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向阳沉思,许久,眸色转深,眼里莫名染上一种悲伤,他说,“我也许会崩溃,不管怎样,哪怕是把我的心剜给她,我也愿意,只要是能救活她。你们说的什么镇定,我想,在面对自己亲人、爱人的那一刻,即便是身为医生,也无法做到。”
那一瞬间,一片寂静,鸦雀无声。宋井桐抬头望着他,只听见了他轻缓的呼吸声,以及怦然有力的心跳声,全世界,都逊于此时。
教授让人坐下,中气十足的声音划破了寂静,他没做点评,任人都知,相比于宋井桐那般理智的回复,教授认可了后者。教授道,“这将是这节课我要教给你们的课题,用作为亲人的心,去面对每一个患者。将来要成为医生的你们,除了需要冷静、客观、公正、娴熟以外,还需要有一颗拼了命也要救活人的信念的心…”
宋井桐愧疚,确实,有一些,她没有想到。除了镇定之外,她忘了,还要有一颗悲悯的心。这一课,宋井桐默默记在了心上。也包括,程向阳说的一字一句,她全记在了心上。后来的许多年,她都没有忘,走了很多地方,看尽伤残,听尽哭嚎,在炮火连天的黑夜,支持她的是一颗慈悲的心,是她知道身后总还会有个人守护自己。
课间休息时,宋井桐往身旁的人瞥了一眼,顿时失笑。程向阳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双手撑在额上,假装认真听课,实际上人已经睡着了。是真的累了吧,晚上睡得迟,五点不到又起床了,铁人也该累了。
直到课间休息结束,又开始上课,程向阳仍旧睡得死沉,姿势也没变过。宋井桐没叫醒他,自知叫他回去睡他也不会走,那便让他静心睡着了。有那么片刻,看到他安然的侧脸,宋井桐无比的安心,很安心很放心的感觉弥漫开来。
临下课时,程向阳转醒,稍微动了一下。动作不大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但在这静寂无声写着笔记的教室格外突兀,周围的眼光纷纷望过来。宋井桐竭力装不知,笔尖飞速,写着笔记。讲台上的教授调笑,诙谐而幽默,“陪女朋友来上课是值得鼓励的,一起进步嘛。但是来睡觉,不提倡,不提倡。”
程向阳有点睡懵了,一下子窜起来,吓坏了人,“教授,我知道了,下回一定认真听课,坚决不睡觉。”整一个诚心诚意认错的乖孩子。然而,睡眼惺忪的,能保证说的话作数么?
又是哄堂大笑,连宋井桐也笑了。许多年后,想起程向阳犯过的傻,她还是无声地笑了出来。只是,后来的后来,宋井桐让他变成了另一番模样,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很少笑了,总是蔓延着一种孤寂,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可不可以回来?抱着她时,也总是患得患失,总是怕一不小心就溜走了,成虚空一梦。
教授也是个趣味十足的人,有别于讲课时的严肃,竟然玩笑地说道,“不错嘛,有觉悟,还是可教的。”末了,满意地点头,那眼神一个溺爱啊,恨不得每一个学生都像程向阳一样听教,就差没说出口下回再来啊。
一下课,所有的人都赶紧收拾课本。宋井桐把书放进包里,程向阳看着,收好后他抢着拎,边说道,“感觉你们这个教授还挺喜欢我的。”
宋井桐是一个头大,哪儿来的错觉,怎么就人家教授挺喜欢了?她也不反驳,不入心地应和,“嗯,你觉得是就是了。”意思是,高兴怎么想就怎么来,没人能阻止一个人的思想。
程向阳哪里听不出她的不入心,只是不想计较了,让着她嘛。况且,难得她会吐槽人了,更别计较了。“走,带你去个地方。”
“哪?”宋井桐问。
