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半,当景市看守所号房的铁门“哐当”打开,我被带上冰冷的手铐,一同发往省城监狱的犯人们,在平时放风的地方排成一排一排。民警们对我们一一确认身份,包括姓名、年龄、罪名刑期、户籍地等等;然后一个接一个通过安检后上车,有的是专用狭窄的铁笼车,有的就是宇通大巴车改装的囚车。
当我踏上大巴改装的囚车,车内随车的干警检查好我们的手铐,警车开道,武警押送,奔向省城监狱。
我回想起在看守所三个多月的煎熬:有恐惧,有纠结,有惭愧,有忐忑,有惶恐。此刻,我内心的惶恐反而降到的低点,随之而来的是无比的苍凉和屈辱。
透过车窗,外面透出清晨的微光,微光从空隙中射在手铐上,我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小时候扮演警察抓小偷的游戏,那时,我给“小偷”带上自行车链条做的手铐,押着犯人,嘴里发出警车“嘀呜嘀呜”的警笛声。二十之后的我,没有成为科学家、律师,却沦为了阶下囚。
母亲年近花甲,从她说出的“妈对不住你”五个字,我知道她三个多月以来,不停地奔波,终日以泪洗面。余生很长吗?齐妙还能等我三年吗?我的心中没有答案。
路程很短,时间很长。当看守所的民警和武警,将我押送到省城监狱的门口,那扇巨大、冰冷的铁门缓缓地打开,抑制不住的焦虑到达了顶点。
清晨五点半,当走下囚车的那一刻,苍凉和屈辱,在我心中再次交织成恐惧和不安。等看守所同监狱办理好交接手续,我的铁窗生涯正式开始……
这是我入监后的第一天,监狱的入监队是一名罪犯正式服刑的开始,从社会到监狱,身份和思想的转变都是在这里完成的,短则一个月,长则两三个月。
我不是重刑犯,不需要上手铐和脚镣,排队依次登记信息,排着队走进入监队,整整齐齐地站好。
在入监队的第一件事,就是脱光衣服,接受检查。服刑人员入监体检是非常严格的,首先脱去全身衣服包括内裤,全裸那种,前后私处展现在民警面前,接受逐一检查登记,包括全身外观特别是头发,生殖器,肛门等重点部位,防止藏匿物品,重点检查是否有艾滋病等传染病,以及其它的一些重大疾病。
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尝到里面的屈辱和无奈,当我们这些新人脱掉所有衣服,一丝不挂让人检查的时候,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赤裸裸。什么自尊,什么懊悔,什么勇气统统不见踪影,那一刻真的不会在把自己和人这个身份联想到一起。
“把衣服裤子全都脱了!”
我脱去全身衣物,只剩下一条内裤。
“全部脱了,听得懂吗?”
我无奈照做。
“转两圈,原地跳两下。”
我感觉此刻的自己,与其说是个人,更不如说是个大自然的动物,进入了动物园的铁笼子里。
我一米八的个子,浑身肌肉线条分明,却像个牛蛙一样在狱警面前全裸转圈起跳;而狱警则带着毫不避讳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扫视环顾,确定我的身体没有残疾传染病,没有携带违禁物品和可能用于自残伤害的东西。
民警填写好《罪犯收监身体检查表》,给我发放了囚衣、囚裤、囚帽、囚鞋。我的囚服是深蓝色的,背部有蓝白相间的条纹,有人称它为“斑马服”。
随后我被剃光的头,冲凉水澡,我换上囚服,连同衣服一同褪下的是犯罪嫌疑人的身份,穿上囚服,我正式成为了省城监狱的一名囚犯,被押送到分配的监室,重刑犯还上手铐、脚镣。
任何进过监狱的人都会知道,一旦进去了,自由就是相对的,像笼子里的动物,服从着一个个的指令。从此刻起,我就是省城监狱里的一串编号而已。
