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秋生立于床头,深吸口气道:“你若难过,便哭出来,不会有人来看你笑话,若得发泄也是好的。”
一方白色的帕子递过去,容锦眼神闪了闪,忽然捂脸埋首痛哭。
从亲眼见着成谨言坠崖到三百里路乞讨爬回凤阳,容锦都不曾哭过,她将心里的伤死死压制着,直到如今。
就在看到成谨言的那一刻,瞬间就崩溃决堤了。而今被张秋生这么一两句牵引,着实再也压抑不住,嚎啕大哭。
恨不得鼻涕眼泪一起流,手帕都用来擦鼻涕了,最后容锦居然一把扯过张秋生的袍子抹大鼻涕,难得,张秋生居然没嫌弃,反而让她擦。
伸了半天的手掌,考虑好久,才缓缓落在容锦后背,轻轻顺着:“罢了,哭吧……哭出来许就好了。”
容锦手指紧紧捏住张秋生的衣角,半晌,张秋生将人整个护在弯臂里,直至容锦哭得累了,逐渐昏睡过去,才呼口气收拾了,将容锦好生放在床上躺着。
瞧着她了哭红的鼻头,睡着了还抽抽噎噎的睡不安稳,小脸儿皱在一起,像只刚出生的小狗儿。
张秋生手指摩挲过容锦的脸颊,理了理她的头发,默默叹息:谨言,快些醒过来吧,莫让在乎你的人伤心难过。
……
睡了一整晚,容锦睁眼时,已是第二天日晒三竿,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软,头重脚轻,翻身下床走到桌子前到了杯茶,悉数饮尽。
而后推开门,下意识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暖烘烘地照在身上。容锦觉着,她似乎又重新活过来了!
她就是沙漠里的仙人掌,生命力旺盛,什么风吹雨打,爆日烈火,都能扛得住。
“锦夫人,您醒来了?可要熟悉更衣,用膳么?”张府的丫鬟水儿和桃儿都是容锦比较熟悉的。
冲着二人一笑,容锦道:“麻烦两位姑娘了,是有些饿得慌,你家公子可还在府上?”
桃儿浅笑行礼:“是,公子刚从外面回来,锦夫人可是要见我家公子?奴婢这便去通传。”
张府的下人都知道,这位锦夫人是公子好友的“遗孀”,他家公子素来照顾有加,自然不敢怠慢。
张秋生得知容锦起来,并要见他时,一瞬间心是活跃的,似是跳的厉害,可随即隐下,装作平平无常道:“午膳摆在瑞雅轩吧,锦夫人身子不爽利,免得费事挪动。”
吩咐过后,张秋生才大步流星直奔瑞雅轩,一进门便一改行色匆匆,唬着脸道。
“听下人们说,你今日可是好了不少!怎的,突然想通了?”
容锦咧嘴道:“是啊,没错,想通了!”
大公子都还活着,她还有什么可怕可钻牛角尖的,当初以为死了,她都还想着替他报仇,如今不过是昏迷不醒,好在人还活着,便比什么都好。
“哼!你想的倒是快。”亏得他还担心的一整晚睡不安稳。
容锦稍有尴尬,昨晚上的窘境历历在目,幸好张秋生似是有意闭口不提,否则她还真会丢脸。
“想通了,还过的日子还得过不是,可否让我再去见一见靖安公子。”
张秋生恢复平日里颇不待见容锦的模样,背着手撇头看向别处:“用过饭食随我一道出去。”
容锦抿唇一笑:“成。”
俩人打这么久交道,单独一道用饭到还是头一回,场面静的有些尴尬,容锦忍不住想找个话题缓解缓解,一时间又不知说什么好,随口道:“那个……昨儿的事,麻烦张公子了……”
啧……
容锦恨不得把自己的嘴缝上,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张秋生撇唇:“食不言寝不语。”
容锦:……
更尴尬了怎么破,话说张公子是想突破花式尬聊新高度嘛!
容锦闭嘴了,张秋生似乎心情不错,眼睛里头都透着高兴,丫幸灾乐祸呢?总算抓到她把柄了,日后指不定拿这个话头怎么笑话她呢。
饭后,容锦临上马车时突然一惊:“哎呀,不好!”