程向阳故作神秘,闭口不言。宋井桐白眼,总觉得他们认知是不一样的,他讲的好地儿绝对提不起自己多大的兴趣。程向阳对上她眼睛里的狐惑,却是笑了,一只手捂上她的眼睛,“一会就到了,绝对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程向阳保证。
幼稚鬼,多大了还玩捂眼的游戏?宋井桐抬手去拍,他从身后环着,如此亲昵,不自觉地宋井桐耳后红了,红得能滴出血来。她有些不自然,强行镇定住了,“你把手拿开,弄到我眼睛了。而且有一点,晚上我有课,不能在上课之前赶回来我不走。”
听到弄着眼睛了,程向阳想也没想就松开了,凑到跟前端倪着她的眼睛,距离更近了,几乎是鼻息相抵。他不自知,而是问是不是戳到眼了,疼不疼?宋井桐有一瞬的失神,然后不动声色地藏住了,淡淡地摇了摇头。程向阳还是不放心,帮她吹了吹,又确认了几次,之后顺其自然地牵着她,“能在课前回来,所以你别担心。走快一点,吃一顿饭,看一场烟花也都来得及。”
“嗯。”宋井桐却不自在,心底住的小动物乱了,她凝声道,“走就走,别老拉我,我不习惯。”
“没拉,是牵。”程向阳狡黠一笑,笑容如春风明媚。不习惯,可以慢慢适应的,总有一天,他们要每日每日生活在一起,做一些距离为“负”的事,总不能老是这样冷冷淡淡的。自然,此类想法程向阳没讲出口。
说不听,拗也拗不过,宋井桐只能任之由之。十指交扣,有安心,还有一些怦然。不是没辙,只是愿意了而已,不愿意的事,没人能强迫得了宋井桐。可宋井桐很迟才明白,或者说很久之后才愿承认。
一路走过来,几十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看,宋井桐如坐针毡,程向阳泰然自若。他是众人眼里的男神,受人簇拥,在贴吧,别人给他们的评价都是天壤之别。宋井桐不是自卑,或是觉得自己不配,仅是,不愿被这么多的眼睛窥探记恨着,她不由得从中抽出手。程向阳感觉到了,手上力道紧了,他说,听来不对头尾莫名其妙,却是他的坚持和固执,“别。”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松开他的手。
中学那会儿,老班在一次思想教导课上说,其实我并不反对你们谈恋爱,但是我希望你们能找有责任有担当的,那些一见到老师就马上撒开女生手的,要来干什么?风雨欲来,却不能一起承担的,再如何喜欢,永远都只能割舍,否则,伤痛入骨,即便过去十年二十年,仍旧不会等来对方撑起倒塌的天地的那一天。
宋井桐没再挣脱,他笑了,凤眼微眯。宋井桐侧目看过去,她想,好像也是不错的。直到走到车旁,程向阳才松了,他给她拉开车门,很自然地为她系上安全带。低着头,很认真,侧脸都渡了一层柔光。系好后,程向阳才绕过去,坐到驾驶座上。程向阳是真的对她好,何时都一样,好到接受的一方都觉得负担。
“你的车?”宋井桐问。上次坐的,不是这一辆。他倒着车,边专注着后视镜边回,嗯,新买的,是我的也就是你的。
宋井桐没有理会他的话,看不出表情,不深不重地道了句,宋市也没你尊贵。车已经顺利上路,程向阳半天没反应过来,宋市和他怎么比较上了?半晌,他意识到她是在说他车的问题,暗里骂他奢侈了。
荥川***的节俭,在荥川可是出了名的,一辆大众开了十多年没换。听说最近刚刚换下来,还是为了新城规划,需要做做面子才换了个一汽奥迪,而且还是二十多万的。
说完,宋井桐没再看他,目光撇向窗外,看着外边的风景。程向阳笑,“那我也不能跟爸比,廉简是他们那些官该有的作风。要是我开爸那种车,外人是不会说我低调,只会猜疑承源是不是快不行了。别说这些了,难得出来玩,别为这些事不开心。嗯?”
