庆幸。
几日之后,她坐在杂院的台阶上,端着一碗饭,一边吃,一边想,干脆长住这里算了……
人么,活在世上,也就是求个三餐温饱,平安无事。她左小小也就这么点志气。坏人也好,宵小也好,反正,她做来做去,就没成功过……干脆就这样做个好人吧……
她正想得纠结,就见三两家丁走进杂院,准备吃午饭。
小小见到他们,便起身,给他们让了道。她正要跑到别处吃饭,却听见那些家丁谈论道:
“还以为叫我们去有好事呢,原来是搬东西入库。唉,我们又不是衙役。累死人了……”
“东海搜来的东西,一定很贵重吧。”
“可不是,珍珠珊瑚的总不会少。”
“唉,我倒是听说,朝廷这次好像就是为了什么宝物才急着剿灭东海的呢。”
“真的?你们说,会是什么呢?”
小小听到东海二字,不自觉地怔了怔。随即,猛力甩头。
“哎,说到宝物,我倒想起来,刚才搬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一样稀罕物咧。”
“什么?”
“三弦。”
正想迈步离开的小小,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三弦有什么稀奇的?”
“怎么,你没听说过‘三弦女侠’?”
“什么?”
“‘三弦女侠’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就是那个在英雄堡智擒内贼,齑宇山庄大破行尸的那个啊!还有还有,这次神箭廉家剿灭东海,听说她也出现了。说是有人在东海下毒,女侠仗义出手,不仅救了那些无辜百姓,还逼退了廉家船阵咧!”
“哇,这么厉害?”
“是啊!听说她身世显赫、武功高强、侠肝义胆、冰雪聪明!江湖三大家都欠她恩情,对她俯首称臣!她还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英雄堡三少爷对她一见钟情,江湖大盗银枭为她出生入死,连那个廉家少主也被她迷得是神魂颠倒!据闻,她的兵器是一把三弦,所以,江湖上就称她为‘三弦女侠’!不过,她的真面目始终是一个谜啊……”
“我上次听人说,女侠的真名,叫‘罗娇娇’!”
“我怎么听说是‘卓小乔’?”
“你们都不对,是‘左渺渺’!”
“哎,女侠这么神秘莫测,怎么会让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呢!你们不要乱猜了,吃饭吧吃饭吧……”
家丁一行走远,小小原地僵硬。
身世显赫???武功高强???侠肝义胆???冰雪聪明???倾国倾城???三弦女侠???……这个,不是说她吧???
小小咽咽口水,抬头看看夕阳。嗯……江湖传闻果然可怕……
她僵硬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想起了刚才家丁们说的正题。
东海收缴来的物品里有三弦?难道,是她的那把?
她低头,沉思。令牌和银两,没了也就没了。账本么……丢了也好,省得还钱了。可是,三弦是师父的随身之物,是唯一的凭吊……不对不对,这摆明了是为了引她出来的陷阱,她如果去拿三弦,就中计了!啊,好阴险的伎俩!
小小抱着碗,一脸严肃。没错,绝对是陷阱!而且,就算她能得手,带着那把三弦,不是找死么?嗯,去了就死定了!!!
她正这么想着,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听家丁说三弦女侠的事,分明是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可若是她被通缉,这些事情早就该公诸于世了,又怎么可能“神秘”呢。而且,当初叶彰看完了所有画像,也没有认出她来,难道……
难道,那些通缉的画像里,根本没有她……
她的心中霎时百感交集,她没有被通缉?那就是不用躲了?……她抱着饭碗,低头,想起了那个连谎都不怎么会说的大少爷……
是他放她一马,还是她自作多情?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家丁的那段胡言乱语,“连那个廉家少主也被她迷得是神魂颠倒”……只是这一句,若是这一句是真的,该有多好……
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突然萌生了出去看看通缉令的念头。然而,也是在一瞬间,她的急躁就冷却了下来……
她低着头,静静地想: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这样的平静,不打破的话,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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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她拿着扫帚和鸡毛掸子,例行公事地进叶彰的书房打扫。
叶彰勤政,这个时辰尚未回来。小小放心大胆地推门进去,就见叶彰的独生女儿:叶知惠正坐在小桌前写字。她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是明理懂事,温婉可人。小小很难不拿她和石乐儿相比,而这一比,叶知惠便愈发显得可爱起来。
见到小小,叶知惠抬头,甜甜一笑,道:“姐姐,你来打扫么?”
