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弯八拐,程向阳载她来到了S大。学生时代,最经常到的一家小店。小门小铺,里边的装修温馨,格调温暖。学生晚上没课,或刚从图书馆看书出来觅食,店里头坐满了人,三两成群的也有,形单影只的也有,占去三分之二的却是小情侣们。这样的景象,离宋井桐好像很远又很近,明明上一年的她还在异国的校园,一晃而已,悠远得记不清了。
等到一桌空位,两人坐下。点了餐,等待期间,斜对面那对情侣,女生拉扯着害羞木讷的男孩子拍照写展愿。宋井桐目光越过小情侣,望向那墙密密麻麻的封纸。回忆悠长,宋井桐记起她和程向阳也有写过那么一封,还是他迫切要求,宋井桐才厚着脸皮跟他一起拍照,等照片洗成卡片,在卡片之上写下他们彼此的祝愿,装入信封。这家店能将信封保留四年,四年期限到,写信双方不能来取,店家自行烧毁。四年早过,他们写的,或者早已烧成灰烬了吧。
程向阳注意到她怅然若失的眼神,黯然一瞬,悠悠转淡。他懂她,知她在想什么。封入信封的卡片,程向阳取走了。那天,店家核对卡片日期,要摘下挂在墙上的到期的信封。他出现时,学生上课时段,店里的人寥寥无几。
穿着量身定做西装,蹭亮皮鞋,身姿挺拔的帅气男人出现在店里,一下引起店家喧哗的反应,停住手头工作招待人家。男人环视墙面一圈,冷凝深沉的眸色落到店家手上那沓信封,均是今天到期,准备销毁的。见惯风浪的店主,了然于心。那些年,写的人多,能来取的只手可数。很大一部分人,不是记不得有这件事了,不然就是记得也不愿来取,当初写下信纸的那番波动不已的心已然荡不起波澜,再者就是曾经恩爱有加的情侣,早已分道扬镳,结局令人唏嘘不已。
单身男人的出现,店主直言不讳的道,“我们有规定,必须写下信纸的两人一起取,否则的话,也还是会当作废纸烧掉。对不起,恕我不能给你。”店家转身,拿着信封往柜台处的垃圾桶走去,柜台面上的打火机格外刺眼。
废纸?过期?程向阳的心,毫无征兆的痛了,极其痛,乃至他开口时语气都是悲悯的。店家止住脚步,回头直愣愣的望着,想起来了,承源的公子哥,新闻常有报导。可不曾想,高高在上的人物,姿态能放得如此低,只为了两张到期的信纸。缓缓的,字句凝重,“请您通融,这对我而言,很重要。我想,我想知道,她写了什么。”
店家犹豫不定,最后,摊开那沓信封,“你来找吧,看看哪一封有你们的。”店家走进厨房,留他一人在那里。
清隽的字迹,压在中间的那封就是。拆开封口,他们曾经的照片,赫然映入眼帘。经年之后,程向阳才发现,那时的她,眉眼竟是如此温柔。他原以为,是因为自己死皮赖脸逼迫,所以她才不笑。可如今,程向阳才明白,她笑了,把漫天晨光,写进眸子。
展开,只两行字,那时,他嫌她写得快,想必是敷衍了事。原来不是,一句抵万句。一个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掩面泣不成声。她写着:如若不能最后,愿把一生幸运与你,祝你平安喜乐。
她好像,早已猜到他们的结局,在那一刻,写下那种话。他责怪她不用心时,她风轻云淡,对他笑得真诚绚烂。可程向阳只想,他一生最大的喜乐,便是与她一起。如若失她,何谈平安喜乐?
店家布菜,见到是程向阳之时,略怔。不动声色,布好菜,退下去。一如记忆中的味道,粥煮得粘稠,入口回香,菜炒得火候到位,吃起来脆嫩爽口。宋井桐勺着粥,抬头,发现程向阳停下筷子,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那双深情满怀的眼睛,令她心下一晃神,勺子抖了,粥撒出来。真不经用,她嘲讽自己。
程向阳抽出纸巾,默不作声拭去掉在她面前的桌面上的粥,用后的纸扔垃圾桶。程向阳说,“烟瘾犯了,我出去抽根烟。”宋井桐点了点头,望着他的背影,眼睛像进了沙子,异物弄得她眼睛生疼。他想跟她重新开始,宋井桐何尝不知,何尝感受不到。可是,终究不能,答应了,季骅要怎么办?她,又怎能辜负季骅?
宋井桐吃得慢,一碗粥见底才出门。月色依稀,月光如水。曾经的少年倚着一棵树,节骨分明的手指夹着烟,周身的寂寞,月色都遮挡不住。宋井桐很遗憾,没能守护住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让他变得如此孤独落寞。佯装不知,她走了过去,对方慢半拍,把烟碾灭在一旁垃圾箱的烟灰缸上。“吃好了?要不要逛一圈?”
