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暖的三月,传来跟季节一样的好消息,说是双方关系缓和,准备签订休战协议。这两年来,停战的消息时不时传出一次,战争地的人们由开始的欣喜到怀疑再到麻木。他们不愿再信,也不敢去信,一次次希望的扑空,杀人于无形,再多几次,怕是承受不起了。
后方援助地的一些人在传,这一次是准的,双方外交人员已经在交涉,不出意外,会将停战的协议签下来。卡瑞问宋井桐觉得可信吗?宋井桐愿意信。如果双方能就土地、石油的争夺,想出妥帖而满意的方法,那么停战绝对会停。问题在于,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是什么,要怎样解决,怎样的解决方法才能使两方都满意?难,再难也必须做。
消息来来回回传了快一个多月了,这片土地从阳春三月暂时安宁到了初夏五月,萧败的土地都因此冒出了尖,以草绿馈赠。
在进入仲夏尾巴的一个午后,破旧的广播响起,发出的不再是通知撤退躲避的警报,而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广播先用阿拉伯语播报一遍,再来是英语,像是不够,重重复复了好些回。
周遭躲避的人们出来,聚在破旧的悬着广播的杆子下,一动也没动。对方的队伍正有序撤离,盘旋上空的飞机也飞离这片土地,有持续的轰隆声,没有轰炸时残忍的炸裂声。广播一遍又一遍宣布这个喜讯,渐渐的,聚在杆下的人们才相信,战火过去了,终于过去了。他们哭得悲恸,放佛用尽毕生的力气来哭这来得不易的和平。
当晚,卡瑞拉上宋井桐,坐在一堆废墟上,身旁摆了一瓶酒。卡瑞爱喝酒,爱喝本国的白葡萄酒。这一瓶白葡萄酒,卡瑞收了两年都舍不得喝,今晚她开封了。宋井桐不沾的,破例陪卡瑞一回。卡瑞酒量好,可她只小两口已醺了,脸红扑扑的。战已停,团队由她们决定去留,卡瑞问她,“小宋,你还要留下来吗?小宋,我们再坚持一下吧,这里一团糟糕,还需要我们呢。”
卡瑞心眼是真坏,趁她醉了,故意讲这种话。可她不醉时,她也会点头的呐。她笑着,“好,好。”她连回了两声,卡瑞捧她脸,故作深情款款地说,“小宋,你真好,如果我是男的,我一定娶你。”
小两口就醉了,还醉得不轻。宋井桐闹上了,瘪起嘴,眼迷离迷离地看着卡瑞,“你娶我,必须得娶我。”说着,宋井桐就哭了,把卡瑞弄得手足无措。卡瑞作的孽,最终还得自己来善场。她从那堆废墟那里,把喝醉了的宋井桐半背半拖回后方援助地,走到半段,卡瑞悔得是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如此她绝不让宋井桐沾一滴酒。她不知啊,平日正儿八经的一个人,喝了酒,竟是这副德行。
支援的人有人走了,有人留下,留的比走的多。走的,也没什么不对,毕竟,战停了,他们该回家了。
战停的消息传到国内,支援团队返回的消息也跟着传回来。程向阳高兴坏,赶早飞第一班飞机去鞅城。程向阳知道,如果她也回来了,她第一趟一定是回鞅城的。他错估的是,她并没回来,没跟着返回来。他估错了开头,所以每一步都错,结尾更是错。
满心期待来,又落拓回去,李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知是好,程向阳自然就没说。回到荥川,虞清绝见他一人,并不惊讶。虞清绝笑笑,安慰道,“都等那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回。”身边人,不再劝他别再执迷不悟了,都改成安慰他不差这么一次。他有点无力了,真怕自己等不下去。
那次醉酒,卡瑞没提,却问起了季骅,“你们是不是分开了?”季骅这个名字,似乎蛮久远了,来这里两年多了,也只听过两次,宋井桐需要点时间去回忆这个名字。卡瑞像是明白了什么,都不用宋井桐回答,“那时我说你也在这,问他要不要见你一面,他没回答我,我就猜出来了。”
宋井桐不怪卡瑞明知故问,一点都没有。季骅确实是除了程向阳以外,在她葱茏岁月里,很有分量的一位。季骅曾经喜欢过她,即便欺瞒过,利用过,目的不那么单纯,回忆也带着些玻璃碎片,扎人扎得很痛。但在她异国的几年里,季骅给了她需要的温暖,但她始终无法给出一个他所要的执手。宋井桐辜负了人家,因而,即便他不愿见,她也理解,也尊重。
卡瑞回忆起他们三人在海德堡的那段时光,颇有感慨,“想到现在还和你待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用你们的话怎么说,呃,缘分,缘分对吧?”宋井桐点点头,对。宋井桐那么真诚地听着,卡瑞居然又给她挖坑,“我们认识了那么多年了,总感觉还不够了解你,不够懂你啊。”