小小笑着,点头称是。
叶知惠不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写字。
小小举着鸡毛掸子,拿着扫帚,正想着要先扫地,还是先掸灰。她正犹豫时,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书桌正中放着的东西。
那是一张通缉令,平整地摊在书桌正中,两边还用镇纸压实。显然,不是随手放上去的。
她看着那张通缉令,不自觉地茫然。
温宿……
“姐姐,你也喜欢江湖大侠么?”
叶知惠突然开口,把小小吓了一跳。
“啊?……我?我只是……”小小干笑几声,“我只是觉得这个人长得还蛮俊俏的……”
叶知惠放下笔,走到了书桌前,看了看那张通缉令。
“‘重阴双刀’,听起来很厉害哪。”叶知惠开口。
“呃……”小小不知如何回答。
“姐姐,你见过大侠么?”叶知惠抬头,问道。
小小摇摇头。
“我也没见过呢。”叶知惠笑笑,“真想去江湖见识见识呢……不过,我爹肯定不会答应的。”
小小还真没想到这个温柔的小姑娘竟然会喜欢江湖。
“对了,姐姐,你听过‘三弦女侠’么?”叶知惠满脸笑意,问道。
小小一惊,抱紧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和扫帚。
叶知惠的眼睛闪闪发亮,“女侠哎,真的好厉害!听说,连这个‘重阴双刀’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呢!”她指着通缉令,兴奋道。
小小的嘴角抽动一下,这个……传闻,是不是越来越离谱了?
“要是能认识‘三弦女侠’就好了!”叶知惠笑着,这样说道。
小小彻底无语了。
这时,莫名的异样让小小警觉起来。
“姐姐,怎么了?”叶知惠有些不解。
小小笑着摇头,但仍静静地听着四周的动静。夕阳落进书房,造出了一块块的阴影。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扫帚和鸡毛掸子,稳定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姐……”叶知惠还想问什么,却猛地扼住了声音。
只见地上的阴影突然蔓延开来,瞬间,几个黑衣人从阴影中窜出,手中长刀冷寒,直接冲向了小小二人。
小小不假思索,直接就钻进了书桌底。
那些黑衣人也不理会她,目标显然是叶知惠。
“救……”叶知惠的尖叫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被捂住了嘴。
小小抱着头,闭着眼睛,细小的挣扎声和说话声却还是闯进了双耳。
东瀛语?难道这些人是传说中的东瀛忍者?那种来无影去无踪,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忍者???好凶险啊!她只是在这里帮佣啊,不关她的事啊……
不知怎么的,小小的心一沉,竟觉得可怕。她难道,就这样躲在桌子底下么?见死不救、明哲保身,的确是坏人的做法。她现在自身难保,何况师父也说了,千万不要做好人!
可是,不要做好人,就是要做坏人么?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么?这个世界,是如此黑白分明的么?……
她刚想到这里,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被收留时的种种。她欠了人情,难道不还了么?她的师父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不也细细地记着所有的账目,丝毫也不敢忘记么?为什么,她却选择要忘记?
她是从几时开始,变得如此畏怯?一步也不敢跨出叶府门口,连通缉令都没有胆量去看一眼,甚至连直面那些黑衣人的勇气都没有……曾经,她的手腕里埋着能取她性命的银针,遭遇了种种凶险的情势,不论发生了什么,她却从没有如此狼狈地躲在桌下。如今呢,她为何变了?
负债算什么?被骗算什么?被通缉算什么?一无所有又算什么?……她在害怕什么?此时此刻,她真正害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刹那的顿悟,小小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沸了起来,心跳瞬时加快。管它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像个坏人!