“怎地了?什么事?”张秋生一阵紧张,显些一个趔趄,急走两步到容锦跟前,左顾右盼,又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容锦一拍脑门儿道:“我昨晚没回家,招呼也没打一声,家里人怕是要着急了,不行,我得先回去,回头再去见靖安公子。”
说着容锦便要掉头。
张秋生翻了个白眼,折扇敲到她头顶:“用不着回,我早派人通知过成夫人,等你马后炮,黄花菜都凉透了。”
容锦砸吧砸吧嘴儿,无言以对。
“那,多谢张公子,还是你想的周到。”
张秋生扬唇道:“知道就好,快上马车。”
为避人耳目,他们从角门出去,同坐一辆没标识的简陋马车,一路慢行。
永巷小院儿,靖安公子瞧着衣着鲜亮,精神尚可的容锦,怔了一瞬,随即浅笑道:“锦少夫人可是有事找在下帮忙。”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语,容锦知晓靖安公子一向是个心思通透之人。
“靖安公子客气了,叫我容锦就可以,没得夫人夫人的听着别扭,靖安公子何以知道,我是有事找你?”
靖安公子如沐春风,无论什么时候,让人见了都觉着,很舒服的感觉。
“容锦是个坚强的人,想来谨言也能安心,进去说吧。”
知张秋生和靖安都是信得过的人,容锦也没什么可绕弯子的,开门见山地说明,成家四房的麻烦,问靖安公子可有法子,或可靠之人能够帮忙。
靖安公子深思熟虑过后,方才道:“法子却是没有,不过我倒是识得一人,说不定可以的帮上忙。”
“什么人?”
“清河知府安岭谦。”
不得不说,靖安公子的这条门路,可以说是最好,最合适不过的,清河知府,清河县令,可不就是顶头上司么!
当日,容锦便带着靖安公子的帖子,赶往清河。
只是她毕竟还是个妇道人家,若非不得已,还是勿需露面的好,所以容锦直接去了四夫人的娘家,见了成大爷。
将此事一说,成大爷与四夫人一家俱是一喜,真真是菩萨保佑!
“容锦啊,你可真真是帮了大忙了!四婶谢谢你了,你是我全家的救命嗯人啊!”
四夫人喜极而泣,恨不得给容锦磕几个头,以示感激。容锦托起四夫人紧忙说道:“四婶这是哪里话,咱们本就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成字,且莫再说这样见外的话,您这不是折煞侄媳么,快别这样。”
四夫人点点头,破涕为笑,紧紧握住容锦的手,心里总算有些点谱。
此事由成大爷与四爷出面操办,加上金敏玉送过来的银子,使了近半,终于将成梓章捞出大牢。
至于清河县令和他的儿子,知府一个折子告上去,直接破家灭门,全家流放蜀州,终生不得返回,遇赦不免,县令之子秋后斩立决。
成梓章被接回来那天,整个人形如枯槁,面黄肌瘦的,简直成了一副骨头架子,哪里还有当初的英姿勃发。
四夫人与自己的亲娘抱头痛哭,四叔拍着儿子的肩膀,忍泪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成梓章怅然道:“是,孩儿不孝,让诸位长辈操心了。”
成四叔欣慰,儿子死里逃生这一遭,倒是比以往更成熟稳重了。
“此事还得多亏你大嫂,还不快快谢过。”
成梓章生疑,大嫂?
