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回想着难堪的往事,一边驾驶着江铃牌货车,在三〇四省道上,生死时速般地往目的地驶去。
货车一路飞驰了两个小时,窗外的景色逐渐开阔起来:近处是大片油汪汪的绿色庄稼,以及零星随风飘零的狗尾巴草;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峻岭崇山,山顶上的流云在快速的飘移,形成厚厚的云层。
山腰上的茶林和柑橘林,错落有致,长势喜人。山脚下点缀的白墙黑黛,是徽派民房,悠闲的农夫们,扛着铁耙,像归巢的小鸟,在山间唱着小曲。
夏天的暴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驶过一边太阳一边雨的路段,厚厚的云层被抛在身后,也许是刚过了最热的正午,也可能是一场及时雨吹的炎热的大地清凉起来。
芳姐将车窗都打开,晚风吹过我的脸,吹干了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也将一帧帧的往事带到我的眼前……
和齐妙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也喜欢在傍晚开着我的电瓶车兜风,我们的足迹遍布了景市的每一个角落。我喜欢每天在她下课的时候等在校门口接她。
景市很多道路狭窄,汽车行驶并不方便。于是,我便总是骑着那辆和我身形反差巨大的小电驴,载着齐妙,带着她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找一家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小铺子吃晚饭;而后手牵手走到昌江边,看着一个个形形色色的路人,望着不远处彩虹般的瓷都大桥,憧憬着我们以后的生活。
当人重复着一个枯燥简单的动作时,脑袋里便会控制不住去想很多东西。
芳姐见我心不在焉,担心我开车困乏,手机外放着一曲港风浓郁的歌曲,她自己则点上一根七星牌香烟,抽着烟,跟着音乐哼着小曲:
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
也不是无影踪,只是想你太浓,怎么会无时无刻把你梦;
爱的路上有你,我并不寂寞……
早上起来没顾得上吃东西,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咕噜噜”的肠鸣声。做我们这行的,只要一上手,不把活干完,很难准时吃饭。
我拿起早上准备的白馒头,大口地啃起来,放了几个小时的白馒头又凉又干,勉强地填填肚子。
“没吃中饭?”
芳姐递来一瓶矿泉水,还体贴地拧开了瓶盖。
“没吃。”
何止没吃中饭,连早饭也没有吃。
芳姐用小刀划开粉红色的火腿肠,她咬了一口,然后将火腿肠伸向我嘴边,我明显闻到火腿肠上留着芳姐的烟味,我抿着嘴。
芳姐一乐,撤过手里的火腿肠,嘴却靠向了我,挑逗地将她嘴边的火腿肠凑向我脸,芳姐正想进一步亲近,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她看了眼手机屏幕,边嚼着火腿肠,边用手指划过屏幕。
芳姐的屏保是一个拿着仙女棒烟花的小女孩,女孩笑的很灿烂。
“喂……”
对方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隐约听到说什么先回省城。
“好的,我马上回。”
芳姐一改刚才妩媚诱人的样子,跟我说:
“上海老板打来电话,有紧急事情要处理。”
说着掐灭了手中的烟:
“我得回一趟省城,你一会儿自己先去泊阳湖。”
“不是要送去给上海老板吗?”
“到了泊阳湖,会有对接人和你碰头,你到时候听他的安排。”
“行!”
芳姐没有向我透露具体是何事,向我交待好对接人之后,在加油站停车处取好车,加满油,火速赶往省城监狱……
一周前的早上,在省城监狱的篮球操场上,齐刷刷的队伍在清晨的阳光下,整齐划一地做着早操,电线杆上的喇叭在播放着音乐,声音传遍了监狱的每个角落。如果不是高高的围墙、铁丝网,还有蓝白相间的囚犯服,眼前的景象,恐怕真的会让人以为是某个学校的早操时间。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省城监狱位于省城北部的郊区,是一座五十几年历史的高度戒备监狱,关押着近四千名罪犯,是省里规模最大的监狱,曾在十年前改扩,新监区已经投入使用。
省城监狱大概十五个监区,也就是十五个大队,每个分监区二三百人,分监区下面设有监区长、副监区长、教导员、普通的管教民警,以及协助管理犯人的服刑人员组长,每个组长负责二三十个人。
早操结束后队列变换,根据各自所在的监区排成一列列小队领取早餐,然后由各监区的组长带回监牢用餐。每周做完早操后回去吃饭的顺序都是轮流的,除了重罪或者危险罪犯,其余普通罪犯都是以监房为单位一起活动,一起吃饭。
虽然是清晨,可是八月毒辣的阳光还是逼出了数不清的汗珠,犯人们在篮球场上有序地排着队,希望早点轮到自己,早点回到监牢。
在第三监区六〇七监牢里,左右两边分别放着三张床,上下铺,能住十二人;藏青色的被子,被叠得像豆腐块一样规整,地面上的地砖拖得一尘不染,十张蓝色的塑料圆凳摆在过道的两旁。在门框的上方,悬挂着一台液晶彩色电视机,门外阳台上,有洗涮的水池。
六〇七监牢的人终于回到了室内,鼓风机“呼呼呼”地吹着风,然而温度还是不可控制的慢慢爬升,说是鼓风机,实则是比风扇更为安全的出风口。简单排队洗脸后,便都坐回自己的床铺边。犯人们在牢房床位的两边,坐成整齐的两排用餐。
在监狱里,每个人都有贴着自己名字的专属餐盒,今天的早餐依旧是稀饭、咸菜和馒头,稀饭能照见人影,咸菜是腌制的芥菜。
六〇七监牢住着十个人,有个男人瘦瘦高高,牙齿上长满黄色的烟斑,人狠话不多,在整个第三监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就是人称外号的“军哥”。
跟军哥关系最好的,是一个姓钱的狱友,身材瘦小,眼睛经常眯成一条缝,缺了一颗下门牙,狱友都叫他“豁牙子”。豁牙子干起活来,总是体力不支,经常咳嗽,听说豁牙子刚进来时的体重还正常,吃了几年牢饭,现在已经瘦了很多,要不怎么说监狱的伙食刮油水呢!