她想到这里,就见黑衣人将叶知惠捆了起来,正准备离开。
小小一咬牙,“噌”一下推翻书桌,站了起来。一手扫帚,一手鸡毛掸子,大喊一声:“救命啊——”
那些黑衣人压根就没理她,直接甩出了一把暗器。
小小不闪不避,挺身迎了上去。她什么都忘在了东海,可唯独“纤绣百罗”一直穿在身上。那些暗器伤不了她分毫,反而给了她攻击的机会。
她挥着鸡毛掸子,直击那名挟着叶知惠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怎能料到,方才躲在桌下惊慌失措的丫鬟,片刻功夫竟变得如此英勇。一时无措,松了手。
小小见状,拿着扫帚和鸡毛掸子,舞了几招。她随温宿学了一个月的双刀,虽然武艺不精,但套路熟练,虎虎生威。一众黑衣人摸不清底细,竟被逼退。
小小见好就收,扔下手里的“武器”,一把抱起叶知惠,冲出了书房。
那些黑衣人见状,紧追而上。
小小一纵身跃上了房顶,深吸一口气,愈发大声地叫了起来:“救命啊!杀人啦!”
叶府之内的家丁、护院闻声而来,那群黑衣人见事情演变如此,纷纷拔刀,准备突围。而其中有几个身手矫健的,也纵身上了屋顶,冲着小小而来。
小小惊呼一声,抱起叶知惠,运起轻功,拔腿就跑。护院和家丁绝对不是这些东瀛忍者的对手,此时此刻,只有找到叶彰,靠官府保护了。
说起府衙,倒也不远。一街而隔,以她的轻功,带着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应该能平安到达。
不知怎么的,耳畔的微风,身后的呼喝,却让小小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就好像,那身后追赶的,是她一直都放不下的种种似的……
怀里的叶知惠紧紧抱着她,脸上的惧色和惊讶都已消失,只剩下了兴奋。
“姐姐,你到底是谁啊?”
小小嘿嘿一笑,想起了一些流言。她几番跳跃,稳了稳身形,“三弦女侠呀!”
叶知惠的眼神闪亮了起来。
小小跑着,笑着,把一切甩得远远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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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府衙之内略显得有些空荡。
叶彰坐在案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公案。
突然,他桌上的油灯一晃,火焰顿灭,房内里霎时盈满了皓月清辉。若有似无的风,抚过了案台,让人顿感寒意。
叶彰皱眉,抬了头。
屋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清丽的月光染在他的发梢,将他衬得超凡出尘。而他那一身黑色云袍,更添了道骨仙风,飘然如神祗。
叶彰的表情惊讶非常。
那人微微颔首,浅笑道:“别来无恙。”
叶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着起身,走到他面前,道:“韩兄!你果然还活着!”
那人开口,“朱仙镇一别,也有十几年了吧……”
叶彰微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哪……”他笑望着来人,道,“修道之人果然驻颜有方,十几年了,韩兄的相貌还是一如当年。”
“见笑了。”那人的声音平缓,却如流水,暗藏灵动。
“韩兄,你今日来找我,看来不仅仅是叙旧那么简单吧?”叶彰开口,问道。
“实不相瞒,我是为了岳元帅而来……”
“岳元帅?”叶彰有些讶异。
那人点头,走上了几步,“当年大捷在望,岳元帅却含冤屈死。这十几年来,我隐姓埋名,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他平反。”
听到这些话,叶彰的眉头紧皱,“如今奸臣当道,要想平反,谈何容易?”
那人含笑,道:“昔日,你我皆是元帅帐下,难道,你不想为元帅昭雪冤屈?”
“元帅一生精忠报国,叶彰当年亦是仰慕元帅才投身军戎,要为元帅平反,叶彰义不容辞。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草率。”叶彰义正言辞,道。
“你放心。我已有周详计划,如今,只缺一件信物。”那人平静地说道。
叶彰思忖片刻,道:“韩兄说的,莫非是元帅的兵器:沥泉神矛?”
“正是。”那人应道,“若是能有神矛,我的计划便万无一失。”
“呵呵呵……”叶彰笑了起来,“不瞒韩兄,‘沥泉’如今就在我手上。”
“当真?”