宋井桐说什么了,怎的就成了为他奢华的事生气了?这人的理解力,真是差劲。再者,爸是可以叫的?宋井桐特别平静,语气一贯的清冷,“专心开车,还有,爸不是能乱喊的。”
这态度让程向阳不怒反倒乐了,“好好,知道了。”
车子在路上平缓开了半个多小时,到了荥川市新建规模最大的游乐城。宋井桐可不喜欢这样的地方,看着高处来回甩动的藤椅,她都后怕了,“你说我喜欢的地方就是这儿啊?”真不怎么样,她真的不喜欢让人紧张的项目。如果用词来形容宋井桐,平这个字最贴切了。平是指稳,指冷静,性子平,做事平,什么都是平平的,山崩于前而不显声色。
程向阳抬头往上看,那转动的速度的确后怕,但是全身的血液个跟着沸腾了,“听说这里特别的刺激,我也没来过,不知道是不是。”
没来过还把人带来,信誓旦旦担保会喜欢,安的什么居心?“我饿了,先去吃饭吧。”吃过了饭,找个理由,比如说肚子痛什么的,推辞掉好了。实在不行,宋井桐看着他玩,自己绝对不愿意的。
程向阳没听着,周遭人的呐喊声儿太大了,拼命叫着,以驱散恐惧。很多人就这样,胆惧得很,偏偏又想体验,又想挑战,于是一面恐惧,一面暗爽。程向阳不由分说,往买票的地方去。到了这步,宋井桐唯一只能庆幸他没有直接包场。虽然如此,宋井桐还是略微有些心疼的,一个人四百多块钱呢,不在票内的项目还得再掏钱,真的好贵,贵得心在淌血。
买好票后,先去坐过山车。系好防护带的一刹那,响起出发预铃后,呼呼地跑了出去。才刚开始呢,周围就响起了激烈的叫喊声,其中,也有他和她的声音。尤其是程向阳,还在旁边,震得宋井桐耳膜都聋了。不过,也因为这样,宋井桐竟然觉得没那么可怕了。
过山车经过黑暗的岩洞出来的那一刹那,车子猛然提速上坡,他们整个的身体都是往道上抛的,然后,重重地下坡,又抛了出去。几个循环,过山车终于平缓地减速,停了下来。程向阳颤颤巍巍地出来,脸色苍白,一出护栏,差点呕了,可他还是紧紧握着她,问她有事没事。
宋井桐反应倒没这么激烈,一开始是不适应太激烈的速度,过了一会,她已经开始享受了。她都觉得可怕的不是过山车,是她自己呐,适应能力也强了,抗刺激能力也太好了,好到没半点女孩子的娇柔样子。宋井桐让他扶着护栏,她跑去买了一瓶水回来,拧开,递过去,并用手一下一下地帮顺着后背,“喝点水,漱一漱口会好一点。”
吐了一阵后,程向阳缓过神来了,看着她,有点儿尴尬,“我平时不是这样的,可能因为今天风有点儿大。”听言,宋井桐好笑,这关风什么事?风还得罪人了?虽觉得好笑,可她也没嘲或挖苦,只是点了点头,拧上瓶盖。
“我饿了,去吃饭吧。”饿是其次的。不玩是为了程向阳好,希望他能懂这道理,能顺着阶梯下来。偏却程向阳逞强,也许是想挽回面子,他非说还想玩。宋井桐差点破口而出就这样了还玩?忍住了,委婉的劝说道,“反正有的是机会,不差这回。”
哪知程向阳拿先前的话将了宋井桐一军,“你不是说了不能浪费,不能太奢侈的嘛?一张票四百多呢,不玩多浪费。我们要节约,玩了再吃好不好?”
宋井桐无言以对,说要节俭没错,可没说要用命来节俭啊。她妥协,认命地再问一遍确定了?这一问,让程向阳感觉被小瞧了,很是刚硬地点头,拍着胸脯确保。宋井桐皱眉,“行,你想玩什么?”
程向阳带她往最热闹的地方挤,一看,彻底无言了。他自己吐得跟什么一样了,居然敢来玩蹦极,不怕吓得胆汁都吐出来了?“换一个吧。”宋井桐退后,忧虑地提议道。真的,是为他好,怎么就不明白。死鸭子嘴硬,可真的不是好孩子。
程向阳拽住了,死死不让走。宋井桐深感疲倦,无奈得叹息,又一次妥协,“不换可以,不过我先跳。”一旁的安全守护人员听了暗笑,颇有羡慕,竟直白地道,先生,你的女朋友不只人长得漂亮,对你还好,你要好好珍惜呐。如此一来,程向阳喜了,一扫苍白脸色,搂着她的肩膀,很客气很礼貌又很真地答道,我代她谢谢你的夸奖,这是当然的。
安全守护人员给宋井桐检查身上的装备,一切齐全后,她站在原地踏步,做热身准备。程向阳在侧,握住她的手,“别怕,我在呢?”听了,宋井桐点头。也没什么怕与不怕的,但当走到崖边向下瞧时,宋井桐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退缩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天呐,她不跳了行不行?