很淡的烟草味,鼻子敏感的在意着。或许,是心在意了,所以整个人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意了。李婶说她对季骅好像都不上心,胖了不知,黑了不晓,不悦了不明,跟心肺不全的人似的。宋井桐不予置评,心肺不全,好像是那么一回事,又好像不是。她回答程向阳,“好。那走走吧。”
漫无目的,他们直走,从文学院一条路拐弯一直走到二号田径场,途中经过了历史学院、医学院、生物工程学院、经管学院,途径四个公交车站点。那会儿,医学院课程繁忙,晚上别的学院都没课了,医学院学生都还在解剖室或教室上着课。每一次,不管是中午饭时间还是晚餐时间,都是他从经管学院过来找她,赶不上校园公交,停车场离得不近,于是他徒步走三个站点四十多分钟过来。
程向阳对她好,真的很好,倾尽所有宠溺着她。宋井桐不是不见过,他对别的女生的冷,他说,我只对你好,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专属于你的,谁都别想靠近。那些曾经呐,真是一想起,让人不住泪目。然而,是怎么走到今天的,怎么落入这般田地的?
田径场有修改格局,四个门,改成两个,但也宽阔了许多。绕了一圈,他们才从另一侧进去。跑道上,不少的人在疾步走,跑步。在他们前边的两位,格外眼熟,宋井桐开口,“钟教授。”被叫到的人微顿,缓缓回头,眼镜框下的眼睛亮了。宋井桐高兴,“钟教授,没想到能遇上你。”
钟教授常年跑步锻炼,精神奕奕,根本没变多少,陪在教授身边的女人是师母,一直以来,师母都会陪教授跑步。教授也高兴,“来,跟教授走走,边走边聊。”聊到一半,教授转了个话题,神色严肃,“井桐,郝教授那老头子跟你提过让你来给学弟学妹演说的事吧?”
一对老冤家,提起对方必定是老头老头的。宋井桐认真回答说,“嗯,前年郝教授跟我说了。由于当时我不在萦川,这事便过去了。”
“九月份,新一届大一新生入学,你来给他们讲一课怎么样?”教授盛情邀请。
宋井桐不愿支支吾吾有所隐瞒,实话实说,“钟教授,过了这个月,我就要回鞅城了。回来萦川,是因为医院派来规培。至于您的邀请,真的很遗憾。”
钟教授挑着两道眉,“井桐,你怎么去鞅城了?凭你的水平,萦川各大医院都没问题的啊。”宋井桐回,个人的一些原因。钟教授哪肯信,遗憾得不得了,“没有别的特殊原因,回萦川来吧。这儿是大城市,你能发展的空间大,接触到的病人和资源都是数一数二的。”
人各有志,教授的惋惜,她理解。可是,慕筠是她的牵挂,她走不了。“教授,鞅城那边接触到的资源也多,再说了,到哪儿不是治病救人。”
意向已决,钟教授不好多说,讨论起了另一个人,“现在想想,你也不是爱争爱抢的人。记得当时跟你一起实习的张澜吧,那孩子好胜心就强,凡事争第一,现在快做到副院长的位置了。不出意外,应该能评选上。”
张澜,当初跟宋井桐都属于范凌炜范医生主管的实习生。张澜一开始明确跟宋井桐表明竞争关系,张澜很强,宋井桐很佩服张澜在医学方面的用功和专业。当时,范医生接管一名病人,中年妇女,丈夫早逝,家里的顶梁柱。范医生有意磨练二人,让两人商讨出最合适的诊疗方案。张澜的主张恰与宋井桐相反而行,两人在各自主张上互不相让。
张澜在行医方面镇定冷淡,制定的方案强硬。她的方案把宋井桐激怒了,厚厚的一沓资料啪的甩桌子上,类似的情况也有,不过都是张澜先动怒,这回是宋井桐。“张澜,病人她不是机器人,是有血有肉会动会说话的大活人,不能像机器人一样任人拆开胸膛,发现方案错误之后,若无其事的扭上螺丝钉。你别忘了,你是医生,你手中的刀是救命的手术刀,不是屠夫手中杀猪的屠刀。”
宋井桐过激了,言语凛冽。张澜脾气冲动,啪的一巴掌扇在宋井桐脸上,红红的手掌印。第二次,被一个寻常人打。第一次,是李兮跟虞清绝打架,虞清绝误扇了她。宋井桐怒目而视,立场坚定,“张澜,请你记得,你是医者,不是屠夫。”
范医生在门外,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但二人谁都不知道。范医生推门而进,目光掠过两人,不偏不袒,“宋井桐,张澜,我让你们商讨手术方案,是要你们吵架动粗的吗?罚你们一人写一万字检讨书,整理所有的记录资料,另外一人轮流上两个星期的晚班。”
那场手术,范医生取消二人参与的资格。资料记录室,张澜说,即便如此,将来我也不会输给你。宋井桐想,倘若自己没有离开,那么,她们二人会不会一直竞争,争着入职名额,争着主任医师,争着院士职位。
程向阳岔开钟教授话题,滴水不漏,“教授,要不要比赛跑步?”他看出来她的窘迫。
“好啊。向阳,你可别故意输给我,要是跑不赢,说不过去。”教授应声说,想起之前,程向阳故意输给自己的事。师母笑,皱纹都带着慈祥的纹路。程向阳脱去他的西装外套,很自然的交到宋井桐手里。师母一声口令下,两人如脱缰之马,速度极快的跑了出去。岁月,青春,好像通通鲜活起来了,回忆有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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