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表三贼与巫人指望劫客僧宝物,谁知遇着圣僧们,空费了一场心力,倒送了一座木筏与唐僧们乘坐载经。他师徒欣欣喜喜,八戒、沙僧撑驾着木筏,望东前行。三藏使问老和尚道:“老师父,还是何处去的?我等动劳你小沙弥帮力破贼,若是也要过这河向东,便顺在此筏同行;若是往别方,我等就此奉辞。”老和尚道:“我老僧东也行,西也往,只是这粒善提子如何舍得失落不寻?”行者听了道:“呀,老师不说,我已忘了,不知你这菩提子失落何处?”老僧说:“知在何处,老和尚自家去寻,又何须问你?”行者道:“我等方才也蒙抄弥帮助道力,小和尚情愿与老师父找寻这一粒菩提子。师父可与八戒、沙僧先撑了木筏,载得经担前向东行,徒弟去找寻菩提子去也。”说罢,“骨都”一声跳入河中,那老和尚便叫三藏们开了木筏,顺风前行去吧,他却与沙弥坐在河岸等候行者。
却说行者跳入河中,捏着避水诀,直到河底,走了许多路,遥见一座门楼,上写四个大字,乃“水鼋之第”。行者呵呵笑将起来道:“我说此路曾走过,眼甚熟识,原来是当年我来时鲤鱼精夺占老鼋之所,想这老鼋定知这老和尚菩提子,待我问他一声便知下落。”只见门掩不开,行者敲了几下,里边走出几个小鼋,把门开了道:“和尚,好大胆!此是何处,你敢避水前来?”行者笑道:“列位,我也不敢夸说入海的手段、降龙的神通,只说你们可知老和尚失落了一位菩提子?若是知道,说与我,免得拨嘴拨舌坐你们身上要。且问你,这宅第乃是个老鼋居住,如今他在何处?快传知与他,相见我一面。”
众小鼋听了,忙入屋内,报知老鼋,说门外一个毛头毛险和尚,来找寻菩提子,要主公相见。老鼋听道:“罢了,这是那和尚来取菩提子。”乃分咐小鼋道:“你去问他何名何姓,是那里和尚?他若说出西来与巫人敌斗的,便是那僧道来找寻菩提。你便回他不知甚么菩提子,我主公到前河回流港望二主公去了。”小鼋依言,出屋来问行者,那老鼋说罢,把菩提子藏入怀中,从屋后顺流直走到回流港而去。
这小鼋出屋道:“长老,我老鼋不在屋内,他去望客。且问你何姓何名,道号何称?”行者忖道:“我老孙若说出真名,怕他念昔日恩情款留我,耽误了工夫,不如便认作老和尚,只是老和尚,也不曾问他名号。”乃随口答道:“我叫做外公孙。”小鼋道:“你可曾与巫人争斗么?”行者道:“正是与那贼争斗,方才失落了此宝。”小鼋听了道:“我们不知不知,你到别处找寻去。”行者听了,一手扯着个小鼋,使个重力法,把他肩臂拿住,那小鼋疼痛难当,大叫:“长老饶我,我实说与你听,菩提子果系我老鼋抢了你的,他却躲到河东回流港去了。”行者揪着他满屋寻看,果然不见个老鼋,只得放了手,出了屋门。想道:“我曾走过的熟地方便好打筋斗,这回流港不曾游过,如何去找?”只得捏着避水决,在河底向东找来。
却说这老鼋有一个兄弟,叫做二鼋,这妖精神通却也大,本事果然高,在这河底建了一个巢穴,在里安身。这日正静卧在巢,忽然老鼋到来,两相叙说,讲到帮助巫人战斗和尚,抢得菩提一粒。二鼋道:“我闻此宝有得之者,转生人道,享福延年。老兄既得,殊为可贺!且借与小弟一观。”老鼋乃向怀中取出,二鼋一见了,惊异起来道:“好宝!好宝!”但见:
圆陀陀宛如舍利,光灿灿不说金丹。宝珠莫做等闲看:怀藏福似海,捏动寿如山。
