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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的孟书娟顺着阁楼口端的木梯子“嘎吱嘎吱”地下来。她的脚落在《圣经》装订工场的地面上,感到黏湿刺骨的十二月包裹上来,除了远处偶然爆出的几声枪响,周围非常静,连她自己身体的行进,都跟黑暗发出轻微得摩擦声。此刻她还不知道这静静得不妙,是一座城池放弃挣扎,渐渐屈就的静。
书娟走在湿冷的安静中,她的脚都认识从工场这头到那头的路。一共二十二张案子,供学生们装订《圣经》和《讲经手册》所用。现在跟书娟留在教堂的女同学大多数都是孤儿,只有两个像书娟这样,父母因故耽搁在国外和外地。书娟认为这些父母是有意耽搁的,存心不回到连自己政府和军队都不想要了的首都南京。
就在书娟赤裸下身,站在马桶前,好奇而嫌恶地感到腹内那个秘密器官如何活过来,蠕动抽搐,泌出深红色液体时,完全不清楚威尔逊福音堂的高墙外,是怎样一个疯狂阴惨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正在进ru南京,城门洞开了,入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轧入地面,血肉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乱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此刻十三岁的孟书娟只知是一种极致耻辱,就是这注定的雌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邪恶事物的肉tǐ,并且这肉tǐ不加区分地为一切妖邪提供沃土与温床,任他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
我的姨妈孟书娟就是在这个清晨结束了她浑沌的女童时代,她两腿被裆间塞的一块毛巾隔开了距离;她就是迈着这样不甚雅致的步子走到外面。哥特式的教堂钟楼在几天前被炸毁了,连同教堂朝着街道的大门一块塌成了一堆废墟,此后出入都是靠一个小小的边门。某处的火光衬映着那坍塌的轮廓,沦为废墟也不失高大雄伟。主楼跟她所在工场相隔一条过道,过道一头通向边门,另一头通往主楼后面的一片草坪。英格曼神甫爱它胜于爱自己的被褥,自豪地告诉他的教民,这是南京最后的绿洲。几十年来供教民们举行义卖和婚丧派对的草坪上,眼下铺着一张巨大的星条旗和红十字旗。草坪一直绵延到后院,若在春夏,绿草浮载着英格曼神甫的红色砖房,是一道入得童话的景观。东边起了微弱的红霞。
这是一个好天。很多年后,我姨妈总是怨恨地想:南京的末日居然是一个好天!
孟书娟迈着被毛巾隔离的两条腿,不灵便地走回《圣经》工场。爬上楼梯后,她马上进ru梦乡的和平。
天微亮时,女学生们都起来了。是被楼下爆起的女人哭闹惊醒的。
阁楼有三扇扁长形窗户,都挂着防空袭的黑窗帘和米字纸条。纸条此刻被女学生们掀开了。从那些小窗可以勉强看到前院和一角边门。
书娟把右脸蛋儿挤在窗框上,看到英格曼神甫从后院奔向边门,又宽又长的起居袍为他扬着风帆。英格曼神甫边跑边喊:“不准翻墙!没有食品!”
一个女学生们大着胆子把窗子打开。现在她们可以轮挨着把头伸出去了,边门旁的围墙上坐着两个年轻女人,穿水红缎袍的那个,像直接从婚床上跑来的新嫂嫂。另一个披狐皮披肩,下面旗袍一个纽扣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各色衣服乍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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