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养心殿,安陵容心情无比沉重,想起皇上方才的样子,只觉得凄凉。
爱新觉罗胤禛,终其一生都无人全心全意爱他。
年少时不得父母疼爱,他一路摸爬滚打、披荆斩棘坐上皇位,却是高处不胜寒的形单影只,他有那么多女人,可临了他却发现,她们爱的都是他座下的这把龙椅、是他帝王的身份,他对纯元念念不忘,是因为她爱得纯粹又坦荡,然而这样的爱却也掺杂着欺骗与隐瞒,他对甄嬛也该是情深义重的,否则不会明知她与果亲王有私还选择原谅,而他对自己……
安陵容脚步微微一顿,愣怔了一会儿后才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有什么资格说爱他呢?终其一生,她所求的也不过是荣华富贵罢了,她说的那番话何尝又不是欺骗?宜修说得对,若真的爱皇上,是断不能容忍别的女人和她共享一个丈夫的。
生在帝王家,难做有情人。
长情重情本是一件好事,但皇上是大清帝王,本不该如此——多悲哀啊,为了做皇帝,连为人最基本的情感都要抛弃,心里能装下万千黎明百姓,却装不下一个深爱的人。
“皇后娘娘,您怎么哭了?”豆蔻迎面走上来,慌乱地拿着手帕给安陵容擦拭眼泪。
安陵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她哽咽着摇了摇头,结果帕子擦干眼泪,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才问道:“方才你来是为着什么事情?”
豆蔻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左右,示意安陵容先离开养心殿。
一路走到后湖边上,豆蔻才摒退左右服侍的人,凑到安陵容耳边轻声说道:“昨日夜里,欣妃娘娘和宁嫔娘娘在路过平安院时撞见了孙答应与人私会,两人互诉情肠,说得很是恩爱缠绵,原本以为是宫女和侍卫,欣妃娘娘还想着成全一桩美事,却不曾想竟是孙答应和……和卢大人。”
“卢守常?”安陵容微微一惊,脚步也立时顿住,“怎么会是他?”
豆蔻也是一脸为难地点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啊,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就是卢大人。欣妃将此事报予皇贵妃后,皇贵妃也不知该如此处置,卢大人对娘娘一向都是忠心耿耿,若罚他,只怕伤了底下侍卫们的心,若不罚他,此事又事关皇家颜面,如此决断不下,这才让奴婢来找皇后娘娘裁断。”
“现下人在何处?”安陵容问道。
“皇贵妃已经将孙答应和卢大人都扣下了,就在碧桐书院。”豆蔻立刻回道。
两人步履急匆匆地赶到碧桐书院,而甄嬛早已将此事瞒得滴水不漏,一见安陵容来,就拉着她进了东配殿,卢守常与孙答应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姐姐可都已经问清楚了?”安陵容面色微冷下来。
甄嬛点头道:“卢大人与孙答应相识于她闺阁之时,后来卢家败落,卢大人一路颠沛流离到了京城,他家四处托关系才将他塞进宫里做侍卫,攀着容儿你这根高枝,一路高升,倒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只怕是孙答应才进宫就与他相认了,这些年她为人低调,在宫里过得如同隐形人一般,那年大封六宫,她好不容易晋封为了常在,过后没多久就被皇上寻了个错处又降为了答应,当时我还觉得她委屈,不曾想过这竟是她有意为之的。”甄嬛轻声一笑,看着孙答应说道,“为了与卢大人相守,你也算是想破了脑袋了。”
孙答应几乎要将头埋进地里,羞愧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而卢守常在一旁急得连脖子都红了,他哑着声音跪步行至安陵容身前:“皇后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和窈娘……孙答应没有任何关系,微臣愿以死谢罪,还请皇后娘娘慈悲,放孙答应一条生路。”
“不、不,皇后娘娘,都是臣妾……都是臣妾的错……”孙答应慌乱地抬起头,连声说道,瘦弱的身形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是臣妾不甘被皇上冷落,才、才勾……”
安陵容猛地将茶盏摔在地上,打断了孙答应的话。
孙答应被吓得一个哆嗦。
沉默许久,安陵容才扶着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卢守常啊卢守常,你可真是给本宫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微臣有罪,还请娘娘责罚。”卢守常重重地磕头。
安陵容抬眸与甄嬛对视了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让崔槿汐端来了两杯清酒,她便指着那两杯酒说道:“卢守常,你与孙答应之间只能留一个,活下来的人是谁本宫交由天意,这两杯酒一杯无毒一杯有毒,你们自己选吧。”
卢守常如遭雷劈,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见孙答应飞身上前,拿起其中一杯酒就仰头饮尽了。
她惨笑着抬头看向安陵容:“皇后娘娘,槿汐姑姑方才的动作臣妾都从镜子里瞧见了,这杯酒是加过料的……”她微微抽疼地捂住了肚子,脱力地摔倒在地上,嘴角已然溢出了鲜血,“皇后娘娘,一切罪孽都由臣妾承担,还请娘娘,放过卢大人……”
事情发生得太快,卢守常回过神来时,孙答应已是只剩一口气了,他目眦尽裂,扑身上前:“窈娘!”