狱警对新入监服刑人员,进行信息登记,包括个人身份信息和家庭主要成员、地址,方便入监通知书的邮寄。监狱管教递给我一包东西,里面有被子、枕头、笔纸、信封、邮票,还有通话用的亲情卡,以及两本小手册《服刑人员行为规范》和《服刑人员联号帮教制度》。
我看着怀里的这包东西,觉得心里有气却撒不出来,等进入分配的牢房后,这些东西便被我随手一扔,却立刻引来了管教的注意。
在监狱,每天早上起床以后,要像部队一样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形状,这是监规,必须要遵守。监狱里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在这里生活的一举一动,无不被监视着。
收拾好被子开始轮流洗漱,每个人控制在三分钟。六点半开始吃饭,在吃饭之前,管教要我们背古诗《悯农二首》: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早饭一个馒头、一碗稀饭和一点点咸菜,稀饭很稀,能照见人影。吃饭时间规定是十分钟之内,即使再难吃,都不允许有剩饭剩菜。
新人到了监狱以后会进入监队,就是传说中的新人培训营。早饭之后,我们列队在监区的操场上,所有新入监的服刑人员都要接受认罪悔罪教育,并进行入监宣誓。
监狱是惩戒和改造的地方、是赎罪的地方。来到这高墙铁网之内第一个要上的课就是认清自己是谁,管教通过广播,不断地提醒你罪犯的身份,每个监狱都会在整训墙等最明显的地方写着忏悔词和下面这三句话:
“你是谁?”
“这是哪里?”
“你来干嘛?”
不断强调你的服刑人员身份,让你对自己的身份有个清晰的认识,服刑人员也只有认清自己的服刑人员身份,才能早日适应监狱环境,积极投入改造,如果心里有抵触就容易出现违规,不利于改造。
第一个问题是,你是谁?回答自己名字的肯定要挨批评,正确回答是“我是犯人”;第二个,这是哪里?标准答案是“监狱”;第三个问题,你来干嘛?答案是“服刑改造”。如果回答错了,每一个问题都会伴随一声响亮的训斥。
呆惯了看守所,有人忽然发现监狱真好,空间很大,还能走动,类似于宠物圈养和散养。但很快就见识到散养要很多的规矩。
入监宣誓之后,在监狱的报告大厅里,管教民警对我们进行监规、法律和生产技能的培训。
刚到监狱特别重要的一项就是,背诵各种监规监纪,如服刑人员行为规范共五章三十条、十四不得。需要烂熟于心,管教和民警随便拎出一条,你都得要应答如流;如果背不出来,轻则训诫,重则扣分。除了背这些理论,更重要是实践。
文明礼貌是入监的第一课,认清身份,学会礼貌,懂得分寸,顺承服从。这里说的文明礼貌,不是劳改犯之间的,是服刑人员见到警官应该做的事情。
路遇民警要喊报告词“报告警官,犯人请求过去,报告完毕请指示。”民警示意可以,罪犯还要大声回一句“是!”才能通过。要是民警没听见,就再报告一次,要是没同意,就一直站在原地。私自行动,放小了说是不服管教,放大了说就是脱离监管,可以加刑的。
其他的生活细节,都要重新学,你必须把之前二三十年的规矩全打破,否则适应不了监狱。现在虽然说不允许打人了,但是毕竟是监狱,惩戒措施是肯定有的,不然怎么管理。每天的时间是绝对固定的,几点吃饭几点喝水,几点上厕所,如果想在其他的时间干其他的事情,那也是要受到处罚的。不是口渴就能喝水,不是想尿尿就可以去厕所,这就是入监队的规矩。
吃饭,组长喊了开始才能吃,说了停就立即结束。喝水,一天三杯;拉屎,每人三分钟;洗澡,每人三盆水;睡觉,衣服叠整齐,鞋子放规矩。你不想被民警找麻烦,就得老老实实遵守。
在监狱,不允许私下聊天,特别是不允许相互讨论案情。特别重申,在监狱打架,后果很严重。打架斗殴是严重违规,不仅要扣分,还要被关禁闭,减刑假释也就基本无望。如果发生了打架斗殴,其它服刑人员应该上前阻止,劝阻的人会被加分奖励。