豁牙子的父亲患了肺癌,长年生病。豁牙子想发大财,结果在电线杆上看到了“重金求子”的广告,被人骗去两万块。发现被骗的豁牙子,为了把被骗的钱弄回来,加入了一个网上诈骗团伙,利用社交软件上干起了网络诈骗。以教员工使用社交软件,利用包装好的多金少妇形象,以葫芦画瓢,炮制“重金求子”的骗局,在聊天中一步步诱骗、引导对方转账,豁牙子根据受骗者的金额抽成,结果豁牙子干了不到一个月就被抓了。
在六〇七监牢里,还住着全监区最高的一个人,身高超过二米,人们都叫他大雄。大雄身材高大、憨憨傻傻,因为向丈母娘追讨彩礼,双方发生争执,以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了四年。
还有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白白净净,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他叫乐天。有些狱友叫他四眼,他是整个监区唯一的大学生,乐天不爱说话,一副冷冷不可靠近的样子,大家对他的身世不甚了解。乐天安静地坐在圆凳上,只顾啃着馒头,喝着稀饭。
大雄望着足以照见人影的稀饭,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傻傻地嚷道:
“顿顿都吃不饱,这不是逼人上梁山吗?我们一起去抗议,如果不改善伙食,我们就绝食,大家看怎么样?”
“绝食是个好主意,大雄,你先绝几天试试看效果,我们再跟你一起。”豁牙子笑道。
乐天喝着稀饭,抬起头,冷冷地望了一眼豁牙子,劝大雄:
“别听他胡说,他下个星期就出狱了,绝食会害你的。”
“豁牙子,四眼说的是真的吗?”大雄一脸疑惑,豁牙子笑道:
“要解放了,老子是三无人员,在里面在外都一样。”
这时,六〇七监牢的组长瘦高男人军哥推来了餐车,派给监牢其他人每人一份肉丝炒粉,外加一只大鸡腿,早上能吃上肉丝炒粉就已经是很难得,再加一只鸡腿,那是相当的奢侈。
军哥瞥了一眼乐天,转向大家:
“够吗?不够的话,我的那份,你们拿去。”
豁牙子端起盘来,嗦着粉,竖起大拇指:
“军哥,你真够义气,出去之后,我跟定你了,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豁牙子,这么快就表忠心了。”
大雄哈哈大笑,军哥拍了拍豁牙子的肩膀,转向乐天:
“不吃没关系的,下个星期,我和钱老弟出狱;据我了解,监狱的小炒很快就会取消,想单独炒个小菜,那是不可能了,以后有钱也不能享受今天这种特殊待遇啰。”
豁牙子津津有味地啃着鸡腿,大雄肚子继续咕咕叫,吞咽着口水,鸡腿和肉丝炒份,这些在监狱可是难得的美食。大雄最终还是忍不住,端起他自己的那份炒粉,如饿死鬼一般吃来起来,豁牙子笑道:
“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不绝食了?”
“军哥说的对,现在不吃,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乐天看着豁牙子、大雄等人在嗦粉丝,啃鸡腿,面无表情,军哥将炒粉和鸡腿甩在乐天的跟前:
“现在不吃,你以后就没机会了。”
乐天望了一眼墙上的电视,心中波澜不惊,淡然一笑:
“那也未必,扩产后的监狱陶瓷加工厂,很快就会投入生产。如果在厂里干的好,厂老板会给我们加餐,有红烧肉,也有鸡腿、猪脚。”
“哈哈哈……你小子在做梦吧!”豁牙子大笑。
“不信你问问他。”乐天转向军哥。
“你怎么知道的?”军哥狐疑地看着乐天,乐天已经喝完稀饭,他站起身来:
“昨天晚上电视里有报道,省委荣书记视察我们监狱时,提出两个大胆的创新,我猜省城监狱一定会拿出标杆示范的劲头,进行改革,下周就该实施了。”
豁牙子看不惯一脸清高的乐天,走到乐天跟前,将肉丝炒粉端了起来,塞给乐天:
“别指望了,那些人的话,你能信吗?加餐?你想的太天真了!”
“不是我太天真,是你太复杂,经常咳嗽是怎么回事?装的跟真的一样。”
“你胡说什么?军哥一片好心,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以后有你好受的!”
豁牙子伸手撬住乐天的衣领,目光中充满着杀气。
乐天也不示弱,用力挣脱,两人在纠缠之时,从乐天的口袋,掉出一张照片。
军哥捡起地上的照片,向豁牙子摆手:“不吃就不吃,不要强人所难。”
在黑白照片中,一个风韵女子抱着一个稚嫩的男孩。男孩清秀瘦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
豁牙子凑到军哥身边,盯着照片上的女人,咧着嘴眯笑:
“看不出来嘛,你长得这么矬,你妈还是个大美人。”
大雄捂着嘴乐,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乐天的长相很标致。
军哥盯了一眼照片,问乐天:
“你爸呢?”
乐天沉默不语,豁牙子讥笑道:
“问你话呢?你是聋子,你爸怎么了?是不是被你妈扫地出门了?”
军哥训斥着豁牙子:“闭嘴!”
军哥把照片还给了乐天,冷冷地说:
“我最尊敬的就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不识抬举的文化人,除外!”
很难想象斯斯文文的乐天为何进了监狱?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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