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风口扇叶毫不费力地旋转,带走徐徐的炊烟,空气中只余下食物飘荡的诱人香气和锅铲掂转的声响。一老一少,一长一幼,画面相得益彰,温情脉脉。
忘了到底有多久没有安静地待在这个爱她的老人的身边了,像此刻这样一言不语地静静的待着,不只是长久的奢望,亦能让人舒坦安心。
说起来宋井桐七岁前大部分的时光,是在这间弥漫着年轮的房子度过的。奶奶和爷爷极度的宠溺她,她若是刁蛮任性点,指着天上的月亮让摘下来,不怀疑老人家连带星星捧到她面前。好亏她乖巧,从不提难为人的要求,不以年小无知祸害老人。
夏天的栀子花挂满枝头,青白交加,淡雅朴素了一个夏季。乳白色的花朵美则美已,招虫的本领更是“美”。她喜欢搬着小板凳坐在门槛,捡来的花朵串在一块,笨拙的手串出不甚好看的串花,丑虽丑,她爱不释手,能坐着玩好几个钟。等到玩腻烦了,专注力不集中了,才感受到腿上被蚊虫叮咬出的红肿的小包又痒又痛。
乳白色栀子花串并不单纯的白,沾染了几分红色。那是她的血,蚊虫叮咬后无所谓地挠痒,不在意或只专注于玩耍,花朵经她手一碰,花瓣带了零星的血渍。
奶奶洗浴过后身上携带着夏的清香和晚风丝丝的清凉,她懒赖地眷在怀里,瘫成一团软肉。“又玩累了,囡囡趴在奶奶腿上躺会儿,睡着了再抱你进去。”指尖点点的清凉在她脂凝玉白的腿上,心疼不已地轻抚着那隆起的小包,药膏的药香很快催眠了人,依稀是怜爱的声音,“该说你什么好呢?小丫头。”
她总是在奶奶的腿上睡去,又在爷爷抱她回床时迷糊地哼唧着,那些年夏天的晚上蛙声片片,故事声沉睡梦乡。她是生长于二月的孩子,俘获二月的情隽。
轻启回忆的门被点墨遮蔽,重回眼前。
奶奶依旧舍不得让她干活,所以她依旧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是喜是悲。是喜?她被爱着。是悲?她至今没有为家人做过一汤一饭。宋井桐在旁观望,她问,“奶奶,为什么不肯让我帮忙?”又加了句似真似假的笑话,“是怕我把厨房炸了么?”
慕筠端了处理好的大螃蟹上蒸笼,上盖,圈严,起火,一系列动作连贯,一气呵成。她擦了擦手,才回道,“囡囡你呐,是把厨房点炸了奶奶都没有半句责罚。”宠溺而纵容。“以前我们的生活条件艰难,日子也没现在好,我和你爷爷教书的地方,食堂一顿饭一人五毛钱,一天下来两人要花三块钱。你想啊,三块钱在当时是多大一笔数目,我们哪里舍得用?”
再苦难的日子,也有甜的。慕筠再提起时,眉眼笑意阑珊。“于是我和你爷爷互相记着对方上课的时间,他没课时他回家做饭,他课多换我去做,实在抽不出空,两人到食堂点一份菜一起吃。”她似说着稀松平常的小事,从艰难中寻找欢喜,苦中作乐。“不管什么事情,我和你爷爷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日子过着过着顺畅了。”
“你知道奶奶的,吃过不少的苦,现在苦尽甘来了,就总想着把好的留着,攒着,不能让孩子受到半点的苦,委屈了我的孩子。你妈妈在的时候,我连件衣服也没让她洗过。现在这个家只有你一个小孩了,你说我不疼你能疼谁呐?”
宋井桐突然被烟雾呛了眼,她背过身,回来时一切如常。“奶奶,你和李婶那么娇惯我,不怕我变得野蛮放任,不受约束吗?”
她灼灼地期待着回答,慕筠话里行间尽是信任。“囡囡能问奶奶这个问题,奶奶就清楚囡囡绝对不会生长成为刁蛮任性的人。”慕筠关小了火,火焰金黄色的光照得她脸色橙黄温暖。“你小时候就很懂事,别人家的孩子拥有的东西,你从来没有嫉妒,甚至没有哭闹着吵我们给你买过。我们给你买的东西呢,你从来都是不拒绝,不嫌弃,不贪心,更懂得知足,满足。从那时我就知道,即便我给再多的爱,再多的宠溺,你都不会恃宠而骄,不会野蛮生长。”
“奶奶,你说得我飘飘然了,会让我骄傲自满的。”宋井桐笑,眼眶湿润,看来这烟真的呛人。
慕筠不许可她的说法,却也没有灌输她所得的都是理所应当的观念。
案板上刀泛着金属冷冽的色泽,从刀笼取出寒光一乍。宋井桐递到了慕筠手上,她行云流水地埋首的姿态,处处不可不见优雅让宋井桐想起曾经读过的话,“奶奶,我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想听吗?”
慕筠抬头看了她一眼,才问道,“说了什么?”