二鼋见了,称赞好宝,忙叫老鼋好生怀藏。那老鼋听得,一面把菩提子藏在怀中,一面向二鼋说道:“此宝藏便藏着,只是那和尚不肯轻舍,方才找寻到我巢来,已分付小鼋回他,只恐那和尚不肯离门,故此到老弟此处躲避他。万一找寻将来,望你帮助些法力,使他畏怕而去。”二鼋道:“不难,不难,任他甚么神通和尚、本事道人,他若有菩提,还要抢尽了他的。”老鼋大喜。
两个正讲,却好行者找寻到了门前。行者一望,也有牌楼一座,四字上悬“水鼋广宅”。行者道:“这妖精,我想当年与他除了鱼怪。复了宅第与他,他感我恩德,送我师徒们过这通天河。如今若是见了面,定顾念昔日之情,把菩提子还那老和尚,无条不曾见面,且是我不老实,不说出名姓,故此他躲避到此。如今且变个水老鼠,走入他宅内,看可是当年老鼋。如是他,便直说向他龋如不是昔年老鼋,再作计较。”行者见他门掩,乃变了个水老鼠,从屋檐钻入。
方要进屋,那大门里几个小妖,手拿着大棍,见了水鼠喝道:“此是何处,你敢进来?看你非河中之鼠,乃何处妖魔托化?”便把大棍打来。行者想道:“此妖如何知识?必是这河无此水鼠,他们诧异,指做妖魔。我如今就变做小妖,混在他伙里,便可进去。”忙把鼠身一抖,随变了一个小妖,只见屋门小妖见了,把手来揪着行者道:“你是何方妖怪,敢假变我们容貌身形?”众小妖执棍便打,说扯他去见两个主公。行者忖道:“老孙从来假变飞禽走兽、小妖大怪,再无识破,怎么这妖精灵通识出?也罢,趁他扯入见老鼋,便就知老鼋详细。但不可露出我真形来,惹妖精笑我老孙手段与人看破。”行者想了一想,乃变了个老和尚的容貌,被小妖扯入。
那老鼋见是老和尚进来,往屋后飞走,又回自己宅第去了。二鼋见是一个老和尚,乃问道:“你这长老,既失了菩提子,只该去向老鼋处取,如何假变水鼠、小妖闯进我门?本当吞吃了你,念你出家僧人,姑且饶耍只问你这菩提子有多少?却失落了几枚?”行者那里知数,但知失了一枚,乃答道;“多着哩,五千四百单八个哩,只是被老鼋抢了一个来。”二鼋听了,笑道:“这定非失菩提的老和尚,岂有不知一百单八数珠菩提子?想那老和尚出家僧人,岂肯为一粒数珠假托变化来此?定是妖魔设诈来骗宝贝的。”叫小妖:“快把绳索捆了,取出照妖镜,看是何处妖魔,甚么精怪?然后处治他!”小妖听得,便把绳索来捆。行者想道:“我若使出神通不与他捆。便要打斗起来,又不知他是个甚么照妖镜?”乃随着小妖绳缠索捆在阶檐下。两个小妖却始了一个雕漆镜架,放着一面古镜在上,把行者抬到镜前。行者道:“我且坚定是个老和尚,看他怎照。”那二鼋走近镜前,向光里一看,呵呵大笑起来,我说是个妖魔假变老和尚来骗菩提子,原来是一个猴子精。你看他:
凹眼金睛尖脸,猹耳孤拐毛腮。
龇牙獠嘴似狼豺,乃是猢狲精任。
二鼋见了,执起大棒便打,口中骂道:“把你这猴精实实供来。是那山那岭,甚么洞谷,成精作怪?敢到我这里来骗宝贝!”行者大笑一声道:“好妖魔,外公也认不得,还要我说与你知?”忽喇声响,绳索皆断,夺过小妖手中一根棍子,跳上屋阶,照二鼋劈脸捣去。那二鼋举棒相迎,两个方才交手。
行者想道:“河里与他打战不便,且到岸上交锋。”乃从屋外跳出河水,二鼋那里肯出来,只在河中暗自夸道:“何处妖精,敢变化来骗老和尚菩提?倒也神通高强,我又不曾抢地菩提,与他打斗何用?”乃叫小妖到岸上叫明那猴精,休来我处讨菩提子,你还往别处去寻。行者道:“臭小妖,分明老鼋在你屋内,我到何处去寻?快早献出免得老孙费力!”行者说罢,只见河里钻出一个妖魔来。行者看那妖魔怎生模样?但见:
牙徕嘴,圆额尖头;背如灵龟广阔,足如巨鳖爬游。水内雄威,真个虾鱼难犯;岸边动荡,怎与大圣为仇?