孙窈窈一口接一口地吐血,再说不出一个字,她只是满眼深情地看着卢守常,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孙答应对卢大人情深义重。”甄嬛轻轻叹了一口气,扶着崔槿汐的手在榻上坐下。
安陵容复又看向卢守常:“卢守常,本宫杀了你最爱的女人,你可恨本宫?”说完,也不等卢守常回答,就兀自说了下去,“便是你说不恨,本宫也不敢再用你了。”她定定地看着卢守常,“出宫去吧,去江南,听闻江氏在那里办了一个小作坊,正缺人手,你便和她一道去吧。”
<div class="contentadv"> 卢守常正哭得伤心,闻言却是哭声一顿:“皇后娘娘……”他困惑,随即醒悟,电光火石间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忙磕头道,“微臣叩谢皇后娘娘。”
“长春宫孙氏暴毙,直接拉去乱葬岗埋了吧。”甄嬛拿起帕子掩了掩口鼻,垂眸吩咐崔槿汐道。
崔槿汐立刻领命去了,卢守常也被小允子带人架了出去。
“世间有情人难得,能成全一对是一对吧。”甄嬛看向安陵容,露出一丝苦笑。
“姐姐与我心有灵犀。”安陵容垂眸浅笑,眼底含了一抹苦涩,“一入宫门深似海,若能走,何必强留。”她起身,与甄嬛并肩朝外面走去,“选秀的事情就算了吧,皇上的身子如何姐姐应该也知道。”
甄嬛自然是从卫临嘴里听到消息了,闻言轻轻点了点头:“也好。”似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重,她扬眉浅浅一笑,道,“跟你说个好消息,书瑶有孕三个月了,我派了温实初前去诊脉,说是胎像很稳当,若能一举得男,这便是弘历的第一个嫡子。”
“那位富察格格没什么动静吗?”安陵容微微挑了挑眉。
甄嬛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富察格格也怀了,月份比书瑶还大一些,快六个月了。”
安陵容微微吃惊:“倒是个有手腕的,若再得一个阿哥,只怕要越过书瑶了。”
“前儿个书瑶进宫来请安,我试探了两句,她只说心里有数,我便没有再多问下去。”甄嬛与安陵容携手慢慢走远,“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还是少管些吧……”
中秋过后,皇上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一整天也少有清醒的时候,安陵容便亲自照顾着,直到这天晚上,皇上陡然清醒过来。
“扶朕起来。”皇上面色红润了不少,他撑着安陵容的手臂吃力地从床上下来,身后苏培盛赶忙拿了外袍披在他身上。
“皇上这是要做什么?”眼见着皇上走到书桌前坐下,安陵容不免有些慌乱,她急急地握住皇上欲执笔的手,低声劝道,“夜深了,皇上改明儿再处理政务吧。”
皇上深深地看了一眼安陵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努力扯出一抹笑:“容儿来伺候笔墨吧。”说罢,便不再看她。
安陵容满眼忧心,却毫无办法,只能立在一旁研墨。
皇上却让苏培盛拿出了一道空白的圣旨,落笔其上,一字一句写道:“自古帝王统御天下,必以敬天法祖为首务。而敬天法祖本于至诚之心,不容一息有间。是以宵旰焦劳,无日不兢兢业业也……十三年以来,竭虑殚心,朝乾夕惕。励精政治,不惮辛勤;训诫臣工,不辞谆复。虽未能全如期望,而庶政渐已肃清……宝亲王皇四子弘历,秉性仁慈,居心孝友……朕于乾清宫召诸王、满汉大臣入见,面谕以建储一事,亲书谕旨,加以密封,收藏于乾清宫最高之处,即立弘历为皇太子之旨也……果亲王至性忠直,才识俱优,实国家有用之才,但平时气体清弱,不耐劳瘁,倘遇大事,诸王大臣当体之……大学士张廷玉器量纯全,抒诚供职……皇后安佳氏毓至名门,母仪天下,当奉慈宁宫之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安陵容亲眼看着皇上盖下朱印,眼泪奔腾而下。
这是遗诏。
“朕,已经和弘历说过了,要他日后务必善待你。”撰写这一道诏书似乎花光了皇上所有的力气,他靠在椅背上,轻喘着,“容儿,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皇上……”安陵容泣不成声。
皇上睁开眼,怜惜地擦去她脸上的泪,低声道:“陪朕再去乾清门高楼上看看吧。”
高楼之上,依旧是万家灯火,倒映在皇上与安陵容眼底,映照出一片星河般的璀璨。
“容儿,朕是个好皇帝吗?”皇上的声音飘忽不定,犹如一阵风、一缕烟,顷刻消散。
安陵容用力点头,眼泪迷糊了视线:“皇上勤政爱民,百姓安居乐业,大清国富兵强,臣妾相信,大清一定会迎来太平盛世……”
“弘历会做到的。”皇上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摔倒在安陵容怀里,“朕累了,容儿,再替朕唱一曲吧。”
安陵容哽咽着,声声入耳:“快睡吧,好长大,长大坐马飞跑……快睡吧,好长大,长大把弓拉响……”
黎明的曙光照亮了整个紫禁城,而皇上却永远地闭上了眼。
雍正十三年八月廿三,皇上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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