“当然。”叶彰走回案前,伸手抚上了桌角,“昔日元帅被金牌召回,就将‘沥泉’托付于我……”他说话间,眼神里笑意渐消,锐利的杀机隐现,“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韩兄。”
“不敢。”那人的语气里渐生冰冷,全无方才的热络。
“昔年朱仙镇,韩兄应该早知‘沥泉’在我手中,为何不直接来找我?反而先找那些无辜兄弟?!”叶彰猛地一拍桌角,一杆长枪从桌下弹出。他执枪,直指那人,厉声道,“‘重阴双刀’温宿,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叶彰!”
没错,那造访之人,正是温宿。
温宿见状,并无恐惧,脸上的笑意轻浅。“叶大人好眼力……”
“哼!通缉你的画像早已广发天下!说!可是你假扮‘鬼师’,杀害朝廷命官?!”叶彰杀气顿显,犀利非常。
“是又如何?”温宿看着抢尖,平淡道。
“今日,本官就将你绳之以法,告慰死者!”叶彰说完,出枪攻击。
温宿侧身避开,取出兵器。两人便在这斗室里斗了起来。
叶彰本就是武将,虽从文职,但手上功夫丝毫没有荒废。那枪法苍劲,招招制敌。只是,温宿却每每避过,用刀尖推开长枪,迫得叶彰不得不改攻为守。
温宿以双刀架住长枪,开口道:“好一手‘岳家枪’,只可惜,你不是岳飞。”
叶彰收枪,退后几步。“哼!大胆逆贼,少呈口舌之利!来人!”
叶彰一声大吼,只见一大群士兵涌了进来,将这斗室团团包围。
“本官见到通缉画像的第一天,就派人上街放出消息,设了此局,等你来投。今日,你插翅难飞!”叶彰怒道。
温宿摇头,含笑。“东海一战,我早已是朝廷要犯,您以为,我会如此大意么?”
他话音一落,纵身跃起,冲出了屋顶,落在街道上。
叶彰立刻领着士兵追击出去。
温宿静静站着,突然,数十名黑衣人凭空而现,个个执刀,杀气腾腾,样子不似中原人士。
“你竟勾结东瀛人?”叶彰认出那些兵器,微惊。
一时间,情势变得势均力敌,双方开始僵持。
“叶大人,交出‘沥泉’,我可放你一条生路。”温宿开口,道。
“大胆贼寇,官府重地,岂容你放肆!”
威严的呵斥,伴随着马蹄疾响,不期而来。
温宿皱眉,转头。
月光之下,一队弓箭手策马而来,片刻功夫,就将这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开弓上弦,箭锋在月光下冷冽异常。
一骑人马缓缓上前,马背上的,正是廉钊。月光之下,他身着战甲,腰携长剑,一手控缰,一手握弓。看那战马喘息之态,应是仓促赶来,他身上风尘未去,但眉宇间,却满是凛冽战意,不可逼视。
他翻身下马,看着叶彰,握弓抱拳道:“叶世伯,廉钊来迟。”
叶彰的脸上,笑意顿显,“不迟。待拿下这贼人,世伯与你痛饮,替你洗尘。”
廉钊浅笑,随即,收了笑意看向温宿。
温宿避开他的目光,对叶彰道:“看来叶大人的确是有备而来……叶大人忠义,令人钦佩,不知令爱是否如此呢?”温宿的语调冰冷,直彻人心。
叶彰大惊,“难道……”
廉钊蹙眉,“温宿,你们东海,只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么?”
温宿并不理会,带着一丝笑意,道:“叶大人,我奉劝一句,您还是……”
温宿的话还未说完,忽听得一声呼唤,“爹!”
众人皆惊,望向了声音来处。
只见一道身影从空中跃下,落进了包围阵中。
“爹!”叶知惠的声音里,满是愉悦,毫无恐惧。
“知惠!”叶彰喜出望外,他看着那抱着自己女儿的少女,感激万分,“是你,小小?”
温宿和廉钊的神情均是一变。
小小放下叶知惠,站直了身子,冷静地看着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现在回书桌底下,还来得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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