行者见了那妖魔笑道:“你这孽瘴,只该安伏在窝巢,养你性灵,怎敢藏匿了老僧至宝?我且问你,你那菩提子今在何处收藏?照妖镜何处得来?想都是偷来的了!今日撞着老孙,都要献出来便饶你性命,若还迟延,我老孙只把你这河水熬于,叫你存身无地!”那妖魔抖一抖身躯,变得似人形状,手执大棒道:“猴精!菩提子是吾兄得去,你何故上我门索骗!照妖镜乃我从天宫得来,你有何法力敢要此宝?”行者道:“汝即妖,何不自照,敢把人照?”妖魔道:“我妖不妖,专照你那不妖而妖!”行者呵呵大笑,想道:“这妖魔倒也说得有理,我方才分明变鼠、变老和尚,此身形已做了不正之妖,他便照出我原是个老孙。这件宝贝儿怎肯把与妖魔之手?如今上计:除了这妖,取了他这镜儿,一路妖精断难瞒我。中计:设个机变,盗了他的去用用,纵不能长远得他的。好歹下计:也抵换的菩提子还老和尚。”
行者心自裁划,那妖魔暗把镜子悬在手里,向牧行者照来,也呵呵大笑道:“猴精!空费了你心机!这上、中、下三计都不中用!”行者听了,惊异起来道:“这妖魔通灵,如何知我心间事?我在此与他战斗也无用.纵剿灭了他,又背了师父取经方便之心。如今要过了河挑担,又要寻老鼋讨这菩提子。可怪这老鼋只是未见面,东躲西避,他既到宅策去了,我只得再去寻他。这会莫要说假,老实说与他知罢。”行者思想一会,乃向妖魔说:“老孙不暇与你争长竞短,既是菩提子不在你处,多系你那老鼋藏在他处,我去问他取也。”一筋斗却打将来。行者此时如何会在水里打筋斗?只因地走过的熟游之地,便不难。
却说老鼋在二鼋处只见了个老和尚,恐是来要菩提子,心慌便走回宅第,叫小妖紧闭大门。不匡行者筋斗快,早已打入他屋内,立在阶前.老鼋一见了是孙行者,随下阶一手扯住过:“圣僧师父,别来已久,想当年蒙你灭了鱼精,复还了这宅第与我安居,此德至今不忘。今日怎么唐突到我屋里,想是令师三藏老爷取经完成回国,路又过此?”行者道:“老鼋哥,你还不知?我们师徒取了真经,路过此河,遇着木筏贼人,大战了一番。”老鼋呵呵笑起来道;“怪不得巫人两次呼我帮他战斗,先一次乃是两个僧道,被我撞碎他船,得了他一宝,只因爱惜此宝,后次巫人又唤我,便不曾应他,不知后边却是师父们与巫人争斗。早知出来帮助师父们一番,也见不背恩德。且问师父到我处来,三藏老爷在何处?”行者说:“先往河东前去。我正为那老僧师徒失了菩提子,替他找寻到此。”老鼋道:“此宝现在,只是两次三番他亲身到我门,又到我弟宅去讨,不曾与他。如今既是师父面上,还他便了。”乃自怀中取出一粒菩提子,递与行者。
行者接在手中说道:“高情深感,却还有一事奉问,你道老和尚两次上门,实不瞒你,就是老孙假名托姓变化将来。但不知令弟怎便识我?”老鼋道:“他有一镜,名唤照妖,乃是张骞乘槎误人斗牛宫得来月镜,被他偷得。此镜邪正不能隐藏,一照即知。所以师父就是肺腑机心,他也识得。”行者道:“妙哉,至宝!我怎能得他此宝,一路回国,遇有妖魔,何难知识?”老鼋道:“师父要此宝也不难。我正在此怪他不念弟兄同气,既在他处识得是假老和尚,何故不说?使我又从屋后逃躲回家。直推菩提子在我处,倒是师父也罢了;若不是师父,他可该推我?如今师父既要他此镜,须得此菩提子抵换了他的来。”行者道:“此事又难行,我专为取菩提还老和尚,如今抵换镜子,不得菩提,反失了我一诺之信。”老鼋笑道:“师父,你道菩提子换了照妖镜么?”行者说:“一物抵一物,自然得此失彼。”老鼋说:“此镜非同凡物,吾弟常悬了一架,明照四方,只除了不动声色、无形无影,便不入明镜之中。他纤尘不染,万象见形。你偷他不得,瞒他不能,只好实心听他心喜,取得过来,入了你师父之手,再作计较。”
行者道:“偷不得,瞒不能,你将菩提子抵换便是欺瞒了。”老鼋道:“师父,我放说实心听他心喜,他见我得了菩提子,甚爱此宝,说得之者转生人道,享福延生,我今实心向他抵换,则必心喜。那时师父得了宝镜,再计较取菩提。虽说仍是欺瞒,则照妖之宝,已在师父之手矣。”行者听了,大喜道:“老记哥,老孙去不得,他有空镜识破,你可将菩提去换,我在此等你来罢。”老鼋道:“正是如此。”行者达将菩提递与老鼋,那老鼋接了,留行者在宅第住下,分付小妖好生收拾茶点汤果供献行者。他却怀着菩提,飞星走到二鼋处来。毕竟如何抵换空镜,要知后来。且听下回分解。
总批:
二鼋拿定一粒菩提子,死不肯放,不过望生人道.今之生人道者,却将身子狼藉,不知爱惜,真水怪不如。我劝世人,急急找寻一粒菩提子,庶不欠却本来面目。
得了菩提便罢,何苦定要宝镜?此是行者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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