上午的宣誓和培训学习之后,就是午餐时间。
在入监队期间,我们吃饭是在自己的监舍进行。分监区的组长们在操场上排队,打好饭菜之后,运到每个监区的监舍,再分发给我们每一个人。
在监狱的布告栏里,张贴着监狱的“每周食谱”。早餐是馒头、稀饭和咸菜,几乎每天都一样。中午和晚上通常是水煮白菜、水煮土豆,土豆炖白菜,或者海带炖豆腐。有时候会另一个紫菜蛋汤,有的时间就一个菜。
监狱伙食费用,都是有严格标准的,各地略有不同,但都是非常低的,省城监狱的伙食费,二〇一〇年一天只有三块,每顿一块钱,还要包括主食,能买到什么? 监狱的饭菜很难吃,但跟看守所的伙食相比,是真好吃。
入狱的第一天午餐,我们吃的是肥肉炖白萝卜,这是监狱每周内唯一的一次荤菜。萝卜切得厚厚的一块,萝卜和大块的肥肉一起炖,油很多,全是肥肉,先打的是一碗满是油的萝卜,后打的只剩白萝卜。即便是就这样,我们服刑人员都抢着吃。
老的服刑人员经常抱怨,除了过年过节见不着肉,一年四季最多的就是白菜、白萝卜和土豆,因为便宜,油也要钱,根本不可能炒菜。所以,监狱里的食物一般是水煮,酱油都没有,你可以想象有多难吃了。当然,如果表现好,一两个月有一次加餐,有鸡腿、猪脚、土豆红烧肉,或者红烧鱼块,但这终究是很难争取到的。
想要改善伙食,监狱有小卖铺。服刑人员凭借能充钱的购物卡购物,购物要交购物清单,按照监狱给的可选的清单自己填单子,可以自主选择火腿肠、辣椒酱、方便面、面包、牛奶等食品。食品价格和外面的超市差不多,稍微贵一点。一个月购买一次,每个月的消费是有限额的,额度每个月几百块。表现好的高一点,表现不好的低一点,表现极差的不允许购物。犯人可以抽烟,在规定的时间和地点,烟也算在购物额度里,如果想抽烟,就别想吃零食。
服刑本身就是一种惩罚措施,不会让你舒服的去监狱里吃白饭。监狱的伙食比看守所要好很多,虽然也是非常难吃,相比自己内心遭受的苦,这点苦算不了什么。
午餐之后是午休时间,午休的从中午十一点半到下午一点半,轮流值班。那些早上被子没有叠好或者不规范的,还有上午表现不好的,是没有午休。
午休之后就是入监教育的重头戏——队列训练。我们被分成不同的监区,在监狱操场上进行队列训练。伴随着冬天的寒风,我们喊着口号、抬腿练、摆臂齐步走、正步走,队形训练还有练习蹲姿。整个队列中,有两鬓斑白的老人,也有面容清秀的年轻人。
晚饭是五点半,一碗米饭,一份水煮土豆,一下午的训练,早已饥肠辘辘,土豆虽然没有油,但也能填饱肚子。晚饭以后继续学习规范和规章制度,收看《新闻联播》。晚上八点半点名睡觉,一天的劳改结束,周而复始,直到离开入监队。
如果是周一,是固定的学习日。监狱会组织民警上课,内容都是关于普法的,也有心理辅导,但是凡是能进监狱的,没几个年轻时候会好好听课。监狱里让他们学习,简直比要了命还痛苦。
各个监狱入监队时间长短不一样,有的一个月,有的两三个月,可以说这一段时间,是服刑人员适应监狱节奏的实习期。
规矩,是入监学习中永远围绕的话题,背监规是学习规矩,叠被子是生活的规矩,文明用语是礼貌的规矩,队列练习是行走的规矩,进门喊报告,是向民警汇报的规矩。当熟悉和习惯所有的规矩,监狱的生活也就正式开始了。
规矩是人定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初入监狱的第一天,平安无事,但监狱的江湖险恶,将慢慢露出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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