宋井桐稍等片刻,目光在她身上流转。慕筠早已不是青春郁郁葱葱的模样了,皮肤也不光滑了,松弛的脸上皱纹深浅不一,鬓角的白发梳理得整齐大方,即便年华不在,她依旧大方从容。宋井桐不缓不急的声调,竭力尽显淡若与她相衬,在她面前却少了几分气沉山河的不迫。“说的是一句很大气磅礴而富有禅意的话。”
慕筠停下动作,眼神表露着兴致。宋井桐一字不落,不添不改原句讲述,“‘你现在的气质里,藏着你走过的路,读过的书,爱过的人,听过的歌’。”她是望着慕筠说下来的。“奶奶,你就像这句话说的一样,在你身上看到的是从容不迫的气质,举止言谈落落大方。”
“囡囡,气质不是与生俱来的。最好的气质是不流于表,不是表现在人前的良善,不是被教化得规矩的举止。人的气质是沉淀出来,你说的话永远不要虚假,不要诽谤他人。你做的事,你表达的关切,不是发自真心的永远都不是真的,那么虚幻虚假的表象,永远不要做,那才是最好的气质。”
奶奶握住了她手,“但是囡囡啊,奶奶希望你走的路,读的书,喜欢的人,听的歌,不一定非要让你气质不凡,能不负本心,能让你快乐,才是奶奶希望的。”
手机铃声打断了谈话,轻悦的铃声确认是她手机响了,她小跑到客厅接了电话。
慕筠把饭菜做好了,宋井桐进去帮忙端菜,奶奶没有多问与她打了半个多小时电话的人是谁,给足了她自由与保持隐秘的空间。慕筠是个民主的长辈,通情达理。
滚烫的瓦煲熬着浓郁芬香的汤,汤头清澈,面上漂浮的红枣跟枸杞搭调地点缀。宋井桐套上了隔热手套慕筠才肯让她端汤,千叮咛万嘱咐小心烫手。她不负嘱咐,平安无事地端到餐桌。做饭她不会,小事她是能干好的。遵照着以往惯例,她把汤摆在餐桌中央,余后的菜井井有条地码放得美观悦目。
她边摆碗筷,摆好后到书房叫人。“爷爷,爸爸,李叔,吃晚饭了。”
棋盘上的棋,白子被黑子重重包围,水泄不通。无疑,白子前路不可进,后无退路,只剩下惨败的结局。三个大男人不愿动,嘴上应允,行为又是一套,不到一方杀得另一方片甲不留,不分出最后的胜负是不会轻易罢休。
也许,不到三分钟,胜负分泾。“那好,爷爷,这局结束了别再继续下一回合。”宋井桐掩上门,穿过门缝合上门晃过的脸时,罗老先生皱着的川眉是越皱越紧,一刻不舒缓。
压轴的饺子和汤圆起锅了,慕筠边给放到桌上,边问她,“是爷爷赢了还是你爸爸赢了?”她照常地问,不出所料都清楚输赢是哪方,年年如此,早不新奇了。
人先于宋井桐的回答出现。罗老先生英气十足的脸板着,结果昭然若揭。慕筠笑呵呵,真是不出所料,没有半点惊喜。“罗教授,你技不如人,输了干脆大方点,板着张脸让人觉得你输不起似的。”她转头向宋惜日,公平公正,不偏不袒。“惜日你也是的,怎么不让着你爸一点,局局都是他输,输多了能高兴得起来么?”
语毕,罗老先生不悦地责怪地瞥了眼,又倔又傲的模样。
宋惜日回道,“爸他不许我让他,说让他是不尊重他,要是我输了,爸不得以为我故意的,我能不使出浑身解数么?”
“好,我算是明白了。一个硬要面子,一个聪明全用在工作上了,暗示没听懂。”慕筠不想多言语,“吃饭吧,这篇翻过了,谁也别提。生气的那个谁,适可而止。”
暖色的坠灯灯光恰到其妙,杯盏交碰,首当的交杯是感谢精心筹备一桌子菜的最辛苦的罗老夫人。菜色花样简单,清一色的红,蒸蟹,油爆虾,红烧蹄髈,油焖笋尖,红枣枸杞汤……为了迎合习惯而准备的饺子和汤圆,稀疏平常却样样精心,十多年不变的花样,可不会厌烦,永远值得怀念。
罗老先生耿耿于怀进门前的要求,宋惜日说,“爸,你连输我三局,一局一杯酒,一抵一消,是不是可以不喝了?”
慕筠说得没错,宋惜日的精明和情商全用在工作上了。宋井桐都替他智商捉急,捏把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码事归一码事,你喝了你的,我的照喝,两个不相干。”罗湖斌不容抵反的威严,因他抵抗波及无辜的李叔,“小李,你也喝一杯。”
三个大男人喝着喝开了。
宋井桐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奶奶的碟子,她低头往四周找了一圈,“奶奶,怎么没看到罗余?”以往她回来,小余都会跑着到门口迎接她,这一次罕见的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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