四夫人紧着提醒,简言意赅地讲述一番,成梓章这才恍然,冲容锦施了个大礼道:“梓章谢过大嫂救命之恩。”
容锦虚扶一把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总归四弟无恙便是天大的喜事,快甭多礼了,咱们当谢的,还是靖安公子和金公子。”
他们两人,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是最当谢的人才对。
“是,是,容锦说的对,回头摆个家宴,要好生宴请两位公子。”
金敏玉道:“成伯伯太客气了,小侄也是受容锦夫人之托,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不过使了些银子,成四兄弟平安无事,才是大喜。”
也不容易,难得金敏玉安稳下来,也有人模人样的时候。
……
如此成家又平静了很长一段时日,成二爷居然难得没在这段期间闹出什么幺蛾子。
实际上不是他不想,而是分身无术。
最近一阵子,成家药铺同官府合作,容不得半点疏忽,否则罪过可是大了。
之前容锦让崔衡送了个暗桩进去,没想差点被成二爷将计就计弄出纰漏,那个暗桩也就此废了。
崔衡不死心,他第一次替容锦办事就差点出岔子,若在不做点成绩出来,怕是他就真没用了。
索性又偷偷收买了几个药铺的杂役,就不信,找不出他的把柄。成二爷那样,一肚子坏水的人,怎可能一辈子奉公守法,早晚会被他抓到小辫子。
也算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被崔衡发现了什么出来。
“此事可当真?”容锦看向崔衡:“莫不是又被人反套路利用了。”毕竟成二爷老奸巨猾,还真不容易露出马脚,上次便是前车之鉴。
崔衡斩钉截铁道:“少夫人,这次我敢保证,绝不会错了,我还让人偷偷送了样本出来,这个就是成家药铺提供给官府的军需药物,我已让人查过,他们擅自更改了药方,将麝香用川穹代替,按理说这里面当属血竭最贵,效用最好,估摸着是怕纰漏太大,才退而求其次,选择在麝香上动手脚。”
川穹与麝香要用相近,若不专门查验,还真发现不了什么。
容锦心知,古代不比现代,所用麝香都是纯天然野生的,不似现代可以用人工养殖,自然价格昂贵,成二爷在此道上算计,也情有可原。
容锦思前想后,吩咐崔衡暗中将成家药铺的金疮药成品偷出两份,又找了寿安堂的坐诊郎中检验过,确实没有麝香而是用的川穹。
与成二爷采购军需的,是内务府,容锦只差人递了份匿名信,没两日,内务府突然派人来查。
成二爷毫无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锒铛入狱,最后倾家荡产,才勉勉强强判了个流放的罪名。
末了成文敬一身狼狈被押解出凤阳,成大爷与四爷成梓章等人去好意相送。
“二弟,纵使再多不是,终归是骨肉至亲,你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亦是你自找的,日后望你洗心革面,好自为之。”
成文敬嘲讽地笑了,咎由自取?好自为之?呵!
“我因何落得这般境地,自回去问你那好儿媳便可,何须装模作样,成文远,不怕实话告诉你,成家的事,你的事,还有你儿子成谨言,都是我做的!又能如何,我不好过,你也断子绝孙,真真是大快人心,老天有眼!”
成大爷一个趔趄倒退一步被成四爷拉扯住,怒瞪成二爷道:“二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大哥他何时对不住你,竟让你……你!”
成文敬冷笑:“何时对不住我?当年若非成文远逼走晚娘,何至于令她们母子一尸两命,害我无后,又逼我娶了王氏,成文远,你说,你何错之有?”
成大爷闻言面色发白,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二弟啊二弟,我竟不知你会因此记恨我这么多年,当初是我的错,我竟没想到会害得你那外室,可终究不过是个外室,当时你上位娶正妻入门,若传了出去,那还会有好人家的姑娘肯嫁你,我这……也是为你好啊……”
成大爷也是真真没有想到,事情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让二弟记恨了他一辈子,亦害了他唯一的儿子。
只是他说是容锦做下的?成大爷心中骇然。
成文敬被押出城后,成大爷低沉不语,父子兄弟三弟回了成家老宅,待见了容锦,成大爷目光灼灼,似有话说,却迟迟未说出口。
大夫人疑窦丛生,容锦心里却明镜儿似的,以至于不等成大爷主动提及,便主动坦诚。
“父亲,母亲,容锦有错,请父亲母亲责罚。”
大夫人不明所以,反倒是四老爷父子讶然地瞧了眼容锦,不知该作何感想,这个容锦,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心思。
成大爷叹了口气:“唉……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亦不能尽是怪你,老二一家害得你没了孩子,又害了谨言,你心中有恨,想要报仇,也在情里当中,可是锦儿啊,日后……若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容锦明白。”
两人之间的哑谜,除了早已知情的三位,其他人是听得云里雾里,全然不知缘由
大夫人眨眨眼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容锦可是哪里做错,让老爷生气?这孩子终究是年轻气盛,老爷万不要太多责怪,锦儿啊,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让老爷误会了。”
成大爷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容锦只得自招了,将自己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分说明白。
大夫人等众人一阵静默,都不知如何说话。
半晌大夫人擦了擦眼泪,拉住容锦的手道:“好孩子,难为你了,这事儿你做得对,娘支持你,成文敬害了老太太,害了言儿,又害了我的孙儿,可怜我那素未谋面的孙子,还未来到这个世上,天可怜见……”
大夫人泣不成声,容锦鼻子一酸,眼泪钱串子一样往下淌,死死咬住唇角。
“娘,谢谢您能理解我,当初亲眼见着大公子为救我跳崖,容锦就发誓定要报仇雪恨,无论贼人是谁,绝不心慈手软,容锦不后悔。”
大夫人拉起容锦护在身后,又瞪了眼成大爷,怪道:“看你,把孩子逼迫成什么样儿了!你那庶弟做了那么些起子不可饶恕的罪孽,难不成你还要为了他,责怪我们的亲儿媳妇嘛!”