偏偏,答案是否定的。既然开口了,再退缩真的挺打脸的。也并非打肿脸充胖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没有违的理。程向阳看出她的害怕,攥紧了她,饱含信任的一双眼,多少给了宋井桐信心。闭眼,纵身一跃,脑子里居然空空荡荡的,什么都不想去想。眼前浮现的,先是宋惜日的脸,然后,全都是他的。
有人说,在人生最惊恐的紧要关头,脑海里闪现最多的那个人,此生,一定是牵挂最深的人。宋井桐想,也许是真的,她已经,深陷了。
晃荡了大概三秒钟后,相比之前,宋井桐静了很多。睁开眼,深不见底的悬底,一眼望不尽。她有些讶异,这样的风景也可以很美,很迷人,只要有欣赏的眼光,有赏景的心境。
大抵在崖下待了两分多钟,宋井桐安全回到了平地上。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设,只为这激动人心的两分钟,想想也是值得的。世间许多事,努力好些年,奋斗好些年,只为一刻的精彩呈现。厚积薄发,养兵千日用于一时,无一不是这理。
刚刚站稳脚步,程向阳已经上前了,他默声,给了宋井桐一个拥抱。不知为何,无声得寂静。宋井桐只得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了,我也不是那么怕,你别这样。其实,后来的过程还行,下面的风景也好看。”可他就是抱着,很用力地搂着,把宋井桐整个人都纳入他的怀抱里。宋井桐不知,此一刻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能真实地感受到某些情愫,从他身上溢出的情感。
稍许,程向阳才松了些,他在她光洁的额上轻轻烙了一个吻,道,“等我上来。”宋井桐笑,没有推开,言好。安全守护员全程低头,都不好意思去看,明明没有腻歪,女生这边淡如水,却让人无端觉得插不进去,没有容身之处。这粮喂得,不吃都不行了。
程向阳站到边上,回头凝望。她远远地看着,莞尔。笑容里,有温柔的眷恋。程向阳放心地一跃,然后,崖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刻骨铭心的声音,他喊,风弱了一些声音,却在回旋,“宋井桐,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宋井桐极轻地笑了,她跑上前去,低头往下看,只看见他晃荡的身体。很神奇,明明看不清任何细微的表情,宋井桐居然感觉到他对她笑,一脸的赤城纯粹。
程向阳上来了,宋井桐站在跟前,也就是在他面前一步停下来。“桐桐,过来。”唇边展露笑意,然后长手一捞,把人圈到怀里。明明宋井桐有一米七几的个子,明明不是小鸟依人的女孩子,可她窝在他的怀里,却显得格外的娇小。
他亲了亲她的发丝,“我们拉着手跳一次好不好?”这是他,有关于浪漫,有关于她的一个期待。
宋井桐从怀里抬起头,不太敢看他,耳后通红。她的回答模棱两可,朦胧不清,却又清明,“我不知道。”
程向阳喜欢她害羞的神情,有小女生的娇羞,又有无与伦比的柔媚。他想不到怎么能有这样的人,把这两种元素很好很完美的融合在一起,简直让人欲罢不能。他玩味地贴近宋井桐耳畔,以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这样的你,越来越让我喜欢了。”
依言,耳后根真的能落血了。宋井桐从怀里出来,脸上的红晕更加的明显。程向阳邪邪地笑着,深而久地望着她,像是要将此番模样镌刻于心底。
再次准备,将要跳时,程向阳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从这里掉下去了,你会不会跳下来陪我?”宋井桐微愣,他又说了,“如果真有那一天,你还是不要跳下来好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开心地活着,然后,在将来的日子里不要记起我,不要想起我。”
风从耳边呼呼地吹拂过,他和她在一起。只听到了四个字回应,是宋井桐答,好,答应你。然后,耳边都是风声。程向阳没有听到的完整的话,这句话是二十岁的宋井桐在心底默默许了有关于他的一个诺言,承诺的期限是,一辈子。可惜,后来,这些话,通通由宋井桐还回去,每一次都是伤得对方血肉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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