宋井桐微微一笑,温温吞吞地问卡瑞,怎么不够了解了?不够了解,还想了解点什么呢?卡瑞眼里顿时闪着光,谨慎地确认,真的可以问?宋井桐认真想了想,答,“你先说,说完我再考虑要不要回答你。”宋井桐也是越来越坏了,甚至反套路卡瑞,卡瑞被她套得牢牢的死死的,什么都吐出来了。至此,卡瑞都不敢再问宋井桐隐私的问题,她是真怕了这个聪明又狡黠的姑娘了。
通讯开始修建,饮用水跟食物稍微得到保障,一切在慢慢变好,朝好的方面进展,卡瑞却突然间倒下了。卡瑞倒在去救援物资储备间的那条走道,所幸来往都有人,发现了卡瑞。她病得突然,负责诊断的医生道是必须回去治疗的病,留下来无益。
疾病,于他们医生而言,这个词总是跟他们分不开。他们是医生,需要跟患上各种疾病的人打交道,需要为患有疾病的病人与死神对抗,与时间抗争。这个词,仿佛跟定了他们似的,注定形影相随,摆脱不了。
卡瑞特别乐观,还跟宋井桐抱歉,约定好一起留下来的,约定好再坚持坚持的,结果反倒是自己失言了,留她一个人在这。宋井桐拒绝煽情,撵她,“走吧,走吧,别多话。赶快治好,赶快回来,别想把我一个人丢这里。”
天气好的早晨,卡瑞走了。来这时,卡瑞拖了两个大大的行李箱来,这两年多期间颠簸流离的,走时,行李箱都没了,只剩一个背包。背包还破破旧旧的,且脏,各样的脏东西在上边,黄一块黑一块红的又一块。卡瑞大大方方背上它,“要是有人嫌我的背包脏,我一定要告诉嫌弃它的那些人,这个背包有很伟大的故事,让他们知道,我的背包有多了不起。”
确实了不起,装了那瓶白葡萄酒两年,前些日子才喝了。若非卡瑞爱酒,用这个背包装酒,这个背包怕也是不知在哪个位置撤离时,跟着行李箱一块儿不见了。宋井桐揭穿,卡瑞囔囔,怎么半点面子也不给?
人当真要走了,一别,何年何月再见还不一定。卡瑞张开双臂,给宋井桐一个巨大的拥抱,她接受了,并道,未来安好。所有的祝愿,囊括在一句未来安好里。卡瑞以不流畅的中文跟宋井桐惜别,宋井桐拼拼凑凑去理解,才大概清楚她要说什么,她说,她们会再见的,有机会,她会到中国来,她要过来看看中国这个美丽的国度。
这一出戏,宋井桐演出完美。卡瑞不曾生什么非得回去治疗的疾病,是宋井桐配合她们那位壮硕的英格兰负责人做的戏。停战之后,卡瑞的名字是被划入返回的名单中的,但是卡瑞执意留下,她要为这刚刚经历战火摧残的国家做些什么。
卡瑞的留下,与这位团队新负责人的想法相悖。一年多以前,卡瑞的腿被飞溅的碎片伤得严重,为了节约医疗物资,她只让人简单弄过。休息才一周不到,卡瑞又重新回到简易的手术台,以她那条必须修养的腿撑了一台又一台的手术,救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伤好了,病根也落下了,站个一小时就疼,可她特别出人意料,总能坚持下来。
战火弥漫时,新负责人劝不走卡瑞。如今,硝烟散去,无论如何都要将卡瑞送回去调养。这位英格兰负责人惜才,她一度觉得卡瑞在医学方面,一定会有很大作为,她看好卡瑞。条件是,不能先在这个地方毁掉。人们总是认为医生的手是最重要的,其实,医生的腿一样重要。一台手续小的半个多小时,大的持续七八个小时也常有,他们必须站着,从病人进手术台到出来,都要站着。可曾见过有哪位医生,坐轮椅上给病人手术的?
卡瑞突然晕倒,为负责人创造了契机。操劳过度的晕倒,托另一位看诊的医生撒个小小的谎,变成复杂的病,这便可以了。同是医生又将如何,专攻的方向不同,权威术语一出,讲得有条有理有依有据,使人无从怀疑。撒谎不好,善意的谎言不无不可。
宋井桐以为自己的戏精湛无比,事实相反,卡瑞也参与到了这出戏里边。那天,宋井桐听出措辞间的错误,去问那名医生卡瑞的病究竟如何。新负责人也在,感叹于宋井桐的聪明与敏锐。倒是那名医生架不住,全盘托出。好巧,卡瑞那时也要去问,她不是听出什么问题,是想了解自己时日还有多长,却撞见宋井桐先于一步,刚要进去,就听到宋井桐的问话与那些对话,卡瑞便一一听全了。
最近看的那一本书里,夹了一张纸条,卡瑞走之前留下的。宋井桐展开来看,条上写,“小宋,论专业方面我是比不上你,但演技嘛,你肯定赶不上我。哦,对了,告诉那个胖女人,她太爱多管闲事了,我才不感激她呢。”依旧不对付,走了还要管人家叫胖女人,也真是的。宋井桐笑了一笑,合上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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