一副你敢承认半个字就跟你没完的模样,成大爷哭笑不得,拍着手道:“哎呀,看你说的,我也没说要责怪这丫头,不就是这么一说么……”大老爷颇觉冤枉。
大夫人给了他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大老爷揉着眉心坐到一旁,他闭嘴不说话了还不成嘛。
大夫人见他“上道”,没在打理大老爷,转而笑盈盈看向容锦:“锦儿啊,如今这危机都已经解了,言儿在哪,是不是可以回来了,啊?”
在场出去大老爷夫妻,无不惊讶:言儿?说的可是成谨言?这怎么可能!不是,不是……
四姑娘心知口快,接茬道:“大伯娘,你说的可是我大哥哥?大哥他没死?真的没死?”
天啊,地啊!这真是……真是太让人意外,也太惊喜了!
大夫人目光灼灼看着容锦,容锦心里一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大公子至今昏迷不醒的话。
容锦低头不语,半晌没答话,大夫人心下一紧,莫不是……莫不是有啥不好的消息?
“锦儿,你快告诉娘,言儿他,言儿他可是当真还活着?”
容锦下意识急道:“活着的,大公子他还活着的!”大夫人心底骤然提升的大石头才算落地。
“那他现在在何处?”
“不,不能说。”
若是说了,指不定还要受一次打击,成家怕是……又要低谷了。
大夫人抽噎两声,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字一句缓缓道:“可是他又缺胳膊断腿儿了?怕我们难过,这才不肯现身?”
“无碍的,无碍的,只要他还活的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了,快快让他回来吧,有什么还能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让人受不住的,那我们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成大爷接茬:“你娘说的对,锦儿,告诉我们谨言在哪,我亲自去接他回来,放心,他若怪你,就说是为父的意思。”
容锦到想让他怪她,倘若真的只是缺胳膊断腿儿,也不至于现在这般进退两难。
“爹,娘,我现在只能说,大公子它还活的好好的,旁的您们就别逼我了,我真的……不能说。”
容锦这副打死不说的模样,众人也真真是没招,又不能威胁吓唬,皆暗暗叹了口气,算了,随他们去吧,早晚有天会回来的,总不能一辈子不着面儿吧!
无论是毁容还是残了,都有知道的那天,只要人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只不过没人想到,成谨言不是残了,而是成了植物人。
总算最后还是瞒了过去,容锦松口气的同时,心里更是没底,不晓得能瞒到什么时候,只能祈祷老天爷,保佑成谨言快点醒过来吧。
绕是如此,容锦心明镜儿似的,现代科研技术比古代好处不知多少,植物人醒过来的几率都是微乎其微,何况……容锦钝痛,可也只能咬牙忍着。
每日还会按时暗晌的去永巷陪他一会儿,说说话,刺激脑神经,希望也更大些。
逐渐的,每日去见大公子一眼已经成了容锦的日常,且风雨无阻,若有事晚上一时半刻,都会心绪不宁,坐立难安。
有一日容锦出门,借口说是有个生意要同张秋生商量,毕竟人家才是大股东。
时直晌午,成四少梓章在成锦山庄会友,恰巧遇见张秋生从天字一号房出来。
“张公子?”
张秋生闻声望去:“成四少。”
成梓章点点抱拳施礼:“张公子久违了,今日怎地如此清闲。”
张秋生浅笑:“哦,近日闲来无事,同几个朋友品茶,四少若是有空,不妨一起……”
成梓章摇头婉拒,说还要陪几个朋友,不太方便,改日得空再另行作陪。
二人寒暄到此,张秋生走后成梓章脸色微变,大嫂不是说……
他不是怀疑容锦如何,而是担心有什么事瞒着,成四上了些心,对容锦的去向稍加关注,终有一日,容锦顶着大雪出门,成梓章暗中跟到永巷一家普通人家的院子。
瞧见容锦四下看了看便敲门而入,成梓章翻墙进入准备一探究竟,没想被人按住肩头,成四心下一紧,回头看,竟是金家公子金敏玉。
“金公子?因何在此?”
金敏玉白眼一翻:“我还想问你呢,四少这是……跟踪了小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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